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炳忠不禁把声音放地更轻些:“病可好些了?”
叶妙安恹恹地躺在床上,努力撑起个笑:“好多了,谢过张大人。”
“我今天没能第一时间过来……”张炳忠清清嗓子,想要解释,却被叶妙安打断了。
“我都懂,没事的。”叶妙安说。
“你不怨我了?”他有些意外。
怨是怨不过来,左一个叶妙婉,右一个春兰,以后这单子上的名字只会越来越多。更何况叶妙安已经断了与他儿女情长的心思,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叶妙安微微一笑:“你也是迫不得已,我为何要怨你。我今天躺在床上想,要是自己去了,最后悔的就是没能与你长相厮守。”
张炳忠松了口气,不禁大喜:“放心,我定让你长长久久的活着!”
这话题有点沉重,他看桌上有摊着拆开的针线,便随口道:“听说你精于女红?怎么病着还做这些。”
叶妙安笑道:“那是春兰做的,我有日子不做了。”
“哦?我还没问,你在李准那里,平日间都做些什么?”
叶妙安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可做的,读读书罢了。”
“读书?”张炳忠语气里隐隐有不快。
叶妙安一愣:“张大人才学八斗,不希望自己的红颜知己,也是懂诗书的有德之人么?”
“圣人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
叶妙安道:“但若是不看书,又出不去门,如何知晓外面的世界?”
“女子不安于室内,总想着外面做什么?”张炳忠眉头紧锁。
“那若是我想读呢?”叶妙安步步紧逼。
张炳忠不想和她争辩,叹了口气:“李准这厮心思恶毒,专要教坏你。”
是了,女人合该做菟丝子,依附于人。越是娇弱,越惹人怜。张炳忠要做她的救世主,盖世英雄,青天老爷。
但叶妙安原以为张炳忠与旁人是不同的——至少在她朦胧的悸动里,这个人应该是不一样的。她和他有过”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2]的默契,那一页飞鸿,一点温存,是她在黑暗中一缕求生的光。
然而现在看,也没什么不同。全头全尾的男人没一个问过她是怎么想的,人人都道太监心思歹毒,反倒是李准……
叶妙安突然有些不安,不知自己走了,他会作何感想?赵常会不会受骂,红玉有没有吃到那肉馒头?
“你身子还没好,我不与你争了。”张炳忠不想破坏这良辰美景,到底是松了口。
叶妙安回过神,笑了笑。好像毫不在意似的,提起了别的话题:“张大人,你可知三日后,是个什么日子?”
张炳忠掐指算了算:“今天初四……三日后,可是七月初七?”
叶妙安突然一脸娇羞的把头扭到一旁,两只手绞着被子边,不肯出声。
张炳忠看她的反应,一下子开窍:“姑娘可是想与我共度七夕佳节?”
叶妙安飞红了脸,半晌才说:“我如今有家难归,也就只能指望张公子了。听说泓月桥畔现红月,便能看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不知是真是假?”
好家伙,从“大人”到“公子”,称呼都改了。张炳忠被这一声呼唤叫的心神一荡,忘记了先前的争执:“自然是真的,词里有写:金风雨露……”
***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3]
京郊大营帐房内,死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把所听之言一字不差复述出来。
“夫人真这么接的?”赵常一脸懵。
“千真万确,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属下正趴在窗下,听得真真切切的。”那探子清了清喉咙,捏住了嗓子,有模有样的学起了叶妙安的声音:“金风玉露……”
“够了。”李准脸上五彩斑斓。
赵常哪能叫主子难堪,立刻开始替叶妙安想托词:“夫人……夫人应是……”
只是念叨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个屁来。
好在李准自己找到了台阶下:“她这么说,肯定是有自己的难处,被迫与张炳忠那厮虚与委蛇。”
这话咬牙切齿地说出来,醋味十足,也就他自己信了。
赵常抓住重点,问探子:“张大人可有欺辱夫人?”
“那倒没有,两人说了会儿话,张大人就走了。”
李准面带嘲笑:“他今日大婚,两头跑,倒是够忙的。”
探子继续说:“对了,夫人还让侍女去了趟叶府……”啰啰嗦嗦地把中午那串事情也说了出来。
李准听完那长篇大论的一大段话,目光沉下来,隐隐猜出了叶妙安的深意。
赵常忍不住问:“大人,既然已经探查出夫人身在何处,要不要现在就派人把她接回来?”
