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是吗。”
这声不咸不淡,崔云栖再度直觉不妙,没接话,只看着隔着案桌的李齐慎。
在他的注视下,年轻的皇帝缓缓抬头,眼瞳在昏黄的灯火下格外明晰,眼底仿佛揉了一把碎金。
李齐慎微笑:“那朕怎么听闻,二位初识,合该是在范阳?”
崔云栖一惊:“臣……”
“崔时息!此奏弹劾你曾混于叛军之中,与康烈嫡子康义元过从甚密,出谋划策,挟持昭临,叛军被破后改头换面入长安,竟还入职大理寺,断天下重案,”李齐慎却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拍案而起,一把合上手里的奏折,狠狠地朝着崔云栖砸过去,“朕只问你敢不敢认?!”
奏章闷声落地,殿外骤然一个惊雷。
旋即是瓢泼的雨声,急而密,打得殿外广栽的树木哀嚎,半合的窗噼里啪啦,外头响起宫人奔走关窗的声音和尖声提醒,斜吹的冷雨打到殿内,染湿石刻的地板。
紫宸殿里只点了两盏灯,烛火在风里摇晃,微弱欲熄,光源反倒是那些不断亮起的闪电,一瞬劈亮大殿,劈亮崔云栖苍白的脸。
他借着一瞬明灭的光,看见李齐慎的脸。皇帝座案比紫宸殿的地面高,李齐慎居高临下,冷丽肃穆,眼底竟然真像是熔金。
崔云栖当然可以解释,但他一言不发。因为在那个瞬间,他忽然看穿了李齐慎的心思。
李齐慎不想听解释,只想要他死。
良久,崔云栖闭了闭眼,缓缓起身,面朝李齐慎,整理好衣袍,再度弯腰行礼,行云流水安然自若,好像只是偶然进宫,偶然遇见皇帝。
他垂眼看着地面,平静地说:“臣认。”
**
雨从昨夜起,一直下到今天午后,没个要停的意思,雨势还大,不知道砸断了多少新生的细竹。公主府里栽的草木多,一大早的仆役就被轰起来,披着油布抢救被雨砸进泥里的花木,侍女则奔走处理渗水的家具或是地板。
“……没劲。”李殊檀看了会儿浇得乱七八糟的院落,拉上竹帘,转头和侍女说,“雨太大了,回头告诉他们,不用折腾了。大不了明年再种新的。”
“是。”侍女一板一眼,“奴婢这就去。”
垂珠不在,她到底是不如垂珠机灵,见李殊檀一副恹恹的样子也不知道要宽解,只恭恭敬敬地往外退。李殊檀也由她去,回身半躺在榻上,软枕还没压热,外边陡然一声:“殿下!”
李殊檀一惊,只看见垂珠急匆匆地掀帘进来,匆匆忙忙地一福,裙角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坠。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奴婢打听到了,问的是还在宫里时的好友,她在紫宸殿伺候,不会有错的。崔郎君确实昨晚进的宫,今天还没被放走,说是昨晚在殿里陛下发怒,这才扣住他的。”
“怎么可能?难不成他同我阿兄还能吵起来?”李殊檀不信,转念又问,“扣在殿内怕是要罚,那罚的是什么,你问了吗?”
“问了。她也不清楚,毕竟没走流程,也没风声。”垂珠摇头,“不过郎君在殿内倒是有吃喝的,奴婢不懂,奴婢的朋友也不懂,”
她看着李殊檀,缓缓吐出个词,“‘醉骨’,听着像是酒名的名字吧?”
李殊檀霎时脸色全白:“备车,我要进宫。就现在。”
**
蓬莱殿。
“……娘娘用过午膳后向来要歇息,这会儿还睡着,奴婢不好打搅。”檐下的春岚垂眼看着地面,答话答得颇体面,“风大雨大,殿下请回吧。”
“这会儿未时都快过了,我想我嫂嫂总不至于再睡太久,晚膳总得起来吧。”李殊檀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当然不肯答应,“那我就在这里等,等我嫂嫂起来,再请你为我通报。”
春岚面露难色:“殿下,娘娘真的在歇息,指不定什么时候醒……您还是回去吧。”
“我等得起!到晚膳时也好,夜半也好,哪怕到明日,我也能……”李殊檀的话突然断了,半晌,她看着一脸为难的春岚,“等等,是不是我阿兄派人来同你们说过,若是我来……不让我见我嫂嫂?”
