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圣地,怎能让修士踏足!”
然而奇怪的是,净尘虽然也脸色不佳,却并未急着驳斥。反而他露出了一种纠结犹豫的神色。
卫枕流观察着他的神色,随手布下一隔音阵法,继续道:“这事听说同沈佛心有关,净尘大师果真不知情?如果有任何线索,还望告知我等。”
净尘发现了他的举动,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佛心师弟……我不能断言他与此事无关。”他一颗颗地捻动佛珠,似是借此平息情绪,“我们奉命前来扶风城布道,但在修建浮屠塔时,师弟的理念与我有些不和……后来他就拂袖离去,不再管浮屠塔之事。”
“我听说他同九千家主走得极近,也曾问过他为何与凡世富商往来密切,他却什么都不说。”净尘叹了一口气,“但他自幼长在龙象寺,小时候还是我把他带大的……四十年的时间,我总能说了解他不少。”
“师弟他……应当是有什么计划。我敢保证浮屠塔内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何况如果真是师弟所为,他也不会这么简单就把人关在塔中。”
卫枕流颔首道:“话虽如此,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进塔一观。”
净尘皱了皱眉。
他当然并不情愿,因为佛门与道门虽然近千年来还算和睦,内里却仍旧小纷争不断。
佛门是修士之中唯一会“修炼”愿力的存在。他们会度化恶念,将愿力中的善念剥离出来,再将之转化为自己的力量。所以越是佛法精深、寿数悠长的佛修,就越积累了深厚的力量,也越能压过同阶层的修仙者。
修仙者利用愿力稳固心境,这些愿力最后还是会回归天地;佛门利用愿力修炼自身,这些愿力最后都会消失。
因此所谓“佛道之争”,既是修行理念的大道之争,也是修行资源之争。
可是佛心师弟……
净尘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板起脸。
“我不能这么简单地放你们进去。若二位施主有什么指教,还请让贫僧见识一番。”
他身上有刺眼的金色佛光闪动,从佛光中更是幻化出了隐约的菩萨相貌。
四周信众立刻激动起来,不停高呼“菩萨显灵”,不断叩首。
其余和尚也齐齐念诵佛经、敲响木鱼;无数诵经声重叠在一起,指引愿力降临到净尘身上,让他身上的佛光越来越盛。
道门两人抽出长剑。
净尘站在大光明中,好似真佛降临。
“若要进浮屠塔,先过贫僧这一关!”
然后,他又忽然压低了声音:
“如果最后证明真是师弟……还请二位将他交由龙象寺处置。”
“他其实不是坏人……他曾为拯救西北一城百姓而独自度化十万恶鬼,不惜毁去容貌,他的的确确是有佛心的。”
净尘说完,忽然翻转手掌,在其他人目光死角处往自己心口一拍,立即便喷出一口血来。
卫枕流和谢蕴昭齐齐一怔。
净尘却已白着脸退到一旁,不顾师兄弟阻拦,便在塔身上拍开入口。
“出家人不打逛语。二位——请!”
谢蕴昭唇角动了动。
擦身而过时,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叹了一口气。
“如果沈佛心他……辜负了你的期望怎么办?”
净尘一板一眼地回答:“贫僧的师弟,罪孽贫僧一起担,死不足惜!”
卫枕流投去一瞥,眼神平淡。
“净尘大师,真正在意你的人不会让你担责,让你担责的人往往并不在乎你的想法和生死。”他说,“还是更惜命一些的好。”
第124章扶风城的格局
当谢蕴昭和师兄逐一检查愿力塔时,其他同门还在戏台上兢兢业业地演出。
即便是阴天,也不会减少人们对表演的热情。何况为了吸引观众,柳清灵绞尽脑汁,保证《新梁祝》每天都有不同内容的小剧场,然后交错着上演。
本来就大受欢迎的节目,随着口碑的远播、瑶台花会的临近、游人的涌入……渐渐有了席卷全城之势。
甚至听说有“聪明人”学了这《新梁祝》,跑到扶风城以外的地方演出,虽然和原版差了不少,却也因别出心裁而吸引了不少观众。
一来二去,他们竟真的有了竞争头名的实力。
原本是值得高兴的好事,可今天的北斗修士都高兴不起来。
尤其是和佘小川关系良好的陈楚楚。
她性格活泼外向,与小川一直玩得来,现在听说小川失踪,背后似乎还有什么大阴谋,哪里放得下心?
上午的《新梁祝》演完了,下午还有一场。
外头掌声雷动、喝彩连连,还有人丢打赏到主演身边。陈楚楚躲在幕后看着看着,目光就飘向了愿力塔。
谢蕴昭他们传信说,妖族的图腾塔、佛门的浮屠塔中都一无所获,还剩个道门的八卦塔没有检查。
正巧,他们演出的地方也离八卦塔很近。
“……楚楚!”