李准沉吟片刻,摇头道:“我们要做的,是助她一臂之力。你且过来。”
赵常得令,附耳过去,片刻之后眉开眼笑:“大人英明!”
这厢还没说完,外面便有人来报,说京中有贵客求见。
这让李准有些意外,深夜访客,何故前来?
帘幕掀开,一身黑衣的鸿胪寺丞程效走了进来,他面容憔悴,清减不少。
李准一见是他,心里便有了七八分数,一边引着他往里走,一边恭声道:“劳烦程大人挂念我,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程效抻抻嘴角想笑,但是实在扯不动,只能放弃。
两人在桌边坐下,程效嘴动了动,不知从何开口,李准便替他开了腔:“玄机先生可是那边有信了?”
程效点点头:“看症状,庞贵妃患的不是寻常病症,是有人恶意下毒。”
李准倒是不意外。昏睡不醒,指尖通黑,这要是风寒才奇怪:“玄机先生医术高明,自然能配出解药,保娘娘性命无忧。”
没想到程效神色更为沮丧:“玄机先生说他曾和高僧云游四方,只在藏地见过类似的一味药,但此药并无解。”
程效脸上带出悲戚愤恨之色,谈话间带出了庞贵妃乳名:“是谁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要致晚娘于死地,她明明那么无辜!”
陷入爱河的男人,看周遭的一切都像蒙着玫瑰色滤镜。
李准懒得和解释,他口中那无辜的庞贵妃,也曾经设计害过其他宠妃,甚至……皇后的独子。
“是谁倒是不难猜,能进到内廷的,大抵和宫中之人有瓜葛。左右不过宦官或者六宫里那几位的手下。”李准淡声说,“试问程大人,谁最怕太子登基,恨不得把他身边之人一网打尽?”
见程效默不作声,似是盘算,李准继续说:“如今皇后娘娘念及旧情,铁了心要保刘宝成。想必圣上顾及她的颜面和那死去的孩子,多半不会重罚。你我既然是一条心,得想个法子,把幕后之人牵出来才好。”
一语成谶。
三日后,圣上下旨,左怀恩凌迟处死,当日驻守慈庆宫的内侍全部绞刑。刘宝成管教不利,被罚六个月俸禄,禁足于司礼监。
看热闹的人围满了长街,刽子手把左怀恩扒光了,手起刀落,一片片血肉横飞。左怀恩没有舌头也止不住他的哀嚎,肠子留了一地,气却还没断,浑身抽搐成了一只大虾。
行刑的生怕割不足刀数,时不时往他身上淋酒,每一滴都跟下刀子似的。直到报数的扬嗓子喊出“够了——”,刽子手这才一刀割喉,给了左怀恩一个痛快。围观的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蜂拥上去,抢夺那割下来的、据说能包治百病的碎肉。
***
天色将暗,叶妙安梳妆打扮得当。她新染了蔻丹,面上贴了额花,与往常清淡装扮不同,分外娇艳惹眼。
张炳忠的车停到门前,一众家丁护送着叶妙安上了车,他本人倒是没有现身。
七夕佳节,自古有穿针乞巧、拜魁星的传统。京中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泓月桥地处城郊,是个偏僻所在,寻常百姓没有车辇,不好前往,故而清净。桥体横跨湖上,抬头可赏明月,低头可牵佳人,是个绝佳的私会之所。此时刚过戌时,湖面亮起星星点点的花灯,美不胜收。
张炳忠没有去别院,更没和叶妙安同行,为的便是策划一出公子佳人鹊桥相会的偶遇。他兴冲冲穿了一袭白衣,掐着点前去赴约。
人刚走到堤岸下面,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张大人请留步。”清朗的男声说。
张炳忠脚步一顿,回过头去,见层层叠叠的柳叶下面,缓缓踱出一人。
李准身着黑衣,目光如炬:“张大人,如此良辰美景,你一人独赏,没带着叶夫人,不合适吧。”
张炳忠冷笑道:“公公好兴致。这七夕是原男女求缘的日子,我倒是好奇,不阴不阳的人,来凑什么热闹呢?”
什么翰林院修撰,什么御马监掌印。此时针锋相对的两人,好像捍卫领地的公狼,恨不得食对方而后快。
李准微微侧头,身后现出护卫的影子来:“今天月色正好,李某想和张大人推心置腹聊上一聊,只怕等候的佳人要失望了。”
张炳忠握紧了拳头。
……
绣花鞋底碾过木桥,桥板微微颤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有人来了。
“你果然还活着。”
叶妙安等到了来人。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田夫人站在桥上,桥下立着五六个短打打扮的壮汉,应是跟着她的。
她一手扶着栏杆,冲着桥下波动的湖水望了一望,方才直起身看向叶妙安,温声道:“见着我,不问安么?”
