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如嵌冰芒。
夜风轻拂于面时,林纨的神色也变得清冷凝重了几分。
不再似适才那般,又哭又笑。
顾粲心中一窒。
他怕林纨这时已然恢复了神志。
林纨扶住了曲桥的白玉石桥栏。
她闭上了双目,似是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半晌,她睁开了双目,望着傍晚泛着幽香的菡萏,平静地开口:“她的锦履脏了,被雪水弄脏了。上官鸾说,只要我把她的鞋舔干净,就让我去见皇上。”
池中游鱼跃出水面。
复又“扑通——”一声,沉入了池中。
顾粲的心也如坠入了无底深渊。
自责、悲痛、多种的情绪交织在一处。
更多的是怒火。
滔滔不绝的怒火。
上官鸾她怎么能?
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纨纨。
她竟敢使出这等折磨人的龌龊法子,去作践林纨。
有那么一瞬,顾粲甚至想豁出一切。
他想现在就要了上官鸾那恶毒女人的性命。
他是廷尉,知道无数种折磨人的恶毒刑罚。
黥刑、劓刑、凌迟……
所有的极刑,他都想让上官鸾尝一遍。
顾粲知道林纨胆子小,不敢听这些恶毒的刑罚,所以他不会同她讲这些。他努力地平复着情绪,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林纨没与任何人讲过上官鸾的事。
既是有人肯听她讲这些,因着醉意,她便想将心中压抑许久的往事都倾吐出来。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把她的锦履舔干净后,她说我下贱,为了一个男子作贱自己。她骂我可以,我可以忍,我确实也是为了那个男人犯贱过无数回!”
林纨的情绪渐渐激动,最后一句话的咬音也是极重。
她转过身,看向了顾粲。
仅是一瞬,她的愠容又变成了惹人心疼的泣容:“但她辱我祖父,说我祖父是逆贼,我忍不了,顶撞了她……”
林纨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顾粲的指尖有些发颤。
只听见她又道:“上官鸾用她那只华贵的锦履,抵在了我的喉咙处,她使着力气,还要踢我,幸而皇上身边的赵忠拦住了她。”
林纨再度泪流满面时,顾粲已然将她拥在了怀中。
夜色渐浓。
顾粲将她满护着,眸色不清不明,只低声安抚她:“纨纨没有犯贱,都是那个人不好,是他没有护好你,是他没有好好待你。”
林纨将眼泪蹭到了他的衣襟上,声音是万分的无助:“可是若我不这样做,就没人能救他了,我只想让他活着。”
前世的他,属实不值得她这般付出。
顾粲又问:“你为何要救那个男人?不如就让他死在狱里。他那样的人,就算被放出来了,也是废人一个。”
“他就是个无用的废人,不值得你这般对待他。”
顾粲的声音透着狠决,愈发冰寒迫人:“你记住,有我在,没人敢再辱你欺你。你受的委屈,我定要让那人加倍还回来。上官鸾就算是死上数百回,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在她尝尽所有的屈辱和痛苦后,我定要亲手索了她的命。“
“不。”
林纨突然推开了顾粲,她猛地摇了摇头首。
顾粲以为是林纨的心肠又软了,听不得他要索人性命。
他不欲再与她多言,这种阴毒狠辣的事,本该就因由他一人担着。
林纨只需活在他的庇护中,安稳顺遂的过完一生便好。
林纨敛饬了番自己的衣袖,神情倏地变得冷漠了几分:“不只要她一个人死。”
顾粲听到一贯娇柔的小女人说出这种话,不免又是一怔。
前世的经历锤炼着她的心智,回忆起前世家破人亡的痛苦,她不愿再重蹈覆辙,“我父亲征战沙场无数,杀得人数都数不过来。我祖父更是,那时各州混乱,饿殍遍野,我祖父为了活下来,甚至吃过人肉。若不是他们拼上了性命,也就没有林家今日的煊赫地位,我也绝不会得到朝廷的封赏,当不成翁主。若我是我父亲的长子,身体不这般弱的话,我定不会像我二叔一样,我也会自小习武,现下说不定已经打了几场仗,杀了无数的人了。”
林纨说着,举起了双手,将掌心置于上。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其上已经沾满了血迹。
她继续对顾粲讲着:“我祖父和父亲对邺朝来说是功臣,但对于其余各州的诸侯和百姓,却是夺命的煞星。在我眼中,我祖父和父亲是好人,但在那些无故被牵连的百姓眼中,我祖父和父亲就是恶人。”
顾粲静默着听着林纨的醉话。
酒后吐真言,她那样柔弱的人,竟是将这般血腥又残忍的现实铭记于心。
前世她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但我是父亲的女儿,是祖父的孙女,我是林家人,身上流着林家的血。不管如何,这是我的使命。上官瑜害得我祖父郁郁寡欢死不瞑目,又害得我舅父谢祯被流放,若我能阻止,我必然要阻止。若能给我机会,让我将上官瑜的人头割下来,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就去割。”
