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是平京刺史了。
别看刺史成天给人赔笑,但他能以地方世家出身,而坐稳平京刺史之位,本身就说明了他的能力。至少他拎得很清。
该办的事得办,不该听的事不听。
但今夜,他把该听的不该听的全给听了个遍。虽然没头没尾,但结合刺史自己私下的猜测,他竟然也能猜得七七八八:原来这些大人物们在培养修士,还是通过杀人的方法培养!
岂能不缩在一边装聋作哑,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只能巴巴地跟在老上司、现在的卫廷尉身边,祈祷今夜平安度过。
他站在玄甲阵边缘,距离一名玄甲卫士不远。不经意地,他听见一声“当啷”。
刺史抬眼一看,发现是那卫士头盔上的护耳断裂了一边,掉到地上。还“哐当当”地滚到了他脚边。
刺史捡起来,递给那卫士。
然而那人一动不动。
刺史开口道:“这位……”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看清了卫士的面容。
那是一张僵硬、青白、双目发直的脸。这张脸的脸颊上还有一个干瘪的洞,里面爬出半截蛆虫,正朝刺史扭动着白胖的身体。
“呃——!!”
刺史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连连后退,险些跌坐在地,还是卫廷尉一把扶住他。
“廷尉!那是什么……”
刺史突然哑然。
因为他发现周围的大人物竟都盯住了他。
他们的目光里没有惊讶、恐惧,而只有审视和警惕。
就是发现又一个秘密被暴露出时,人们会流露的目光。
刺史咽了咽口水。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可那到底是什么?
卫廷尉拍了拍他的肩,云淡风轻道:“别怕,良弼,我知道你素来忠心。”
“是,是是是……”
卫廷尉说:“大人们也曾苦苦试验了百年,想要找到不借助灵根也能修炼的法子。但你看,每一个玄甲都是失败的产物。但凡有一点别的希望,大人们也不会选择牺牲他人。”
刺史口干舌燥,颤巍巍道:“廷尉说的是,我明白,明白……”
却忍不住再看一眼那脸颊生了蛆虫的玄甲护卫。
刺史打了个寒颤。
没人注意到……
牛车旁,谢十一缩在阴影里,也抬头看了看月亮。
他的一张脸比雪更白,眼里却掠过一丝奇异的笑意。
“今夜的月色真好啊。”
他说出了一句和沈佛心一模一样的话。
好到……让人能忘记了时间。
夜风寂然,唯有诵经声隐隐回荡。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
卫枕流一剑斩出,光耀天地。
太极大阵震颤不已;黑白褪色,平京重现。
但即刻,随着四方黑纱般的光芒升起,太极大阵重新稳固下来。
谢蕴昭抬着头。
郭衍也抬着头。
阿拉斯减同样抬着头,尽管是狗头。
大阵加强,黑白锁链也卷土重来。道道锁链纵横,将半空中的七星龙渊剑捆了个严严实实。
此时,剑修才刚刚冲师妹炫耀完,讨得一句“厉害”的夸赞。
见状,他缓缓眨了眨眼。
郭真人轻咳一声,拍拍他的肩:“小兄弟,话不要说得太满。”
看,下不来台了吧。
卫枕流斜看他一眼,再用一种无辜的眼神去看师妹。
谢蕴昭抱着昏迷的达达,同样拍拍他的背:“翻车了。”
阿拉斯减:“欧呜。”
卫枕流:……
他叹了口气:“让师妹看笑话了。唔……灵力的确被压制了,我需要些时间。”
剑修流露出些许苦恼的神情,稍微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此外,他盯着天上如日月高悬的谢九,还有几许意外和深思之色。
“谢九么……”
长剑暂时被困,他便甩出几道符纸,暂时构建出一个小小的防御阵法。
谢蕴昭抓紧时间调息,又给达达喂了些灵丹,给鸭子受伤的翅膀作包扎。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手里的太阿长剑灼灼生辉。
她的太阿剑,是这里唯一没有被缚住的刀兵。
而她本人……似乎也是唯一灵力没有受到压制的人。
“师兄,你认识谢九?”谢蕴昭问。
刚才谢九看见师兄时,说了一句“是你啊”。
卫枕流想了想,摇头:“我对他有所耳闻,今天却是初次见面。他么……我说不好。不过有一件事我能肯定。”
他招了招手。半空中的七星龙渊发出阵阵灵光,伴有声声吟啸;锁链抖动不止,却还牢牢捉住长剑。
他说:“谢九的修为不止神游。”
谢蕴昭点了点头:“我也有所察觉。归真?”
卫枕流看着她。
谢蕴昭眉头微跳:“总不能是玄德境?”