叶妙安目光沉静,说的是不相干的话:“姨娘病了。”
田夫人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我和你爹请了郎中,是她命薄。”
“如此说来,还要感谢您了。只是……我都知道了。”说着,叶妙安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展开来,露出里面一片黄褐药渣,“这便是你毒害我娘的证据。”
田夫人一惊,那日喂给宋姨娘剩下的药渣,早就叫她毁的干干净净,叶妙安手里怎么会有?
从叶妙安诈死,再到今日私会,对方似是有备而来。真真假假,田夫人探不出虚实。
田夫人心里有些迟疑,面上不肯带出来,话里依然是气势逼人:“你在胡说些什么?”
叶妙安冷笑道:“是不是胡说,一试便知!”
话音刚落,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之物,朝田夫人猛掷过去!
晒干了的药渣飘得到处都是,落的田夫人满头满脸。她顾不得仪态,发狂般试图抖掉沾上的粉末,一边冲着仆人大吼:“还不快帮我清掉!”
但家仆也怕沾上毒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
叶妙安冷眼瞧着田夫人抖虱子一般,又叫又跳。
过了半晌,田夫人发现自己无恙,才回过味来。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衣衫凌乱,金簪被甩到不知何处去,头发四散,好像一个疯婆子。
“你骗我。”田夫人咬牙切齿地说。
叶妙安往前走了一步,拿脚碾碎了桥上甩下的药沫子,抬头直视田夫人:“若不是你心里有鬼,一点治风寒的药渣,有什么可怕的?”
田夫人眼底泛红,状若恶鬼。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潺潺水声和她粗重的呼吸声。
叶妙安一只手探进怀里,触到了已经被焐热了的坚硬匕首。
“只因我不是嫡出,就要害我至此么?”她声音颤抖起来,“姨娘又犯了什么错,为何你要加害于她?”
“害你?害她?”田夫人笑道,“她宋姨娘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尊称您一声母亲……”
叶妙安话没说完,就被田夫人打断:“母亲?若不是那姓宋的,我和老爷自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来的你这么个女儿?不过是个草台班子的女人,老爷不喜欢了就什么都不是,除掉又怎样!”
叶妙安恨极,从怀里猛地抽出匕首,朝田夫人冲过去,只是刺到胸口处,她犹豫了。
闪着光的刀尖堪堪停住,田夫人混若不在意一般:“二姑娘弱是有胆子弑母,我也高看你一眼。”
桥面微微颤动,是田夫人的人从桥下一点点围了上来。
叶妙安设想了千万种畅快淋漓的复仇。但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即使事实是如此丑陋,这一刀,自己还是刺不进去。
“是何人救了你?”田夫人顶着刀尖,向前一步,试图从叶妙安脸上看出端倪,“不会是张炳忠,停灵那日你母亲还试图找他求救。所以,是谁?”
这才是田夫人今日来的初衷。她非得亲口问出背后主使,方能安心徐徐图之。
叶妙安正天人交战,突然耳旁轰隆一声巨响!
木桥瞬间垮塌。
她眼前白光乍现,看到的最后的一幕是田夫人被身后冲天的火光吞噬,接着整个人就被震的高高弹起,笔直地栽入湖水之中。刺骨的寒流疯狂涌进她的鼻腔,叶妙安试图挣扎,呼吸。但越动,水就呛的越多。
她只能往下沉,往下沉。
爆炸击起的滔天巨浪和冲天火光打断了李准和张炳忠的针锋相对。
两个人把目光投向湖面,才发现那桥竟然被炸断了。
张炳忠目眦尽裂:“妙安可能还在桥上!李准,你害人不浅!”
他正要往断桥处跑,被身后的家丁团团围住:“大人三思,万万不可以身试险!姑娘吉人自有天象,定会转忧为安。”
啪!带火的树枝掉了下来,吓了众人一跳。
原来说话间,火已经朝他们这边烧了过来,劈啪作响,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大人,我们快走吧。”身边不断地催促声,张炳忠还在犹豫,再回头看李准时,对方已不见踪影。
这狗贼,逃起命来比谁都快。
张炳忠咬了咬牙,被下人拉着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