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爷您说啥就是啥。”伙计响亮地应了一声,麻利地跑去厨房了。
日上三竿的辰光,东海县早就热闹起来,昨夜的惊魂事件也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全城。这会儿的人们缺少娱乐,逮到一件大事便能津津有味地回味多时,何况方大夫在本地颇有名望,大家都知道他。
也就有好事者四处跟人讲八卦,悄悄指着谢蕴昭,很肯定地跟人说,看看看,那就是一人单骑闯山林、九死一生救小郎的谢爷爷!哇呀,那真是七进七出、杀得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大晚上的有日光就怪了。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都能编个话本再夸大其词一番了。
谢蕴昭晃悠着往白浪街走。
她昨天和冯老头约好了今天要去买糖葫芦,不能爽约。
到了白浪街,糖葫芦的小摊果然已经在那儿了,还是两棵榆树之间,架子上插满各色馅料的糖葫芦,车前面贴一张价格表:山楂果一文一枚,糖葫芦十五文一串。
今天天格外热,冯老头挽着衣袖裤腿,手里拿着个大蒲扇,一边扇风,一边伸长了脖子瞅着街道两头。老远见了谢蕴昭,他就激动得蹦起来,拼命跟她招手。
那破破烂烂的蒲扇被他死命晃,都快晃散架了。
边上有人指指点点:看,那就是见义勇为谢小爷!他被冯老头骗啦,来费钱买这酸煞人的糖葫芦!
冯老头笑得满脸开花,看着谢蕴昭简直像看个稀世珍宝,含情脉脉道:“谢小郎来啦,快来快来,糖葫芦给你备好了。”
“老板上午好。”谢蕴昭递过去一杯冰镇酸梅汤,“给您解暑用。”
冯老头显然愣住了。他像是想到什么,一瞬间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但紧接着他就立即接过酸梅汤,美滋滋地灌了一大口,爽快地大出一口气。
“好孩子,好孩子!”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夫就喜欢谢小郎这样的好孩子!”
又有人调侃:因为好占便宜吗?
“老头子不占,留给你们吗?”冯老头毫不示弱。
少来了冯老头,你那糖葫芦用的根本不是糖。要真是糖,这么热的天早化了!
就是就是,糖那么贵,冯老头哪里舍得哟!
果真,那糖葫芦依旧亮晶晶,像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娃娃,一点儿没有融化的迹象。
“那是,那是……”
冯老头气哼哼地扇着蒲扇,哼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假装没听见别人的嘲讽,只跟谢蕴昭说话。
“谢小郎,听说你昨晚上独自追击杀人犯去啦?深夜进山,要是碰到妖兽怎么办?是要救人啊?万一把你自己的命搭上怎么办?还是要量力而行,保住自己的命最重要。”
他絮叨不停。
冯老头,你以为谢小郎跟你一样怂啊!人们又笑起来。
“这努力保住自己的命,怎么叫怂呢?”
冯老头很不满,叽叽咕咕地又和邻居们争辩开了。他脊背好像受过什么伤,无法挺直。当他挽着打了补丁的袖子,一个劲拿蒲扇扇风的时候,有好几次都下意识地试图挺直脊背,但都失败了。
蒲扇扇出来的风吹着他纠结的胡须和头发。
谢蕴昭说:“脑子一热,就去了。在外面混日子的人,哪儿来那么多想啊怕的,做了就是。”
她开始数铜板,一二三四五。
冯老头赶紧停下和别人的争执,很紧张地提醒她:“别人买才是十五文,你得给二十文。”
“知道了。”谢蕴昭笑起来,“没打算赖账的,老板。”
十五枚铜板扔进粗瓷筒,她就想拿一串糯米的。
结果冯老头眼疾手快一伸手,拦住她又急吼吼地说:“你昨天吃过糯米的了,今天得吃紫薯的!”
他的神情瞬间严肃起来,浑浊的眼神忽而变得犀利。在这一刻,他看上去一点不像东海县里市侩的小摊贩,反而……
谢蕴昭愣了愣。
邻居们开始纷纷指责:冯老头!人家谢小郎君好心是好心,但你也别得寸进尺啊!
“……什么得寸进尺!胡说!”
严肃的神情没了,犀利的眼神也没了。冯老头整个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下重新变得蔫巴巴,还带点儿心虚无措,小心地看着谢蕴昭。
谢蕴昭倒在一愣后笑了,点点头,笑眉笑眼的。
“那就紫薯嘛。”她拿一串紫薯在手里,“那老板,明天我吃什么馅啊?”