师兄十年神游已是惊才绝艳、刷新了修仙界记录,谢九而今还不到四十,这个年纪的玄德?
她的师兄却凝眸看着她,只说:“也许。”
一时,连夜色都像有些惊骇。
谢蕴昭瞪着眼,心想要是谢九是玄德上人,他们还打什么?躺平等杀好了。
再一想却狐疑:“你怎么知道?师兄,你现在的修为是什么样?”
卫枕流看看郭衍,柔和地、充满安抚地对她笑了笑:“比上次见面时……稍稍进步了一些。”
谢蕴昭有些心神不宁:“从没听说有人能在二百岁之前成就玄德,大能转世还差不多……”
她自己话语一顿。
大能转世……万一是真的呢?修仙界里总是不乏这样的传说,只不过最后是真是假都难以明了。
毕竟十万年前须弥山崩后,再未听过真仙之名。
她不期然想起了那一声“灵蕴”。
卫枕流摸了摸她的头,本想开口安慰,却忽然也像想到什么,眼神凝重起来。
郭衍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两名各有所思的小辈。
[本系统温馨提示受托人:“破局”任务所剩时间不足一刻钟,任务失败将有五雷轰顶作为惩罚]
系统面板冰冷的色泽让谢蕴昭回过神来。她压下心中的震动,深吸一口气,神情坚毅起来:“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当务之急还是迅速破开局面。”
“师妹说的是。”卫枕流又摸了摸她的头,顺手将那枝太阳火棘发簪扶好。
他掐算片刻:“两刻钟,我能破开太极大阵。”
两刻钟……
却是来不及。
她要被五雷劈了。
谢蕴昭考虑片刻,打开乾坤袋,抓住那一枚小小的蝴蝶玉简。
淡红玉简躺在她手心,雕工质朴生动,蝴蝶双翼通透温润,似要颤颤欲飞。
“这是……”卫枕流一怔。
却是郭衍开口:“蝴蝶玉简……总算又见到了。世家众人与白莲会的种种勾结,全都记录其中。”
“白莲会?”卫枕流顿时皱眉,直觉不妥,“师妹,别掺和他们的事。”
他想去拿蝴蝶玉简,谢蕴昭却侧身避过。她平静地看着师兄,摇了摇头。
“破不开大阵,就暂时不破。”
她握紧玉简,眼中有火焰摇曳。
“他们不就是想把累累罪行捂在手里烂掉,也不敢让一切摊开在世人面前吗?”谢蕴昭说,“那我就让一切彻底暴露,也能破开这一局。”
卫枕流还是不放心。他心中百转千回过许多念头、记忆,也有层层疑惑却又来不及思虑清楚。
他仍旧试图说服她:“师妹,不要冲动。世家争斗何其复杂,一堆杂乱因果,实在不必叫你牵扯其中……”
“不是杂乱因果。”
“……师妹?”
谢蕴昭认真地看着他:“师兄,这件事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但是,谢九和谢十一是杀我至亲的仇人。他们不是杂乱因果——他们就是我的因果。”
卫枕流一时怔在原地。
他印象中的师妹始终是笑嘻嘻的,说话轻快又有趣,言语促狭,行事却温柔又有任侠之气。她像一道明净纯粹的光,没有丝毫阴翳。
但她此时衣衫带血、长发微乱,却手握长剑屹立原地,面容凛然端肃,眼中还有锋锐的杀气。
他好像直到这一时刻才真正明白,他的确不该将她当个孩子一般保护起来的。
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目标,能为之付出不懈的努力——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孩子。
谢蕴昭对他笑了笑。这一次,是她在安抚他了。
“不将他们的罪行昭告天下,我怎么对得起外祖父和外祖母?怎么对得起无辜惨死的每一个人?”
她认真说:“师兄,不要阻止我。”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注明: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华严经》
第102章谢九的局
“平京城中的其他人已经陷入沉眠。首先要想办法唤醒他们。”
郭衍看了一眼天空。七星龙渊长剑正与太极大阵博弈,光华连闪,一时势均力敌。
他肃声对两人说:“我修炼有一门法术,名为‘八方风雨歌’,可突破大阵,将声音传递四方。本是年轻时无聊所修的乐修功法,现在看来也能适用。”
“听着很合适。”谢蕴昭点点头,“但郭真人,你的全身灵力封印在榕树里,实则也是用于封印蝴蝶玉简了,对不对?你若要用法术,是否会被大阵针对?”