林纨说的上官瑜,便是当朝皇帝的名讳。
顾粲看着林纨往他的方向走近了几步,她拽住了他的衣袖,仰视着他,柔柔的声音却彷若透着一股子狠劲:“你知道齐均吗?他原是我祖父最信任的部下,但他却背叛了我祖父。你那次同皇上一同去豫州,定是看见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子烨,我告诉你,那不是意外,他是我害的。我以前连只虫子都不敢捏死,现下竟然敢害人了。”
林纨又想起将救命恩人扣为人质,又想起让柳芊芊同陈氏在府中争斗,是谓宠妾灭妻。她苦笑了一声:“我也同上官鸾一样,是个恶毒的女人,我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你说你喜欢我,无非就是觉得我性子软,是个温柔良善的闺秀,其实我不是的,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怕有一天你知道我是那样的女人,会厌弃我。”
林纨说这话时,用手捂住了心口。
她将自己的内心剥开,借着酒劲,把所有的话都与顾粲倾诉出口。
眼前的女子硬要自己说自己恶毒。
顾粲失笑,神色也和缓了许多,他将她再度横抱了起来,往寝房内走,“你是什么样的人,为夫最是清楚。不管你是良善也好,恶毒也罢,我顾粲喜欢的,永远都是你林纨一个人。”
林纨喜欢听他说,他喜欢她。
她将因醉而绯红的小脸埋在了他的怀中,小声地说:“我也只会喜欢你一个人,不可能会喜欢上别人的。”
顾粲也不知,她说的到底是前世的他,还是今世的他。
不管林纨说的人到底是哪个他,这辈子,他都不会再让怀中的这个女人离开他。
夏虫啁啾,不绝于耳。
红木凤头灯台里的烛火微绰,窗牖也是被微凉的夜风吹拂得不时开阖。
顾粲将林纨放到四柱床上后,想让她早些睡下。林纨却说什么都不肯阖目,嚷着要给他生孩子。
他无奈,只得用手摸着她温热的小脸,轻声问她:“纨纨知道生孩子之前要做些什么吗?”
林纨搂住了他的胳膊,将脸颊贴在了上面,乖巧地点了点头:“知道,要行周公之礼。”
顾粲听着她天真的话,呼吸不易察觉地重了几分,他耐着心性又问:“那纨纨想同为夫行此礼吗?”
林纨迟疑了一下,还是又点了点头,她向顾粲提着条件:“你这回要让我看见你,别拽我的头发,我就跟你行。”
*
次日清晨。
顾粲醒转,想要起身唤丫鬟备水。
林纨却如小猫般,依偎在了他的怀中。虽说她并未言语,却用螓首蹭着他的下巴,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
她昨夜因醉,种种的反应竟是与她在安澜园时一样。
事态多少有些失控。
林纨白皙的颈|脖处已经遍染了朱红暗紫。
其余之处更甚。
那颜色深浅不一,看着惹人心惊。
顾粲抑着不明的情绪,从床边的梨木矮案上拿出了一玉盒,掀开盖子后,里面有些化淤的透明膏脂。
他刚想为她涂药治伤,林纨却嗅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她因着残醉未消,或多或少有些头痛。
挣扎了半晌后,林纨还是蹙着眉,决意不再贪睡。
清醒过来后,林纨回忆着昨夜的种种,还是有些害羞。
又瞧见顾粲的目光一大早便是如此的灼人,便将衾被盖在了脑袋上,将自己闷在了衾被中,讷讷开口道:“你怎么一大早就这样啊?”
顾粲听着她温软却带着责备的话儿,唇角微勾,问她:“为夫怎么了?”
林纨羞于将话再说出口。
她继续将自己闷在被子里。
好在顾粲身上穿着衣物,不然那可真是麻烦了。
顾粲将膏脂又放回了矮案上,复又问她:“嗯?怎么不回为夫的话?”
林纨探出了半个头,露出了一双盈水的美目:“就…就那样啊……”
这话刚一讲完,林纨又用衾被将自己的眼睛盖住了。
顾粲起身后,隔着被子,附在林纨的耳侧,低沉的嗓音略带着戏谑:“男人清晨都会这样,更何况,纨纨你还不安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晚上零点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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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二更(晋江独发)
酗酒误事。
林纨曾在心中提醒过自己无数回。
可酒瘾,确是怎样都戒不掉的。
每每豪饮的次日,她除却宿醉难消,就是头脑空白一片,什么事情都记不起来。
林纨觉得身上的酒味实在难闻,便开始犯娇气,埋怨起身侧的男人:“昨夜你为何不带我去沐浴?”
昨夜顾粲是唤下人在浴房中备了水的,但当他要抱林纨过去的时候,林纨却开始耍赖,说不想动弹,不想让他离开她半步。
顾粲听着她软着嗓子求他,自是一切都遂着她的心思来,惯着她的小性子。
可这小人儿次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顾粲伸手捏了捏林纨的鼻子,语气故作微沉:“昨夜是谁说不想动,想让为夫陪着你来的?怎么越来越会撒娇耍赖了,嗯?”
