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天自然将一切痛苦的源头,归结到了贺九卿身上。他恨毒了这个野种,恨不得撕碎他,可现如今又杀不了他。
执念和恨意如同蚀骨的毒/药,在心底深深地扎恨,魂天每痛苦一分,恨意便加重一分。恨意就像是藤蔓一样,疯狂的滋生着。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痛苦就像一道密集的大网,将他整个人包围其中。浑身每一处都疼痛难忍,心里像是被红莲业火焚烧着,容不得他有片刻的喘息。
至从失去了儿子之后,他越发苍老起来。终日守着偌大的空殿,还要应付仙门百家,头疼不已,痛苦不堪。他需要大量新鲜滚烫的人血,用来浇灭心底难以忍受的炽热。
可服了人血之后,他只得片刻的欢愉痛快,之后如同染上了毒/瘾,越是烦躁难忍,越是要服用更多的鲜血,用来温暖自己冰冷的躯体。
这一切贺九卿皆是冷眼旁观,不为所动,甚至还会亲手将人送来,诡笑着唤他舅舅。
魂天心里极度惶恐不安,明知这是在饮鸩止渴,自取灭亡,可还是忍不住周而复始,如同野蛮的畜生,发了疯似的不受控制。
回首往事,他绝望而惶恐的发现,身为一个兄长,他把亲妹妹推出去任由仙门百家践踏,亲眼看着她死。
身为一个父亲,他一直以来疏忽了对魂千的关心,导致他最终惨死在了秘境,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作为小九的舅舅,他从未待小九好过,动辄打骂,冷漠待之,百般利用,毫不关心。
一手遮天的权利和无止境的欲望,早已经将他腐蚀成了一个魔鬼。没有任何人会原谅他,等待他的只会是永生永世的孤独!
而现在,他只能拖着这副半死不活、行将就木的身体苟延残喘。面对生命的流逝,毫无挽留能力。甚至再也管不住不听话的小九。
贺九卿笑了笑,伸手抚平魂天的衣衫,“舅舅,你别生气,你越是生气,死得越快。你要知道,你打不过华笙,华笙现在未必打得过我,只要我想,天下都是我的!但是……”
他手底下渐渐发紧,笑容越发灿烂,“用我母亲和表哥的命,才换回来的天下,我要了也没意思,是不是啊,舅舅?”
魂天咬牙切齿道:“你真该下地狱!”
“地狱?什么地狱?”贺九卿故作吃惊,很快又哈哈大笑起来,“我这个身体是由万千阴灵拼凑而成的,没有人杀得了我,我就是地狱!”
他笑够了,笑累了,手一松,便将魂天推回了座位上,甚至连看都不肯多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语气稀疏平常,“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再招惹我。否则,我定然将你的功力吸干,让你去九泉之下,好好跟我母亲赔个不是!”
魂天丝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以小九现在冷硬心狠程度,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他都能做得出来。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就像是贺九卿自己说的,他的身体是由聚阴阵里万千阴灵的怨念拼凑而成,天地间的恶意不止,怨气不灭,他就永远也不会死。
贺九卿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祸得福,还是重新坠入了无间地狱。反正,也没有人会在乎。
他有点累了。刚一出殿门,身后立马传来几声,“贺公子,我们知错了,求贺公子饶命!”
脚下顿了一下,很快又抬腿继续往前走,他连头都懒得回一次。
忽然,有个人道:“师三公子!师三公子!”
贺九卿脊背一僵,猛然回过头来,面容染上一层寒霜,仅仅是一抬腿的动作,顷刻间就抵达人前。一把掐住那人的脖颈,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你刚才唤我什么?”
“师……师三公子。”这人被掐得脸色涨红,震得身上的锁链哗啦啦的乱响,磕磕跘跘地求饶道:“师三公子饶命啊。我们同是……同是上师府的弟子,本该同气连枝,求公子……饶命。”
贺九卿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尖直窜上头皮,连神经都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耳边嗡嗡作响,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愤懑侵染心头。手底下发紧,直掐得这个弟子气若游丝,眼看着就要被活活掐死了。
他咬牙,带着三分震怒,七分冷酷,一字一顿道:“不要唤我师三公子!”
“他算哪门子师三公子!不要求他!”又有一人站出来,满脸愤慨地指着贺九卿的鼻子叫骂,“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蘅曦君当日没能将你打得魂飞魄散,该是顾念着师徒一场!可你居然不思悔改,还敢出来兴风作浪!你就不配同上师府相提并论!”