她醒过神,陡然发现燕微就在自己眼前。她穿着男装、添了妆容,真像个唇红齿白、冷峻优雅的美男子。
石无患站在不远处,斜倚着栏杆,裙摆与发梢一同飘扬,漫不经心的模样也真好似个俊俏无双的女郎。
陈楚楚每每总喜欢调侃他们一番,现在却恹恹的没什么心情。
但她还是努力笑出来,说:“谢幕了?休息一下,下午还有……”
“楚楚,你去八卦塔那里看看吧。”
燕微拿折扇在她肩上轻轻一敲,唇边有一朵浅浅的笑:“小川失踪才是一等一的大事,为了我的好胜心而让你们被绊在这里,我已经十分抱歉。楚楚你既然不上台,就也去探查情况吧。”
“啊?可……”
陈楚楚顿时心动,但看着手边的琴,她又犹豫起来。她是《新梁祝》的伴奏,少了她怎么演?
“我来。”
柳清灵按住了七弦琴。她穿着银蓝色的华丽长裙,戴着点翠的首饰,是他们几人里头打扮得最华贵精致的一个,比何燕微更像个富贵人家大小姐。
她略昂着下巴,有些颐指气使道:“我早就想说了,你那琴弹得也就是将就,我十五岁时便弹得比你好了。快去快去,好不容易有个借口揽下伴奏,你莫搅了我的好事!”
陈楚楚瞪她。
瞪了片刻,却又笑出来。
“你真是不会说话!小心我记恨你。”
她跳下舞台,又朝他们挥了挥手。
“那我就不矫情了,多谢你们!”
她踏上飞行器,冲正东方的八卦塔而去。
何燕微望着她的背影,一瞬间很想拿出自己的剑,也回到自己的剑修生涯中,去将那些藏在暗处的鬼祟敌人都斩杀殆尽。
但是……再等一等,等她将对家族的执念履行完毕。
她按了按心口——这里跳动的是否依旧还是一颗一往无前的剑心?
当她因亲人亡故而过分执着于“上七家”的名声时,她是否已经陷入了某些迷障?
乌云流转,云层缝隙里透出一点日光的痕迹。
天地间的气息与鼎沸的人声联系,带来了某种玄妙的感悟。
何燕微闭上眼,握紧折扇扇柄,就好像她以往握住本命法剑的剑柄。
“我是修士,是北斗的剑修。”她忽然说,“不忘尘缘,却已断尘缘。”
她话说得有些不明不白,周围的同门却都听明白了。
颜师兄倚着大白鹤,笑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不光是对家族的责任,还有大道的修行。恭喜你,何师妹,你心境桎梏松动,想来进阶无我境后阶已是指日可待。”
“还要多谢诸位同门愿陪我钻这牛角尖。”
何燕微看着远处愿力塔的尖顶。
“希望小川一切平安。”
不远处,倚着栏杆的石无患“喂”了一声,半开玩笑说:“我也想去。”
何燕微瞟他一眼,脸色冷了下来。
她板着脸:“石师弟,阿昭有道侣,你自重一些!”
“又不是不能换,机会是自己争取的……”
“石无患你这个禽兽,要是拆我情缘我就跟你势不两立!”
“老爹,孩子们都长大了,都会争风吃醋了……嗷你又打我!”
“谁能让这只鸭子下来啊啊啊……到底是谁出主意让鸭子和狗也参演的?!”
