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向上飞起。
他停在莲华台齐平的位置,看向谢蕴昭。
女修已然听见他们刚才的对话,正定定地盯着他。
他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般神情,大约能叫茫然无措。能多见她一种表情,他竟然也觉得满足。
谢九摇摇头,看向上方。
“多谢北斗掌门及其余仙家同道,愿不远万里而来,为黎民苍生主持公道。”
他的声音比月光更平静。
“世家千载,难免生出蛀虫。名单上的众人手握大权,却弃苍生大义于不顾,而是相互倾轧,更为一己之私公器私用,不思如何惠及百姓,而只知从百姓手中夺利,为某所不取。”
“是以,某费力取得罪证蝴蝶玉简,又得北斗新秀谢蕴昭相助,方能让罪恶曝露于天下,还死者以公道与安宁。”
莲华台上,女修死死攥住玉简,几乎将那小小的红色蝴蝶捏碎。
“如今真相大白,如何处置一众凶手,某愿从平京百姓之所愿。”
——杀!
——杀!
——杀!
“……等等!”
谢蕴昭高声说:“你要如何证明,你谢九没有参与其中阴谋?你难道不是凶手之一?你弟弟谢怀难道不是凶手之一?”
空中的王掌门凑趣道:“阿昭,名单上没有他们的名字。”
谢蕴昭却坚持着,紧紧盯着谢九:“你要如何证明?”
“贫僧可以作证。”
又一人凌空飞起,踏莲而来。
沈佛心转动佛珠,诵一声“无量寿佛”,淡然道:“九郎的谋划,也有贫僧的参与。贫僧在大阵之中静坐半年,便是为了给大阵提供灵力,好遮蔽时间,蒙蔽大阵中人对天象的注意。因而,今夜虽是满月,却无人注意到今夜便是六月十五,是原定诸位道友降临平京的日子。”
“我也能够作证。”
又一人飞来。
谢蕴昭转动目光,看见郭真人的侧影。
此刻在星月光辉下,郭衍不再是那道心破碎、乐于融入凡尘的普通老人。
他昂首张目,浑身灵气充盈,双目明光湛然。
“谢师侄,对不住。”郭衍坦然道,“一开始,我便是参与了九郎和佛心的计划。”
“计划……”
谢蕴昭低声道:“什么计划?”
“去除世家毒瘤,革新平京风气。世家夺人灵根,便如毁我仙道根基,此事不仅有违人道,更有违天道。”郭衍对天上一拱手,“掌门师兄,请您不要再装傻了。这件事您也知情。”
谢蕴昭再次抬起头。
掌门像恍然大悟,拍了拍手,笑道:“是了,我想起来,你是同我说过。阿昭,忘了告诉你,郭师弟并不仅仅是沉香阁的阁主。他另一个称号叫‘执云’,乃戒律堂驻外的院使,负有监察天下、镇守仙道根基的职责。”
“世家子,你们做得好。”掌门不吝夸奖,“现在,该把平京的时间调回正轨了。”
谢九颔首,再提徒妄剑。
他面向平京,在空中缓缓划出一个“井”字。
“万里河山连经纬,百丈红尘皆棋局。”
仿佛有淡淡的云雾从各家各户里飞出。
每一尊道君像中都有无形愿力被抽出,汇聚到谢九身上。
大阵之中,修士也好、凡人也好,都倏然一震。
灵台似有一层薄纱被揭开。当他们再度看向满月,方知今日本是十五。
人人都惊奇地想:这么明显的事实,我为何才注意到?
“好啦,事情解决了。我瞧着洛园花会也开不了了吧?”掌门问。
谢九道:“我等要着手处置世家凶人,洛园花会只能来年再开。”
“那我们也就只能打道回府了。”掌门笑眯眯,“这一回的事,阿昭要记一等功,列位同道可有异议?”
修士们都摇头。那神色严肃的前辈还多夸奖了谢蕴昭几句。
还有凡人鼓起掌来,都觉天道循环、因果报应,世间自有公道在。
地面上原本的那些贵人失魂落魄,可还有谁理他们?
大概只有那卫六郎怔忪看着颓丧的父亲,不能相信自己刚刚还义愤怒斥的“恶人”,转眼就如此凄凉。
这个结果皆大欢喜。
冤孽得到报应。
罪行大白天下。
谢蕴昭也成了众人眼里的功臣、英雄。
可她站在高台上,却觉得浑身发冷。
“那么,我的仇怎么办呢?”
[任务“破局”失败。
受托人被谢九蒙蔽,未能打破困局。
失败惩罚:五雷轰顶
开始倒计时:半个时辰]
谢蕴昭看了一眼面板提示,冷漠地移开目光。
她又问了一遍:“我的仇怎么办?”
