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魔歌——拿着!灵石之后再说!”
“妹妹?你怎么会……罢了,依依,歌来!”
九千公子看了两眼乐谱,便一拂衣摆,原地盘腿而坐,膝上架起七弦琴,双手悬空,十指一拂——
——铮!
商依依也迅速扫了一眼乐谱,便抬手招来光圈,随着琴音展开歌喉。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无形波动朝外推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谢蕴昭举目望去,只见附近的海魔都倒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翻滚起来,然后被邻近的修士一刀斩杀。
摇摇晃晃的光明中,它们身上的魔气如雾气蒸发。
“师妹,师妹。”
师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手掌落在她肩上,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师妹,不要紧张,我无事。镇魔歌对现在的我无用。”
他说什么?谢蕴昭迟钝片刻,才发现自己紧紧护着师兄。她甚至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可潜意识深处却牢牢记着师兄是少魔君,他也是魔,不能冒险让他和镇魔歌接触。
“对不起,我刚刚忘记提醒师兄……”
“我却很高兴师妹忘了,却还会第一时刻护着我。”卫枕流笑了一笑,又看向下方的城市,“师妹,你听着。魔族有严格的等级划分。我身为少魔君,可以命令一切血脉低于我的魔族。但这些上古海魔不听我号令,我猜是因为他们已经服从于另外的主人,也许是九千家主,也许是秘境中被封印的妖龙。”
“如果要从根源上解决这一麻烦,我们必须现在进入秘境。”
他看向那片幽暗的旋涡。它不断旋转,却已经变得比刚才更小、更虚幻。
“这里的秘境只会开启十二个时辰,但入口只有这一个。再不快一点,入口就要关闭了。”
九千公子也在琴声间隙中道:“妹妹快去,这里有我和依依,你莫误了自己的事!”
谢蕴昭点点头。她跑了两步,忽然扭头对九千公子说:“阿兄……你们也小心!”
九千公子一愣,险些指下琴音都乱了。
然则琴音虽未真的混乱,却也飘忽了一瞬。
他盯着谢蕴昭的背影,直到她已经消失在旋涡中,他也仍看着那边。
海上的风浪失了剑修束缚,又再度席卷而来。这些海浪被妖术掀起,又借秘境打开的力量而更增威势,不等秘境彻底,它们不会平息。
他身旁,那明艳无双的妖族女修唱完一曲镇魔歌,歇了口气,又好笑地瞟他一眼。
“公子高兴坏了吧?这是谢道友第一回真心诚意地叫你兄长,是很值得纪念的一天。”
九千公子这才收回目光,悻悻道:“依依也取笑我。”
“当然好笑了。”
商依依又轻轻笑几声。她凝视着公子的侧脸,缓声道:“‘九千公子’这个身份,不过是危楼之主天机散人的一个转世身。散人明明早已觉醒,为何仍旧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这个角色?”
天机散人,危楼之主。
所谓“散人”,指的是不属于任何门派,却也不容任何人小觑的散修。
据说,天机散人是屹立世上不知道几万年的大能修士。
据说,天机散人无所不知,前可通上古,后可算未来。
据说……
但没有哪一个“据说”会告诉世人,这位大能在十万年里不断转世,以不同的身份在这世上活过。
而今的天机散人,是九千家的嫡长子,也是谢蕴昭血缘上一母同胞的亲兄长。
至于商依依……她是妖修,也是世上唯一陪着天机散人不断转世的人。
对他们这样的存在而言,肉身本该只是一副躯壳,眼前的人世灾难也该不足为奇,因为在漫长的历史中,这样的灾难最多不过在史书上留下几行小字,甚至都不会被多少人看到。
但如今,九千公子在高台上弹着镇魔歌的曲子,弹得一丝不苟。
他也笑了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天机散人是我,我却不是天机散人。”他平静地回答,“转世之后便是一个全新的存在,前尘过往只如走马观花,与我何益?”
“我是扶风城的九千公子,是阿昭的兄长。天机散人……不过一个名号罢了!”
妖族的女子微微一笑。
“每一次……您都总是这样说。”她闭了闭眼,又含笑睁开,眼神温柔专注,“那么,我也只是陪着九千公子的商依依而已。”
镇魔歌再起。
……
“——谢蕴昭!”
石无患御剑飞上高台。
他已经披上法袍,武器上也沾了发黑的血迹,显然与海魔有过一番搏斗。
但高台之上四下无人,只有一男一女弹琴作歌;清净的声音四下传递,不断清除怪物身上的魔气。
不远处有一个幽暗的旋涡,虚幻得已经接近消失。
“谢蕴昭呢?!”
石无患冲了上去。他轻浮散漫的表情一扫而空,俊美多情的面容此时冷峻如岩石,好像彻底换了一个人。
他以剑指着九千公子,语气不善:“我问你,谢蕴昭呢?”