春岚面上更难,踟蹰片刻,还是那句话:“殿下请回吧。”
“……好。”李殊檀懂了,点点头,“如果我现在要闯,你们害怕我阿兄,我拼命拦住我吧?那我还是在这里等,等着我嫂嫂出门,就看我和我阿兄,谁运气更好了。”
她从垂珠手里抽了伞柄,看着的仍是春岚,“但我的侍女无辜,雨这么大,请领她去避雨。”
垂珠一愣,刚想说要陪着她,见她脸色发白嘴唇紧抿,又不敢再多说,迟疑着撑开怀里备用的伞,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过来引路的春岚往宫人住的偏厢走。
蓬莱殿是皇后居所,院落宽阔,地势又是屋高而远门低,雨水哗哗地冲刷过砖石,冲得李殊檀鞋底湿透,裙摆上全是溅出的水花。脚下如瀑布,伞面上的雨声更响,跳珠乱砸,大雨砸得她几乎拿不稳伞,斜吹的雨润湿襦裙,风来时冻得她一阵阵地哆嗦。
但她固执地站在雨里,任由风雨摧折,定定地看着宫女守着的宫门,等着那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机会。
垂珠打听来的“醉骨”不是酒,是流传在宫闱里的毒,服毒后如沉醉,既不痛苦,死状也漂亮。要毒杀人,却不走三司的流程,李齐慎是铁了心要杀崔云栖,但又因为什么原因犹豫再三不愿声张。好在还没别的风声传出来,李殊檀还有最后的唯一的机会,就在蓬莱殿里。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吹越猛,李殊檀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浑身湿透,从发梢到裙角全在往下滴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几乎要握不住伞,才看见遮在门口的竹帘撩起一角。
隔着雨帘,她模糊地看见谢忘之,隐约听见她说了什么,似乎是让身边人赶紧请长公主进屋。
作者有话要说:阿檀:西八,把剧本都给你撕碎(……)
长生:撕得好,撕得再响些.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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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应
李殊檀一进殿,殿内的宫人当即都忙起来,有人匆匆忙忙取了整幅的软布来给她擦身,就有人脚步不停地移来防风的屏风,压上吐出缕缕烟气的香炉。
连谢忘之都没闲着,从宫女手里取了催来的姜汤,亲自放到李殊檀面前,在她对面坐下,眉头微皱:“怎么只在门口站着,淋这么大的雨?殿下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李殊檀让雨浇得浑身发僵,舌尖都不怎么听使唤,一个字脱口,视线扫到谢忘之身边站着的春岚,又强行改口,“这回没写拜帖,我怕打扰嫂嫂,不敢直接进来。”
“管那个干什么?若是要见我,直接叫人通报就好。”谢忘之向来不喜欢规矩,见李殊檀满脸苍白微微发抖的样子,更觉得她可怜,温声安慰她,“你来见我,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不着急,慢慢说。”
她越温和,李殊檀越愧疚,但她急着要救崔云栖,非说不可,然而话又全堵在喉咙口,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嫂嫂,我想……我想拜托你去……”
“不急,我听着呢。”谢忘之耐心十足,替她打开压在碗上保温的碟子,“摸着正好,喝着可能稍有些烫,先喝……”
碟子一撤,一阵混着糖香的姜味立即冲上来,直扑到谢忘之脸上,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后边的话都没说完,连忙转身避开李殊檀,帕子压在唇边,不断地干呕。
“娘娘!”春岚赶紧捧了唾盆来,一脸焦急,“娘娘这是身子不舒服吗?奴婢这就让人去太医署……”
“不用。”谢忘之赶紧阻止她叫人,只从另一个宫人手里取了茶水漱口,起身站到屏风边上,微微偏头避开那股姜汤的味儿,帕子仍按在口鼻边上遮掩着,对李殊檀说,“见笑了。说来也挺好笑的,我少时在尚食局做过女官,如今这几日觉得不舒服,居然闻着姜味都想吐。”
她说的是症状,面上却含着淡淡的笑,一点也不显忧愁,李殊檀大概明白:“嫂嫂这是有孕了?”
“倒不一定。”谢忘之说,“先前宣过太医,来的几位太医都说月份太小,不好一口说定,只说若是过了这两天还犯恶心,就到了能诊出来的时候了。”
太医署那帮太医说话一个赛一个的谨慎,这么说就是有了,李殊檀赶紧把姜汤塞给边上的宫人:“那……那我不喝了。倒掉吧。”
“我不要紧的。”谢忘之倒也没阻止,“对了,殿下还没说呢,究竟是什么事?”