这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小院,就是谢蕴昭最初找到郭衍的地方。当时她就觉得那棵榕树生机格外蓬勃,而郭衍也承认说他有草木妖族血统,才能将修为分离,以躲过大阵追杀。
郭衍笑笑,眼角皱纹堆积:“多亏卫师侄援手,我也能腾出手。否则我一个长辈,始终躲在小辈身后,心中也实在惭愧不已。”
事不宜迟,谢蕴昭当即应下。
卫枕流在一旁沉默着。他直觉不愿师妹和这块蝴蝶玉简扯上关系;天灵根修士的灵觉预警几乎就是未来的征兆。
但看见谢蕴昭的神情,他就知道自己不能阻拦。
有时候,人人都会有那么一些明知不适当,却必定要去做的事。这时候,人们身边的人只需要坚定地支持他们就好。
谢蕴昭将达达放置在阿拉斯减的背上。
郭衍伸出手。
一道湛蓝光芒在他空空如也的掌中亮起。
那是一道闪电形状的光芒。
裹挟着海水气息的风——凭空生出。
郭真人灰白的胡须和头发被风吹得上下飞舞。
他捉住闪电,手臂肌肉暴起,再用力朝上一扔——
闪电直入云霄,扎入玄色太极图,骤然腾起灰色云雾!
“八方风雨——起溟沧!”
湛蓝闪电正好与太极图中盘旋的紫雷相遇,登时激起一阵激烈的电光。在一阵紧密的响声过后,一团淡蓝色的光点忽然向四周爆裂开去!
嗡——嗡嗡——
像有人拿着琵琶,在平京城上空胡乱拨响。
声音震彻九霄,又带着清醒锐意,将无数沉眠中的居民唤醒。
——怎么回事?!
外面有人相互询问。
又有一道淡蓝灵光从上空投下,正正好笼罩在谢蕴昭身上。
郭衍道:“谢师侄!”
谢蕴昭抬头看着天空云雷滚滚,忽然再生一计。她抓住蝴蝶玉简,输入灵力、开启内容,再将玉简与淡蓝灵光相连。
朱砂红的文字自蝴蝶玉简中投映而出,又被淡蓝灵光放大百倍,直接出现在了平京上空!
刹那之间,平京城里所有懵懂走上街头、四处张望察看状况的人,都看见了天空中的血色文字。
就连寂静的京郊,沉睡的百姓也惺忪醒来,伸了个懒腰,惊骇地发现窗外天空浮现红色光芒。
人人都在抬头看。
天空中的朱砂红光殷红,有黑色太极图作背景,那一个个文字反而更加清晰可见,如鲜血写就。
最上方是一行泣血大字:
——平京世家与白莲会书
接着便是:
近百年中关于仙道试验,成果有二。一为恶念二重身,二为灵根移植方法。
此二法都须以有灵根为土壤,望白莲会继续搜罗各地有灵根者,送往平京……
有人茫然。
有人疑惑。
有人惊骇。
有人……
“谢公!这可如何是好!”
“谢公!”
名声是世家立足的根基。
蝴蝶玉简就算暴露,他们也可以不认。但他们预想中的“暴露”绝非这类场面,顶多是有人在街头宣扬……
谁知道却是这般的阵仗!
这样一来,便是虚假妄言也能风传成真,何况是一桩桩真切的罪愆!
方才还淡然一片的世家众人,倏然炸锅了。
谢彰也是面色一变,惊怒交集。
“九郎!”他嘶声道,“拦住他们!”
月下凌空的黑衣青年,稍稍侧了侧头。即便是谢彰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谢九说:“他们用的并非攻击类法术,我无法阻拦。”
“你……”
“无量寿佛!”
此时,地上盘坐的沈佛心却站立起来。他抬起头,目光与半空中的谢九对视一瞬。
“院中龙女与我有缘,当入我门。”沈佛心转动佛珠,声音淡淡,“我须助她一臂之力。”
——“佛心!”
言罢,他不顾沈氏父子的呵斥,顾自抬起右掌、朝前一击。
朵朵金莲在空中盛放,转眼竟搭起一座莲花高台。
“谢施主!”沈佛心提高声音,“请上莲华台,为众生讲法!”
片刻过后,一名长发飘动的女修——赫然踏上高台!
莲华台载着她,转眼升于高空。谢蕴昭从上方俯视整座城市,只见被白光笼罩的建筑绵延无尽,街上的人也像无穷无尽。
而在这片城市之下,还埋了谁的尸骨?
她举起蝴蝶玉简。
“平京世家为一己之私勾结白莲会,戕害无辜民众,百年中害人无数,这就是证据!”
“身在高位不谋其职,反而为祸苍生,人尽可杀!”
“我手中的便是证据!”
“残害百姓的世家子,全都一一记录在玉简之中!”
一瞬极静。
满城哗然。
天空中血色灵光变幻,已是开始投映百年中世家的种种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