贺九卿听不得任何人同华笙夹枪带棒地说话,当即就出声道:“我师尊并非那个意思。你又何必冷嘲热讽?当年仙门百家围剿凤凰台,我师尊年岁也不大,甚至并未接掌门之位。况且当年的为首的三位仙门仙首,老天师暴毙,梦家家主死于魔族之手。只剩下个赤玄君了。你若心中不愤,也该是去找赤玄君说理去!”
沐霜冷笑,细长的眸子底下藏着几丝冷意:“瞧贺公子说的,我父亲也算是罪有应得,喜欢上谁不好,偏偏喜欢上许念。虽说许念曾是赤玄君座下首徒,可她到底是魔族之人,赤玄君清理门户也是无可厚非,我怎么敢有意见。”
他一点点地推开折扇,半掩着唇,慢条斯理地笑道:“好了,怪我失礼了。这陈悯生怎么了?”
贺九卿看了华笙一眼,得了应允后,这才把先前陈家庄的事简单的复述了一遍。说起陈悯生掳走年轻公子时,又少不得往沐霜的脸上多瞧了几眼。
华笙轻抬眼皮,眉尖蹙起,右手曲着三指轻轻扣了扣桌面,外间的风一吹,满殿都是清脆的风铃声。这是他一惯生气的前兆,贺九卿愣了愣,赶紧垂眸,假装若无其事地喝茶。
沐霜一拍桌面,怒道:“岂有此理!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会出这样的事!底下的人都是怎么监察的!”
他又对着门外唤,“来人!把监察清谭镇的门客给我带过来,我倒是要瞧一瞧,到底是谁这么玩忽职守!”
没多大一会儿,就打门外走进个门客,一进门立马对着位上的几人拱手见礼:“见过蘅曦君,见过家主!”
沐霜冷着脸道:“清潭镇上的陈家庄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无缘无故被人屠戮了?事发到现在都过去几年了,为何不报?”
这门客跪地道:“家主请熄怒,并非是我等知情不报,只不过这陈家庄乃是陈悯生的老家。他当年杀了师陌寒,可是上师府的仇人。我等……我等还以为……还以为是……”
贺九卿眉尖一挑,心里呦呵了一声。就听沐霜逼问:“还以为什么?蘅曦君在此,你若是敢说半个字假话,我可护不了你!”
这人被吓得脸色一白,战战兢兢地回道:“我等以为,这是上师府的人过来报复,遂不敢随便通传,生怕……生怕招惹了上师府。”
贺九卿心里一乐,暗道:定然是师忘昔素日里手段雷霆,遂让旁的修士不敢随便找上师府的麻烦。毕竟修真界还是欺软怕硬的人多。
☆、师尊怎么这样啊~
就听沐霜冷笑,抬手一拍桌面,指着这门生厉声道:“荒唐!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管他是不是上师府的人做的,知情不报,就是你的错!若不是蘅曦君及时料理了陈家庄的事,我今日必饶不了你!还愣着做什么?需要做什么,还要人教你?”
这门生吓得够呛,赶紧应了声是,随后连滚带爬地跑了。沐霜缓了缓,这才长叹口气,站起身来,一拢折扇,对着华笙抱拳拜了下去,口里道:“到底是我管教不严,才让凤凰周边出了这种骇人听闻的恶事。还劳烦了蘅曦君出手相助,在下惭愧。稍后便派人前去镇守,势必要将幕后黑手捉拿归案,还无辜之人一个清白!”
顿了顿,才又面露为难道:“只不过,陈家同上师府有那档子陈年旧帐,我怕……”
华笙道:“你不必有所顾虑,只管调查便是。”
如此,沐霜点头应是,这才复坐下来。想了想,又道:“据贺公子所言,那枯井里死了一百来个人?”