冯老头立刻又挺了挺身体,也照旧没能挺直,不过神气些了。
“明天你吃豆沙的。”他威严地点点头,“还有,明天二十五文。”
有人有点眼红,嘀咕:冯老头抢钱了!
谢蕴昭却哈哈笑:“猜到了。”
谢蕴昭回去后不久。
依旧是白浪街,两棵榆树之间。
今天多云,不时就有些灰白的云翳遮挡住阳光。比如现在。
榆树的影子笼在糖葫芦摊上,也笼在冯老头黑白夹杂的头发上。
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自从谢蕴昭来买他的糖葫芦,冯老头就不再和过路人吆喝兜售糖葫芦了。他依旧摆摊,但大部分时候都呼呼大睡。
睡得正香时,有人来了。
一个少年在他摊前站定。
周围有人轻声议论,说呀,又来个想撞仙缘的傻小郎,长得还颇为俊俏呢。
“老丈,有礼了。”
第10章际遇
人家叫了好几声,冯老头才睁开朦胧睡眼,还吸溜了一下睡出来的口水。恰好一缕阳光漏下来,刺了刺他的眼睛。
摊前,年轻的后生对他拱手见礼。他眉目清秀,皮肤很白,穿得像个富家少爷,笑得却有一丝小心和讨好。
“我能买一串糖葫芦吗?”石无患彬彬有礼地问。
冯老头打个呵欠,再打个呵欠,照样露出个市侩却有些敷衍的笑。
“小郎请,十五文,不甜也要钱喽。”
石无患立即放了十五个铜板,拿了一串紫薯的糖葫芦。
他望着糖葫芦的目光藏不住一丝炙热,像望着稀世珍宝。
他咬下一口。
陡然,一股强烈的酸涩在舌头上炸开,令他浑身不禁抖了一下。
石无患愕然,竭力遏制住想吐出来的欲望。这哪里是酸,简直像将整个人都浸泡进酸水里,腌制了几天几夜!
一见他的模样,冯老头赶紧提醒:“不甜也要钱的啊,小郎!还有,白浪街常有捕快,打不得人!”
见冯老头那副穷酸紧巴样,周围人立刻哄笑起来:又是这几句!说了冯老头骗人哩!那糖葫芦酸得很,你莫要跟谢小郎一样做了滥好人哩!
石无患先是疑惑,继而若有所思,最后一张俊俏的脸阴沉下去。
他问:“老丈,同样是一串糖葫芦,何以有人吃着甜,有人吃着酸?”
冯老头抬了抬皱巴巴的眼皮,眼神刹那犀利得让石无患心中一紧。
他笑道:“这食物和人啊,讲究一个合适。人和人呢,也得讲个合适。是一颗苹果,就不能长在梨树上,是不是这个道理?”
石无患不再说什么。他再行一礼,沉默地转身离去。
他转过街角,再顺着道路向前走,一直到了东海县城南。这里是本地富庶人家居住之地,有飞檐斗拱,有树木亭亭;枝叶在风里轻轻摇摆,发出的“沙啦啦”声宛如女子轻轻的、娇娇的嘲笑。
这条雅致奢侈的街叫紫云街。街的尽头,最奢侈的那座宅院挂着谢府的牌子。
石无患走到侧门,叩响门扉。
不多时,一名双环髻、天青色襦裙的丫鬟开了门。他们交谈了几句。
丫鬟露出一抹淡淡的惊讶,而后再没多瞧他一眼,只点点头,关了门,径自往后院去了。
石无患嘲弄地笑了笑,垂首等在侧门前。
院内的丫鬟走进了一间装饰细巧的院落。庭中花木扶疏,又搭了一座葡萄架、种了些野花,显出几分刻意营造的野趣来。
葡萄架下有桌椅,坐着个大袖长衣、云鬓垂髾的年轻女郎。女郎一手拿棋谱,一手执棋子,正细细思考残局解法。
另有四个丫鬟随侍在侧,打扇、捧事、抱琴、奉书。
双环髻的丫鬟一礼道:“女郎。”
女郎落定一枚棋子,边上侍女立即躬身奉上托盘。她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方才拈起一只小巧玉盏,啜了一口清凉的花露。
玉盏青白,莹润似月、薄如丝光。握住玉盏的手也很美,只是指节略有些粗大。
她也很讨厌别人仔细盯着她的手瞧,为此曾命令砍断三个下人的手。
“如何了?”