火红剑光划破了夜色。
也截断了众人的安宁和笑容。
寂静之中,谢蕴昭指着谢九,又缓缓指向地上的谢怀。
她的眉眼沉静,像一池平湖。
“大家的仇都报了,这很好。我的仇不能报,这不好。”
她说:“所以,还要有人把命赔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吐血了,终于写到这里了
谢九的局写完了
简单来说,他、沈佛心、郭衍、掌门都是一伙的。蝴蝶玉简是一个引子,是他自己丢出去的,目的就是雷霆击毙现在的掌权者。
无论是他还是沈佛心,都是被老牌势力禁锢着的。
所以这是一次世家年轻一代势力对老牌势力的清洗。
大家前面问的:谢九说布好的棋局不会改变结局是啥啊?他为什么说需要有人帮他查蝴蝶玉简啊?时间不对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希望这一章能让大家都明白啦~
总结一下:谢九。真的。非常。不小可爱。
之前评论区说他惨,我都不敢说话……他的惨只在灵蕴面前(而且我怀疑他也没那么惨),至于世家的禁锢?
这不是青铜,这是个王者。
不,王炸!
希望这一卷的布局有把大家shock到,爱你们喲~
我去睡啦!
第103章不要大善
——谁把命赔给我?
天上有天上的斗争。
地上也有地上的反应。
刚刚气血上涌、怒极而晕倒在地的谢彰,忽然睁开了眼睛。
“阿昌!”
他一把握住妖仆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老爷!”阿昌看着谢彰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一痛,愤恨道,“老爷放心,我舍了这条命也要护老爷周全!”
阿昌是谢彰的妖仆,忠心耿耿陪伴了谢彰五十年。谢彰亏待谁也从未亏待他,五十年里的无数风浪只是让两人之间的信任日益增强。
谢彰今年五十九,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他保养得宜、注重养生,又身处高位,看着与四十许人也差不多。
可突然之间,他整个人都变得灰败枯槁;平日饱满的脸颊也凹陷下去,唯有两只眼大大地瞪着。
“阿昌,你听着。”他声音沙哑,透出一股狠意,“我有事要你帮忙。”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仍引起了看守者的注意力。
王玄转过身,狐疑地盯着他。
这位年轻的将军从始至终都参与了谢九的计划。现在局势明朗,他也摇身一变,从诸位贵人的守护者变成了看守人。
“谢公有话,不妨直说。”他语带威胁。
他父亲王六老爷见这个私生子如此嚣张,不免愤愤:“王玄,你……”
王玄视若无睹。
谢彰投来一瞥。他倚着妖仆,坐直了身体,胸膛急促地起伏几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精神的衰败,但就因为情况糟到了极点,他反而能镇定地抓住最后一条退路。
“我谢彰再落魄,也是九郎生父。便是下一刻丧失性命,也是你能折辱的?”他冷冷斥道,“要折辱于我,便叫谢九他自己来,也好将他不肖的名头坐得更实一些!”
噌啷——
玄甲拔剑出鞘。
这些玄甲是硕果仅存的几名,因为没有参与结阵,故而从刚才修仙者的攻击下逃出一截。
与之相对,世家众人身边的妖仆也都显露真容,与之冷冷对峙。
妖仆与主家性命相连,没有背叛的余地。
王玄犹豫再三,挥手示意玄甲收起兵刃。
在他的理解中,谢九之所以煞费苦心设了这一惊天之局,一来是为了更加名正言顺地将修仙者扯进来,二来是为了在半年时间里慢慢收拢势力,避免仓促起事后一片混乱的情形。
三来……也是为了避免子弑父的人伦惨剧。若背了这个名头,九郎日后做得再好,恐怕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
否则,一开始拿到蝴蝶玉简后便可直接讨伐谢彰等人,何必绕一大圈子?
因此,王玄也决不能对谢彰等人私下动粗,反而需要礼遇有加。
这就是人道讲求的“礼法”。
于是,年轻的将军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公说笑。”
谢彰不再理他。他死死揪住妖仆的手臂,贴近对方的耳边,以最低的声音说:
“阿昌,拿着。”
一枚袖珍的白玉虎符从他衣袖中悄悄滑出,塞进阿昌手里。
妖仆神色一怔,旋即了然。他不动声色地抓住虎符。
一点寒光出现在妖仆指尖。
谢彰双眼亮得诡异。他看着阿昌,微微点了点头。
寒光刺破了谢彰的指尖。
谢家家主的鲜血浸入了虎符。
阿昌的妖力一点一滴流入白玉虎符的双眼。
无论是他还是谢彰,脸色都逐渐变得苍白。
而白玉虎符的双眼,却渐渐染上了血红。
在妖仆衣袖中,白玉虎符的腹部亮起了一朵白莲的虚影。
而高空之中,有不止一个人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
谢彰能感觉到生机在飞快离他远去,让他本就衰败的精神变得更加虚弱。
可是,他却露出一丝微笑。
他心想,九郎,你可知道世家的计划已经进行多少年了吗?