“我……我先道歉!”李殊檀直接跪下,“当时在长生殿里那个点心,是我的错,还请嫂嫂原谅,只这一回,之后我听凭处置,怎么罚我都可以。”
“殿下这是干什么?”谢忘之赶紧去扶她,等把她扶起来,面上才浮起一丝不明显的红晕,“那天确实……但好歹是你阿兄,横竖也……算不得什么。”
她状似无意地在发烫的脸上摸了摸,正色,“何况长公主不也误食了?当日既然是被人暗害,你与我都是无辜,何故向我道歉?”
李殊檀愣住了。
按她的计划,是该从蓬莱殿这边下手,哪怕跪着求到夜里,都得把那个替她求情的机会求到,可是现在看谢忘之的样子,恐怕都不知道当时长生殿里还有李殊檀横插一脚的事。
她本就有愧,这么一想更不敢开口。李齐慎有心要护谢忘之远离争端烦扰,若是她实话实说,八成要让李齐慎下更狠的手。何况谢忘之还怀孕了,李殊檀心再狠,也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拖个有孕的女子下水。
“这几天……我、我阿兄似乎很忙,只见朝臣不见我……”她浑身发抖,近乎绝望地找理由,一双眼睛却定定地盯着谢忘之,“我想……让嫂嫂帮忙,劳烦托人去说一声,就说我想见他,让他千万见我一面。”
谢忘之沉吟片刻,点头:“好。”
**
紫宸殿。
闭合的殿门打开一线,漏进殿外的天光和斜打的风雨,常足从那一线门缝里钻进来,一路低头疾行到李齐慎面前,语气恭肃:“陛下,长公主殿下求见。且还有蓬莱殿里的宫人陪同。”
崔云栖眼睫一颤,抬眼去看站在不远处的李齐慎。
李齐慎凉凉地扫过他,并不多说,只淡淡地应声:“进。”
“是。”
掌案太监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殿内寂静,只有殿门开得更大,下一瞬李殊檀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步一个濡湿的脚印。
但她毫不在意,直接跪倒在李齐慎面前,披帛淋淋漓漓地往下滴水,没多久就在膝下滴出一圈水痕。李殊檀伸手抓住李齐慎的衣摆,仰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声音发颤:“阿兄,我听说了,所以我才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为什么要这样?他……”
她扭头看了一眼跪坐在案前的崔云栖,案上的药碗扎得她眼睛发痛,她扭过头,另一只手也抓上去,“他做错什么了?还是无意间激怒你?我想总不会、总不会……”
李殊檀急得语无伦次,还一上手就抓衣摆,李齐慎却没呵斥她失礼,只低头看着她,眉眼间云淡风轻,什么都看不出。
“阿兄、阿兄……不要,真的不要,”李殊檀紧抓着最后的希望,“别杀他,算我求你,就当是可怜我,别杀他……”
“可怜你?”李齐慎终于开口了,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李殊檀当然说不出她和崔云栖有什么关系,不久之前她还一口咬定此生不再相见,但情势所迫,她也顾不得丢人不丢人,再度看了崔云栖一眼,又迅速把头扭回来。
“……我喜欢他。”她抓得手背上细细的脉络紧绷,骨节泛白,声音却轻下去,“或许是爱他。他是我这一生唯一想要的。”
这一声很轻,却像个惊雷,炸在紫宸殿里,炸得崔云栖浑身一凛,惊诧地看向还跪在殿里的女孩。
李殊檀似乎察觉到那道视线,正巧转头和他对视。
李齐慎微微一笑。
“所以不要……真的不要。”李殊檀收回视线,再度抬头看李齐慎,“我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我也不问,但我想他不会犯那种要命的罪。阿兄,如果你心里有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放过他……放过他。”
李齐慎含笑,依旧不回应。
李殊檀定定地看着他,两人互相盯了一会儿,李殊檀忽然意识到她这回的失败,祈求也好撒娇也好,都不会再起作用。
站在她面前的是盘踞在帝国顶端的皇帝,少时凶暴,如今亦是,所以她才不问崔云栖到底做了什么,因为只要皇帝愿意,可以让任何人死。她只想借兄妹的身份,借丰州草原上的那一点温情,打动李齐慎,可她忘了李齐慎可以不是她的阿兄,他可以只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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