丫鬟恭敬道:“冯真人看不上那石无患。”
女郎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又放平眉毛,微微一笑。
“真不知道那小白脸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哼,那温家的手竟都伸到这东海县来了。区区一个九品寒族,不过靠着给九千家当狗才能如此嚣张。”
“不过既然是阿兄的安排,想必自有阿兄的道理。给石无患安排一个进外门的机缘吧。”
她搁下玉盏,慢悠悠再执起一枚棋子,如同自言自语般,说:“这天地都是我阿兄的棋盘,天才如何?凡人如何?”
“……都不过阿兄棋盘上一子耳。”
啪。
棋子落定,大势将成。
这时,县令谢朗兴高采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妙然,妙然!我新得一盒上好的东海黑珍珠,你不是喜欢珍珠吗?且拿去玩吧!”
女郎谢妙然动作一顿,纤细的眉毛先是略皱,又很快舒展开。
她露出一个笑。很甜,巧妙地掩盖住了那一丝厌烦。
她起身行礼。
“叔父……”
谢蕴昭并不知道发生在冯老头摊前的那件小事,也更不知道城南曾生出过些许波澜。她只是连着买了七天的糖葫芦,每天换个不同的口味。
除了糯米和紫薯,还有豆沙、葡萄、山药,甚至还有小番茄。
冯老头叫它“灯笼柿”,说是自家田里培育出来的新品种。
谢蕴昭琢磨了一会儿,问冯老头他的真名是不是姓袁。冯老头先是疑惑,过后不服气地一顿跳脚,嚷嚷着问是不是哪个姓袁的家伙盗取了他的独家成果,他一定要人好看。
“没没没,”谢蕴昭赶紧安抚他,“老板这儿的糖葫芦独此一份!”
冯老头才心满意足,重新得意洋洋起来。
但还是只准她每天买一串,每天也还是比前一天贵五文钱。
到了第七天中的倒数第二天,温氏商行的商队卖空了货物,又重新载满了货物,即将再次出发。临行前,温娘子前来拜访谢蕴昭。
她站在门口,眼里缀着两汪将落未落的泪水,圆润的脸颊瘦出了轮廓。
“谢小郎,你近两天里见过石郎么?”
谢蕴昭摇头。
将落未落的泪水一下流成了河,在温娘子苍白的脸上纵横。
“石郎忽然就不见了!”她哭着说,很慌乱,“是不是遇到贼人了,那白莲会的妖人是不是还有同伙?是不是去了郊外,然后被困在了什么地方?谷底?山洞?是不是……”
谢蕴昭沉默地看着她。
温娘子怔怔地流着泪,忽然闭了嘴。
她扯了扯嘴角。
“是不是……真的撞上了仙缘,就一句话也不说地抛下我走了……呢?”
“是啊。”
出乎温娘子的意料,束发佩刀的小郎君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还笑起来。他在商队里的时候就经常这样笑,大家都夸他风趣乐天讨喜。
但此时此地,在她情绪接近崩溃的时候,他疏淡的眉毛、微黄的皮肤、肆意的笑容,看起来都满怀恶意和轻蔑。
他甚至轻快地说:“石无患那个人我还不知道嘛,见一个喜欢一个。有了下一个,上一个自然就不重要了。不过无论他再如何喜欢谁,他自己始终才是第一位的。”
温娘子呆呆得站在原地。
“可、可是,他说喜欢……”
“温娘子啊,之前商队经过泰州和瀛州交界时,你路上遇见别人家养的一只狮子猫,觉得雪白可爱,你忘了吗?”
小郎君睁大眼睛,惊讶得真心实意,眼里还跳跃着愉快的光。
“石无患的喜欢,就是那么一回事啊。”
温娘子茫然地站着。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但她还苦苦抓着一点点——她仅剩的一点点……
温娘子揪紧了衣领,好像她快不能呼吸了一样。然后,她从怀里拿出一只草编的蟋蟀。
“可石郎说,这是他特意为我……”
她眼中的谢小郎君大大叹了一口气,皱起了细细的、疏淡的、不大好看的眉毛。事到如今,他总算肯流露出一丁点的同情了。
“温娘子,石无患不会草编。”他淡淡道,“那是我随手编了给他玩的。”
啪——
这当然不是什么狗血的扇耳光事件,而是温娘子用力将草编蟋蟀扔到地上的声音。她还重重踩了两脚,再使劲一抹脸。
“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有再见石无患之日,我定要叫他好看!”
她怒斥一句,转身跑走了。
谢蕴昭有点尴尬地站在房门口。
“这整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才是负心汉咧。”
她关了门,把那只被踩得扁扁的蟋蟀捡起来,拽了拽蟋蟀无辜的触须,装模作样地说:“这我也没法和你仔细解释,毕竟我只是一只小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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