贺九卿点头:“我让弟子们清算了一下,除却陈家庄的几十口人之外,其余人等应该就是无辜被残害的人了。也是可怜。”
“那既然如此,还是早些通知他们家里人为好,届时沐家会派人前去安抚,这点就不劳烦华南了。”
沐霜抬了抬手,立马有个门生上前一步,他便压低声音说了什么,不一会儿门生便又折回身来,将一册厚厚的宗卷捧了过来。
沐霜解释道:“这宗卷里记载了凤凰所有城镇区域的人口,寻常时候都是交给门中长老们打理。”
他说着,将宗卷往华笙手边一推,状若无意地笑道:“这里便记载了陈悯生及其家人的讯息,以及一些外来人口。蘅曦君但查无妨。”
华笙随意翻看了两页,这才要合上。忽又听沐霜道:“哦,对了。起先我听闻贺公子从前在清潭镇周边生活过,跟我还算是同乡,只是当初未曾听过贺公子的大名。我们这里姓贺的人甚少。蘅曦君不如一并查探一下,看看能不能帮贺公子找到亲人什么的。总不好教外人一直以为贺公子无父无母罢。”
闻言,华笙抬眸瞥了一眼贺九卿,见他又像个鹌鹑似的,低着头喝茶。于是轻抬眼皮,淡淡道:“本座倒是没听见有人这般议论小九。”
沐霜笑道:“我也只是一片好心,蘅曦君若是觉得我逾越了,那便算我没说好了。”
华笙并不理他,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摩挲两下,随手将宗卷合上,压在桌面上,语气稀疏平常:“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本座倒是不知,有人以为本座死了。”
沐霜脸色一变,赶紧拱手赔笑道:“在下绝没有那个意思,是在下失礼了。”
沐霜这个人年纪也不大,办事却挺沉稳老练。据说沐夫人还在世时,对其管教得极其严苛。别家的孩子像十二、三岁,哪个不是在外面四处乱猴,可唯有沐霜年纪小小的就肩负家族重任。
没过几年沐夫人就病逝了,偌大的沐家可就靠沐霜一个人张罗。他背后没有师门,父亲死得又难以启齿,遂一个人顶着沐家,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若没点什么手段,说出去鬼都不信。
至了晚间,贺九卿特意从弟子们住的客房绕了一圈,生怕他们一个个来事儿,再在别人家里喝酒赌钱逗蝈蝈,回头再整出了事,颜面上不好看。
结果这群小兔崽子们还都挺乖,贺九卿很是满意。待从他们那里出来,想了想,又趁着夜色摸进了华笙房里。
彼时华笙正斜靠在美人榻上,单手支着头,另外一只手攥着卷书,微风一吹,满屋子都是清脆的风铃声,伴随着夜风里的花香,直往人的鼻尖里窜。
衣衫上下起伏,半寸衣角曳在地面,上面用银线勾勒的纹路在月色下像水一般缓缓流动,贺九卿两手扒着门边,仅露出半个脑袋偷看,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
偷看了半晌儿才扯着嗓子,低低地唤:“蘅曦君,弟子可以进来吗?”
他这声音阴阳怪气地,特意捏着嗓子,假装自己是个柔弱女修。见华笙不理会,捂着胸口又唤:“仙尊,奴家的胸口好闷,似乎是得了什么顽疾,不知仙尊可否替奴家切脉诊断?”
华笙眼皮缓缓打开,清凌凌的目光瞥过去一眼。这才坐起身来,用攥着书的那手,在自己身边拍了拍,淡淡道:“那你过来,本座瞧瞧。”
“是,仙尊!”
贺九卿一步跳进房内,将门栓栓好,这才迈着六亲不认的碎花小步,往华笙身边一蹭,屁///股才刚一沾到美人榻的边边,立马被华笙推了一把。
两人就拉开了一道安全距离。
贺九卿愣了愣,很快便想起来要装委屈,于是便道:“师尊,我站着跟你讲话,脖子弯得难受。”
华笙将书卷合上,放桌面上放好。闻言,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跪着的话,脖子就不难受了。”
贺鹌鹑当即表示拒绝,从旁边拉过一个小板凳,边坐边道:“好了,好了,板凳我自备了。不坐你腿上了,还不成吗?哪有人动不动就让道侣下跪的?我也是要脸面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跪下说话。”
“跪下!”
贺九卿的屁/股还没沾到板凳边,立马滑跪下去。动作快到他自己都觉得害臊,于是悄悄地把左腿抬起来,才刚抬一半,就被华笙一脚踢回了原位。
“你还欺瞒了为师什么事情?”
贺九卿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了,师尊。能说的,我都说了,绝没有其他的事瞒着师尊了。”
华笙却道:“那你可知,我今日看那宗卷,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贺九卿眨了眨眼睛,眼观鼻鼻观心道:“我那么笨,肯定猜不到,师尊直接说罢!”
华笙并不为难他,语气淡漠道:“为师原以为,你既是魔族的人,身份,姓名,乃至于出生都是假的。遂也没往深处想。但那宗卷上,却是有你的名字。”
“什么?”贺九卿猛然一抬头,不敢置信道:“有我的名字?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上面都记载了什么东西?”
华笙道:“上面所写,清潭镇从前的确有一家姓贺,育有一子,后来老爷夫人相继离世,贺家没落。这孩子无家可归,久而久之便不知去向。”
抬手捏正贺九卿的下巴,让他同自己对视,华笙语气淡漠得有些吓人,“贺九卿这个名字,应该是真的。若是查身份,也有迹可循。魔族为了给你弄个身份,真是煞费苦心,贺家约莫就是这么没落的罢。”
贺九卿牙齿咯咯打颤,若是按照华笙这么说,那真正的“贺九卿”其实另有其人,只不过是魔族为了给他弄一个全新的身份,遂将贺家给灭了。
如此,小九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重新站在了阳光底下。
从前,他一直都以为这名字是瞎取的,只是不明白百家姓里那么多姓,为何偏偏叫这个名字。原来竟是有缘由的。
他前个晚上还口口声声在华笙面前说,名字是瞎取的,结果才一天工夫就被当场打脸了……
贺鹌鹑抬起脸,惆怅道:“师尊,这个我真的不知。我那时很小,我才五岁,我真的不可能去灭人全家。师尊,你要信我,五岁的小九没有那么心狠手辣。”
华笙道:“五岁的小九没有那么心狠手辣,十七岁的小九更不许心狠手辣。”顿了顿,他目光轻飘飘地往他身上一瞥,“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贺九卿大松口气,伸袖一揩满脑门的虚汗,这才扒拉着华笙的膝盖,觍着脸笑问:“那师尊,十七岁的小九可以起来了吗?”