顾思齐在一旁擦拭竹笛,不时用温柔专注的目光注视着燕微。
……
陈楚楚跳下飞行器。
道门的八卦塔修得一般,显然修造者修为平平,难说精深。这也怪不得去年比赛的胜利者是佛门。
想来也是,修仙者讲究“清静无为”,如北斗仙宗、剑宗这样的名门大派,每年收弟子都挑挑拣拣、苛刻得很,哪儿有心思传道?按道门的想法,顺其自然才是最佳。
只有资源吃紧的小门小派,才会为门派生存而努力钻营。也难说这种做法不好,因为这样踏实、努力的修炼道路,历史上也走出了不少有名的大修士。
塔身近似黄铜色,有八角,每一角上都悬挂着铜铃。塔身按方位同时刻了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最下方以太极图做支撑,虽然显得刻意了些,却能见修建之认真。
扶风城虽然佛门信徒较多,但整个大陆总体是仙道昌盛,因而八卦塔这里也有不少人往来。
这里不设香炉、没有跪拜用的蒲团,只挂太极图一副、八卦图两幅,几名身着道袍的人搬个小马扎,坐在路边给人看手相、算命,念念有词、语焉不详的,乍一看和市井中的骗子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也没人太过当真,大家都一副乐乐呵呵的模样。
谢蕴昭他们好像还没有来。
陈楚楚四下一看,发现只有一个人站在塔下,仰头观察八卦塔的情况。
那个背影高而瘦,长发以一根木簪半挽,垂落的发梢有些枯黄,搭在他腰间。
她愕然地踏前一步:“执风院使……”
那人身形微动,略侧过头,却露出一张驱鬼面具。刻意描绘的横眉怒目模样,与他清瘦的影子十分不搭。
陈楚楚认识那个面具。她刚到扶风城那一天,就被戴着这个面具的人送了一只小猫面具。他说,让她多笑笑。
那个人现在在塔下,透过驱鬼面具看着她。
“小姑娘,你认错人了。”
他的声音沙哑,很陌生。
但却掩不去那草药清苦的气质。
也许那不是气质,那只是一种感觉,可是她就是知道。
陈楚楚心中忽然涌起一点古怪的愤怒。
“执风院使!”她跑过去,跳过低矮的围栏,径直朝那个人跑过去。
她的举动似乎让他惊讶。在起初的几息时间中,他停在原地不动,定定地面朝她的方向。
“执风……”
陈楚楚停下脚步,茫然若失地看着前方。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站了一会儿,她才低下头,摸出一直放在怀里的小猫面具。她想生气地摔在地上,却又还是舍不得。
“……什么人啊,不喜欢就干脆一点,不要突然出现,送人家东西,还说什么要多笑笑。真的好讨厌。”
“楚楚?”
她回过头,正见两道剑光落下。她的好友快步走来,浅蓝衣袖飘动,拂在另一名白衣修士身上。
“阿昭……我也想帮忙寻找小川。”
陈楚楚勉强笑了一下。她想,她现在应该一门心思关心失踪的好友,而不是去想什么有的没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哪儿有朋友重要。
可终究,在她跟着那道侣二人进入道门八卦塔时,她还是忍不住说:“阿昭,你和卫师兄这样真好。”
好友有点奇怪地看着她:“怎么啦?”
她连忙摇摇头,扬起个笑脸。
那位无论是脸还是修为都名气极大的剑修,也瞧了她一眼,并有些了然地微微一笑,其容貌之盛,刹那间像光照亮了塔中的幽暗。
“我忽然就明白了,师妹。”他说,“有时候你生我气,的确是有原因的。”
“嗯?”好友无辜地说,“我现在没生你气。”
那一位慢条斯理道:“如果我表现得和某人差不多,那的确是很讨人厌、很该被教训一二的,我明白了。”
陈楚楚踢了踢脚边的一颗石子。
她想:就是嘛,真的好讨厌。
……
道门的八卦塔是由南部的几家小门派合力修建而成的。
谢蕴昭他们在塔中同样一无所获。
“既然三座愿力塔都没有异常,那就只能在上古秘境碎片中了?”她考虑道,“师兄说过,秘境钥匙掌握在九千家主手中,或要等瑶台花会落幕、秘境自己打开一丝缝隙……现在要去把九千家主绑过来么?”
师兄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头。
“莽莽撞撞,上回在平京你是不是也这么横冲直撞的?”他无奈地责备一句,又道,“沈佛心的修为我也看不透,因而他最差也与我在仿佛之间,不可轻举妄动。”
“我还觉得上次我有勇有谋呢。”谢蕴昭心虚,却还是嘴硬一句,又若有所思,“沈佛心果然修为足有玄德?那……他不是应当能一照面就把我拍死?怎么没这么做?”
难道是“反派一定话多且对弱小期的主角不屑一顾”的神秘定律作祟?
“别咒自己。”卫枕流更头痛了,再敲她一下,又道,“他不杀你,也许是不能杀你。”
“不能?”
“上次面对他时,我就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好似我无法对他出手。”卫枕流沉吟道,“那种感觉太玄妙,我无法确定。是以这回来扶风城,我听说他也在,就去探了探情况……”
谢蕴昭顿时警惕:“什么时候?你又背着我做了什么?”
“……就是探了探而已。”卫枕流顿时有些尴尬,只能掩饰地轻咳一声,“我远远见了他一面,他应当也察觉了我的到来。这一次我能确定,我的确无法对他出手,而他也无法对我出手。”
“还有这种怪事……”
陈楚楚一直在旁听着,这时忽道:“我见过这个设定。说是转世的大能如果前一世纠葛过深、牵扯过重,乃至转世都是因为彼此而为,这一世就无法直接伤害对方。”
卫枕流惊讶地瞧她一眼,思索道:“有此事?那……”
谢蕴昭却抽了抽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