其实他喜欢林纨娇气些。
他希望她再娇气一些。
若要她太端庄,太懂事,那便说明她还不够信任他。
他喜欢林纨在他面前,是全身心的放松和自在,不必有什么担子。他希望林纨在他的面前,能做自己。
顾粲的俊颜故意绷着,可是眸中分明含着笑意,林纨丝毫也不觉得可怕。
短暂的亲昵和温存后,林纨被顾粲抱着去了浴房。
二人沐完浴后,小丫鬟们进去收拾了一番,发现浴桶中洒出了许多的水。
她们跪在地上用帛布擦拭时,还闲聊起,世子妃被世子抱出来后,面色还有些薄愠,好像是同世子生气了。
林纨的气很快便消了。
她耐着身上的不适,帮顾粲戴好了冠发。
林纨一直都觉得,獬豸冠显得人过于老成,冠缨深黯,冠的形状也有些过方,戴在发顶,显得气质过于严肃。
但顾粲到底是生得俊美,戴这种老成的冠,却更衬得其眉眼深邃,夺目昳丽,矜贵英朗。
林纨在府门处看着顾粲乘上了轩车,这才折返回了偏厅处。
其实林纨一直觉得,顾粲虽然天资聪颖,却是个比较慵懒和随性的人。夙兴夜寐,为君主效犬马之劳这件事,与他根本就不沾边。
身为妻子,今晨用早食时,她还难得地同顾粲聊了聊他的仕途。
林纨的私心是不想让顾粲再任廷尉这种官职。
因着做了廷尉,坊间百姓才对他有了不好的看法。
阎罗不是个好称呼。
而且林纨对刑狱这处地界,多少有些抵触。
几日前,顾粲回府后,衣角那处还溅上了罪犯的血渍,她第一眼瞧见时,心中一惊,还以为是顾粲受伤了。
得知了真相后,她便愈发不想让顾粲再做这廷尉。
但是官员的任免不是她和顾粲便能决定的,顾粲见林纨的神色有些寥落,便对她道:“你若不喜欢为夫做廷尉,那为夫便不做廷尉。”
林纨回想起今晨二人的对话。
只当顾粲那句话是句玩笑话,并没有在意。
盛夏将过,早晚天凉。
林纨命香芸买的书卷被仿制成了古籍。
镇北世子府内,新建的文容阁也刚刚竣工。
林纨特意在侯府的旧阁中遗留了些书卷,特意差人嘱咐了柳芊芊,让她将那些古籍悄悄收好,并用她手头上这些假古籍调包。
柳芊芊在林纨的指示下,在府中命下人四处传散——那些古籍价值千金。
这话自是传给陈氏听的。
快入秋了,坚.挺了近一年的陈记商铺终于快要支撑不住,进项过少,收不抵支。
陈记商铺没有流水周转,陈氏的心中自是焦急。
当她听到那些古籍值钱时,自是动了想将其据为己有的心思。
陈氏为了贴补自己的母家,已经变卖了侯府不少的值钱物件。
这事起先是被林衍发现,他怒骂陈氏是个败家娘们儿,但最后还是将此事不了了之。
宋氏虽不理府中诸事,但听闻陈氏变卖侯府私产,也自是要出言制止。但她性情温懦,不谙府中诸事已有多年,冷不丁的突然要管陈氏,自是束手束脚。
陈氏变卖侯府私产一事惊动了林夙。
待他从豫州军营归返侯府后,自是训斥了陈氏一番。
陈氏认错态度极好,林夙念着她管家多年,并没有立即夺了她管事之权,但却让林衍从他的妾室中挑一个能看账的,同陈氏共同管家理事。
柳芊芊重新获宠,又刚学会了理账,这事自然而然地就交由到了她的手中。
其间的一月。
陈氏边照顾有些疯癫的林涵,还要与柳芊芊明争暗斗。
陈氏发现,这个花楼出身的女子真是有着一身的好手段,她越与柳芊芊争斗,便越觉得疲惫。
林纨一直想弄清,陈氏为何要害她的母亲。
柳芊芊按照她的指示,在每日晨昏定省时,总是会故意提起谢容,并赞谢容治家有方,温婉贤惠。
平远侯府中的下人还是老人居多。
柳芊芊总提起谢容,她们便不自觉地想起了曾经的大房娘子,那出身谢氏名门的嫡小姐。
时间长了,她们便总喜欢拿陈氏同谢容比。
陈氏自是在任何方面都比不过谢容,相形见绌的她愈发憎恶已逝的谢容,又因长女的疯癫和柳芊芊的制衡感到憋闷。
林纨在世子府中,一直都在等着陈氏紧绷的那根弦,断裂的那一天。
七月大暑的这一日。
陈氏终于按耐不住,暗中派人去偷取侯府文容阁的古籍书卷。
她自是不知道,她偷的古籍其实是用茶水浸泡过,并酿晒的假古籍。
林纨一早便料到,陈氏偷完书卷后,很可能顺势将文容阁焚毁。
大暑这日天干物燥,若要焚阁,也大可推成是意外而就。
柳芊芊却一直在暗中派了人手,监视着陈氏的一举一动。
文容阁的匾额和全部古籍都已无恙。
gu903();至于旧阁,林纨选择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