远不止一百年。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几百年才能出一个修士。
有的种子也要蛰伏上百年,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
王玄能想到的,谢蕴昭也能想到。
她还能想到更多。
谢九和沈佛心密谋半年,无非是为了收拢权力,完成平京大权的平稳过渡。
以蝴蝶玉简搅动风云,引得世家暗中出手;同时以大阵蒙蔽时间,令谢彰等人毫无顾忌地出手,从而将阴谋暴露在修仙界眼中。这样一来,谢九接过大权就是名正言顺。
还能防止修仙者出手干涉平京风云。
修仙界远离凡间世俗,但修仙者又来自凡间世俗;灵石矿脉、灵植草药,还有红尘炼心、天地运势,种种修炼资源、大道感悟也与凡间息息相关。
保不齐就有大能修士出手,令谢九等人的计划功亏一篑。
所以,要完成这个计划,拉拢修仙界的大能修士是必须的。
谢蕴昭仰起头。星河璀璨,永恒不息;星河中的列位修士,也似站立于时光长河之外,淡看人世间风云起落、代代更迭。
“掌门师叔。”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敢问谢九和掌门师叔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才让师叔千里迢迢为他掠阵?”
天上的修士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北斗的掌门。
“阿昭,你误会了。”掌门优哉游哉,“是我得知了世家的种种恶行,深觉不能纵容,又恰好谢家九郎有义愤之心,我便顺水推舟。平京的事便由平京自己解决,我哪里谈得上掠阵?”
“不过是大义所在、人心所向罢了。”
“那么,我的仇呢?”谢蕴昭的声音平静极了,“他是大义所在、民心所向,我亲人冤死的魂魄,这些年里因他而死的无辜的魂魄……又要去向着谁?”
“死人不配谈人心吗?”
掌门身上的鹤氅被夜风吹得微抖。他抬手掠过散落的长发,年轻的容颜没有半分千年的沧桑。
他说:“你说亲人被他害死,可有证据?”
天上地下,无数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是啊,谢彰等人的恶行有蝴蝶玉简为证。
她的仇恨又铭刻在何处?
谢蕴昭看向谢九。那个人身上蒙着一层干净的光,好像从未沾染尘埃与血污。
她依旧很平静:“我能以道心发誓。谢九,你敢发誓么?发誓说我亲人的死与你无关,发誓蝴蝶玉简中的种种恶行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谢九也看着她。他的目光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无关……自然谈不上。”他淡淡说,“泰州谢氏与平京谢氏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故而泰州谢氏横遭意外,我却帮不上忙,当然不能说毫无干系。”
谢蕴昭动也不动。
谢九又道:“家父等人为祸一方,我纵然不齿,可身为人子,我也并未尽到劝谏之责,因此深感惭愧,不敢说无关。”
不敢说无关……
“哦,原来是这样。”
也许是夜风太冷,也许是星月光辉太冷;在这盛夏的满月之夜里,谢蕴昭竟浑身发冷。
却还能笑一声:“这么说,是我误会了嘛。”
她平静至极:“和白莲会勾结、掠夺凡人灵根的是谢彰他们,不是你,是不是?”
谢九说:“不错。”
“你也没有杀死……或者指使谢怀杀死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不是?”
谢九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比月色更澄澈也更平静。
“是。”
上头的北斗掌门轻轻拍手:“看来一切都是误会,这不就解开了?”
谢九身边站着沈佛心。他垂目诵佛,只道一声:“无量寿佛。”
“师妹……”
谢蕴昭回过头,对卫枕流一笑:“你瞧,师兄,原来是我误会了啊。”
剑修微微蹙着眉,眼神担忧。
“这偌大的平京城里没有我的仇人,那些恶贯满盈之辈也已经伏法。至于我么……我是匡扶正义、替天行道的大好人,掌门师叔,你说对不对?”
“正是如此。回去给你论功行赏,相信冯师弟也会十分高兴。”
北斗掌门本是站在仙鹤背上,现在他却跪坐下来,手里还漫不经心地揉了揉仙鹤羽毛。
他微笑道:“所以,阿昭,不要做傻事。”
“掌门师叔说笑了,我怎么会做傻事呢?我从来都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谢蕴昭笑得更灿烂。
她还站在高高的莲华台上。刚才她登上高台,以为自己即将公示一场丑恶的阴谋,却没想到阴谋背后还是阴谋,而她只是其中一粒小小的棋子。
有人问过棋子是什么感受么?
这座华丽的、充满正大光明之意的莲花高台,忽然变得极度令人厌恶。
她一点不想再站在这里。
于是她往前迈出一步。
五火七禽扇浮在空中,稳稳载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