贺九卿随手将人丢了出去,闻言,目光像是钉子一样剜了过去,半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白衣少年。末了,才摇头嗤笑道:“可就是我这个邪魔歪道,曾经以身犯险,救过你们的命。”
“焉知不是你一手策划!”这弟子义正言辞地反驳指责道:“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若不是你犯下了滔天大罪,蘅曦君为何要杀你!”
三年前,明明是他自愿以身殉阵,救下了师尊。可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罪有应得,所以被华笙清理门户了。自然而然,所有的罪也都推到了死去的“贺九卿”身上。让他背负骂名,万劫不复。
而楚卫却什么事都没有。
对此,华笙明明可以解释的,可他却没有。也许,师尊从心底就是不愿意相信他的,对待他的“死”,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就如同师尊当年自己说过的,要弃了他,忘了他,亲手抹去他在华南山存在过的一切痕迹。而事实上,师尊的确做到了。
三年以来,师尊从未寻过他。可贺九卿却还像个傻子一样,不生不死地在聚阴阵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受尽疾苦。幻想着师尊可以提着青玄剑,一剑破开聚阴阵接他回家。
可是,师尊没有。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最烦这样了,带下去,关水牢。”
贺九卿抬腿便走,身后又接二两三地传来几声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很快就戛然而止。
终于清净了。
晚间的微风一吹,清冽的荷香迎面扑了上来,桥下流水喧豗,红莲妖冶,清漪滟涟。贺九卿伸手抚摸着桥栏,当年同华笙在一处生活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朝看红霞,午后小憩;近暮方醒,隔栏望水。而现如今茕茕孑立,独自一人。忽听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夜色下迅速蔓延开来,贺九卿愣了愣,身形很快便隐匿在了阴影中。
“长思,你在做什么?”
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道白影儿踏了进来,先是瞥了一眼满地的碎瓷片,这才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孩子身上。
“对不起,蘅曦君,我就是想……想弄点吃的,可我太……太笨了。”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生得唇红齿白,十分清秀。此时此刻,甚是拘谨地捏紧衣袖,红着脸嗫嚅道。
贺九卿躲在门外,刚好能将殿内的场景尽收眼底。他瞳孔猛然一缩,心脏跟着紧了起来,像是有千万根毒针一齐扎进肉里。
华笙神色淡然得很,也看不清楚是喜是怒,同从前相比,似乎气质更冷了些。背影也极其清瘦。他并没有生气,单手按在小孩子的头顶,轻声道:“无妨,你没有伤到就好。”
贺九卿只觉得一股子闷气直接堵死在了心窝里。华笙就没对他那么温柔过!若是他这么大的时候,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殿里偷吃东西,不被华笙抽个半死,起码也要一脚踢出殿外!
可这个叫做“长思”的孩子,却能轻轻松松地得到华笙的偏爱!
这不公平!这些原本都是小九的!
贺九卿气得一掌打在树上,眼珠子渐渐爬满猩红的血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什么,就是觉得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拿命换来的。
师尊即使不要他了,也不准把对他的好,再送给别人。哪怕对方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再者,谁又不是从半大孩子过来的。
当初师尊要了他的时候,师尊好大一把年纪了,可小九才十七岁,是个孩子。
☆、儿砸居然如此丑陋!
贺九卿愤而转身,挥袖就走。
殿内。
华笙道:“你饿了?”
长思搓着手,红着脸摇头道:“不是的,蘅曦君。我就是……就是听你在梦里反复提及芸豆糕,就想试试看,能不能做出来。”
华笙沉默了片刻,眸子里闪过几丝悲色,可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长思看得愣了一下,昂着脸,下意识地唤道:“蘅曦君,你怎么了?是不是弟子说错什么话了?”
“没有。”华笙摇头,收回手,语气掺了一丝无奈,“以后本座睡觉的时候,你莫再进来打扰,知道了么?”
“是,弟子记住了。”长思赶紧拱手应是,犹豫片刻,才试探着询问道:“蘅曦君,弟子今日听门内的师兄们说,您座下曾经有过一位弟子,姓贺,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您提起过?”
此话一出,华笙面色一寒,轻斥道:“放肆!”
长思到底是个半大的少年,一见华笙动怒,吓得立马跪地,战战兢兢地告罪道:“弟子知错了,求蘅曦君原谅,弟子再也不敢提了!”
华笙神色难明,五指收拢着蜷缩在宽袖下。许久,才渐渐将翻涌上来的怒火压下,“往后没有本座的允许,不准你随意下望曦峰,记住了么?”
“记住了,弟子知错,弟子再也不敢了!”