华笙淡笑,不说好,也没说不好。可凭着贺九卿对他的了解,当即便知师尊没有生气。也可以说是没生他的气。
于是赶紧从地上蹭了起来,贴着师尊坐好。想了想,又捂着胸口,期期艾艾道:“师尊,我胸口真的好闷,你帮我揉一揉罢?”
“好端端的胸口怎么会闷?”
“不知道,可能是晚上吃多了罢,但我觉得应该是想师尊想的。”贺九卿眼观鼻鼻观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诉苦:“白日里,沐霜三言两语就戳我心窝里了。我这难受得紧,又不能当面说什么。此番下山,原本还以为能同上回一样,结果带了这么多小尾巴。”
华笙想了想,才道:“沐霜所言不能尽信,他父亲死得并不光彩。从前他来华南拜师,年岁虽不小,但也还是个孩子,说话做事都老练得很。这点比你强多了。”
贺九卿皱眉:“师尊……”
“但我不喜欢他。”华笙说话十分坦诚,“小九也有小九的好。”
贺九卿眼睛一亮,像是小动物讨食吃,两手扒着华笙的胳膊,满脸期待地问:“那师尊说一说,小九哪里好?”
华笙故意逗他,板着脸摇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当时你过于惹人厌烦,我原意只是想带你回华南山好好教训一下。不曾想师兄让我从他们三个当中挑一个,我那时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实在懒得管教别人家的子弟。索性就你了,还可随意打罚。”
贺九卿苦着脸,十分委屈。那可不,他们几个都是有家世背景的,虽说拜入师门,生死由命。可华南多多少少也会顾忌着些,并不会下狠手管教弟子。可他没人疼,没人爱,在外头流浪惯了。
就好比说是街头遇见的小猫小狗,华笙当年起初觉得小九有点可怜,便随手丢了个包子过去。哪曾想小九是包藏祸心,直接粘了上去。
少年时候的华笙的确没有多好的耐心,虽说到底收了小九,可论疼爱,还真没几分。渐渐就被琐碎的小事磨得一干二净。所以说,小九能活到现在,全凭可爱的外表,以及甜甜的嘴。否则早被华笙一藤鞭抽死了。
贺九卿道:“师尊,我五岁就跟师尊在一起了,肯定乱七八糟的屁事特别多。虽然师尊待我着实是刻薄了些,但我不记仇,我只记好!”
他特能挑华笙的软肋,两根手指在师尊胳膊上跑步,然后捏着师尊的手指,缓缓贴近自己的胸膛。
“师尊帮我揉一揉罢,我这一胸闷,就想呕血。少年呕血那可是活不长的!”
华笙被迫帮他揉胸,闻言道:“你不必过于担忧,你吐血是被我打的,给你渡点灵力疗伤便是。这个不留病根。”
揉了两下,顺势将人抱在了腿上,一手缓缓擦着他的脖颈,华笙低声道:“回头给你找药膏擦一擦就不会留疤了,你不委屈,也不必难过,若你落在了旁人手里,只会受更多苦楚,你莫觉得我是在骗你。”
贺九卿愣了愣,才道:“我自然知晓。不过,师尊会永远护着我吗?”
“我会护你,但不是永远。”华笙语气平淡,两指捏着贺九卿的头发摩挲着,“只要你不背弃师门,我便一直护你。”
贺九卿道:“那如果……如果我背弃了师门呢?师尊要怎样?”
华笙蹙着眉,似乎在考虑这种情况的真实性,许久,才道:“抓回来,关起来。”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答案,贺九卿倒是松了口气。他要盗取神器救回师风语一事,一直没敢同华笙说。生怕火上浇油,两个人再闹得无可收场了。
先前他还以为,师尊知道了他的身份后,怎么着也得提防一二。碧沉珠也得收回去。结果华笙却道:“既是你母亲的东西,自然该交到你手里。”
碧沉珠有破人虚鼎之能,华笙身为华南掌门,他不会不清楚。可照样让贺九卿随身携带,若是没有完全的信任,怎会放任一个魔族的人待在自己身边。
贺九卿默然,师尊待他如此好,他竟然还想去盗取师尊的神器,简直就是不知好歹,狼心狗肺。
可若是如实相告,不知道师尊会不会把他吊起来打死。五大神器合一,不知要闹出怎样的腥风血雨,为了师风语,他这般把命往外送,师尊肯定会大动肝火。
也许,可以等哪天师尊心情好,再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也并非不可。
“你白日里看了沐霜好几眼。”华笙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手指在贺九卿腰上一戳,不冷不热道:“他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