“下去罢。”华笙随意摆了摆手,这才转身踏出殿门。他方才很清晰地感应到,有人混进了望曦曦。
望曦峰周围是有结界的,从前他为了防止有人擅自闯峰,特意加了好几重结界,一般人根本就上不来。
可方才那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普天之下,除了小九,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近几日,长思觉得,无论他做什么事,身后都像是有一双眼睛死盯着他。初时,他还以为是蘅曦君在监视他,后来才发现并不是。
每每被盯得毛骨悚然,浑身都很不自在,可每次转身四下寻找,什么也没发现。不多一会儿,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就又出现了。
长思平时不敢过去打扰蘅曦君,好在蘅曦君也不甚管他,通常都是一个人在望曦峰乱转。可近几日,他不敢太过招摇,生怕前脚才一离开蘅曦君的视线,后脚就被人抓了去。
听门中的师兄们说,现如今魔族甚是猖狂,到处捉仙门弟子抽筋扒皮,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小弟子。吓得长思连殿门都不敢出,想方设法地往蘅曦君那里躲。
奇怪的是,每次他一凑近蘅曦君,身后那道火辣辣的目光立马就消失得一干二净,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是错觉。
午间,华笙在书房里小憩,按望曦峰的规矩是不准任何人在这时候打扰的。就连近三年来,颇受蘅曦君偏宠的长思也不例外。
他战战兢兢地拱手告退,手里还捧着几卷书。一只脚才踏出书房,后背立马一紧,浑身都起了一层白毛——又来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白天不做亏心,半夜不怕鬼敲门。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小孩子嘴里念念有词,苍白着脸,手里抱着书,垂头飞快地往自己的寝殿走。
长廊又深又长,两边悬挂着草席,微风一吹,清冽的荷香入鼻,耳边响起阵阵清脆的风铃声,寒风直顺着衣袖往骨头里钻。他脸色更白,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忽然脚下一顿,就见地上不知何时落了两道人影。
可望曦峰上,除了蘅曦君和他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长思喉结一紧,连头都没敢回,撒腿就跑,口里大叫道:“啊!蘅曦君,救……”
声音戛然而止。从身后蓦然探过来一只冰冷至极的手,一把圈住他的脖颈,往后一拉,便将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唇齿之间。
“小狗东西,谁准许你上望曦峰的?”
长思只觉得自己如同被钢板夹了一下,无论他如何大喊大叫,可都发不出半点声音。贺九卿盯了他片刻,忽而伸手一拍,便将人打昏过去。
“华笙现如今的眼光越来越差了,这种资质的孩子,居然也收。”贺九卿随意将人放在长梯上,垂眸凝视了他片刻,又嗤笑,“这孩子居然生得如此丑陋!”
他略一思忖,伸手一拂面颊,立马化作了长思的模样。随后,将长思怀里的书抽了出来,这才换了一副神色,折身回去。
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身形极其灵巧地挤了进去,贺九卿缓步踱至里间,伸手挑开珠帘,就见一道纤长的白影儿侧卧在美人榻上。
半寸衣角曳在地上,单手支着太阳穴,双眸合着,眉长入鬓,呈现出一副极美的姿态。
贺九卿手心发紧,唇角微微向上一挑,缓步行至跟前。半蹲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华笙看。
似乎要将他剥皮拆骨一般,目光大胆放肆且火热真挚,捏着下巴怀疑恶意。
突然有点想看华笙气急败坏的样子,于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上了他的脖颈,五指收拢,试图掐他一下。就跟以前一模一样,掐完就赶紧跑。
手腕蓦然一紧,贺九卿惊了一下,猛然抬脸,正好撞入了沉沉地目光中。
华笙直起上半身,手却丝毫不松,半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手底越发用力,几乎要将贺九卿的手腕捏碎。
“蘅曦君恕罪,弟子是无意冒犯,还请蘅曦君原谅弟子!”
贺九卿顺势跪下,动作极熟练,带着哭腔的求饶道:“弟子不是故意的,是风把房门吹开了,弟子以为蘅曦君醒了,所以才斗胆进来的,弟子真的知错了。”
华笙眉头皱得更深了,很快又舒展开来,轻声道:“无妨,只要长思开心便好。”
此话一出,贺九卿牙齿咬得死紧,因为垂着头,根本瞧不见华笙此时此刻是什么神情。
就听华笙问他:“你又回来做什么?”
贺九卿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捏着衣袖,嗫嚅道:“蘅曦君,你教给我的法术太晦涩难懂了,我……我学不会,所以特意过来请教。”
华笙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这才松开了手。他起身,随意拂平衣衫处并不存在的褶皱。缓步踱至书案后面坐好。
书案上摆着厚厚两叠公文,看样子已经处理过一多半了。华笙余光瞥见地上的人还没起来,单手捏了捏绞痛的眉心,问道:“还不起来么?”
gu903();“多谢蘅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