商依依皱眉看去,水袖一扬;青年看也不看,随意一剑击开。
一时间,商依依与九千公子都露出些许讶色。
石无患定定地看着两人,眼底有隐约的太极图浮动。
“原来是……”
九千公子恍然。
他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你何苦如此?”他意有所指,“堂堂……十万年前既然放弃,十万年后为何又放不下?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自己作为那一位的‘三尸’之一,所处的位置为何才对。”
石无患置若罔闻。
他既没有表露疑惑,好似他完全明白九千公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恼怒或惊讶,更没有其他一切正常人可能有的情绪。
他只是冷冷地说:“天机,让开。”
九千公子没有反应,商依依却眼珠轻轻一颤,不由自主露出了些许惧色。
那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也是只有少数人才有资格拥有的恐惧。就像蚂蚁抬头看见天空广阔,丝毫不会感到畏惧,但那些最接近天空和太阳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这份力量是何等的恐怖。
九千公子拨动琴弦,淡淡道:“你要去,自去便可。我从来只观察和记录天机变化,不会出手干涉谁。就好像沈佛心和谢九借我的危楼谋事,我也不曾多管。”
“你如果要去找阿昭,自己进了秘境就是,我不会拦你,又怎么敢拦你?”
石无患冲了过去。
“但容我提醒你一句:十万年前就写好的结局,十万年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这一点你原本该比我清楚才是……”
青年已经跳进了旋涡。
“……道君。”
第二首镇魔歌的最后一个音符拨出,余音还在空气中回荡。
商依依侧头,有些疑惑地问:“公子,三尸之一……也能算道君么?”
“怎么不算?每一个三尸都是道君,反而斩去三尸的那一个才最不像道君。”九千公子笑道,“三尸者,情爱、权力、惰性,每一个都代表了人之本性。虽然我们总是讨厌纷乱的欲望,但修士修道的目的是将欲望内化为内心清净的一部分,而不是强行剥离。”
“既然如此,那一位为什么还要斩三尸?”商依依更不解,“他可是……难道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
“如何不知?”
九千公子调整琴弦,开始弹出第三曲。
“你看谢九、石无患他们对阿昭的执念,还不明白?‘他’当初要斩去三尸而转世,就是为了斩断那一缕让他功亏一篑而陨落的情丝……可现在看来,恐怕无论哪一个‘他’,都仍旧挂念着阿昭。”
“抽刀断水水更流。早知如此,何苦来哉?早知如此,哪有早知?”
时间不可逆,生死不可逆。即便是转世,每一次醒来的也是新的人。
没有人能回到过去,这是天道。
“依依,你是人,我是人,道君他……”
“也是人啊。”
……
“唔……”
谢蕴昭从黑暗中醒来。
身下是普通的土地,土质干燥、草木枯萎,
“……我怎么晕过去了?”她迅速爬起来,警惕地四下观察,试探着叫,“师兄,你在不在?”
四周只有空旷的土地和大块的岩石。放眼望去,断壁残垣间隔铺着,好像这里在很久之前曾经有过异常宏伟的建筑,坍塌多年、无人记得,风化成为废墟,直到现在才迎来新鲜的访客。
谢蕴昭又试了试传讯玉简。可玉简在这里没有一丝灵光,好像只是一块普通的玉石。
她又试了试灵力,发现此处灵气稀薄,她虽然能勉强动用太阿剑,却无法像外界一样自如使用,更无法同时驾驭五火七禽扇和龙女星图。
再观察四周,谢蕴昭发现脚下其实是一条小路。虽然被毁坏了不少,但依稀还能看出前进的方向。
她闭上眼,试图用神识探寻四周。
秘境碎片对神识也有压制。所幸谢蕴昭的神识向来强大,此时也勉强能探查到一些信息。
“……小川的灵力!”
她猛地睁开眼。
虽然没能找到师兄,可前方微弱的反馈带来了小川以及其他生人的气息。
谢蕴昭不再等待,提剑向前。
在秘境碎片中,原地等待毫无意义。因为这里是与外界隔绝的空间,入口处常常弥漫着虚空旋涡,即便是一同进入,也可能被分散到不同地方。
按照师兄的说法,如果能顺利破坏血祭、重新封印妖龙,就可以掌握出去的方法。如果是师兄,他也会朝小川所在的地方前进。
但没走几步……
“谢蕴昭——!”
砰!
谢蕴昭往边上一扑,好险没被砸到,却还是因为衣袖被那人抓住,不得不坐倒在地。
“你干嘛……石无患?!”
她干瞪眼,大为惊奇:“你怎么在这儿?”
青年手里还攥着她的衣袖。他垂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但抬头时,他脸上已经换成了谢蕴昭所熟悉的那种轻佻的笑意。
“降妖除魔不带上我,你们想抢功?门都没有。”他站起身,似笑非笑,“北斗掌门唯一的弟子没能在封印上古妖物时出战,说出去多没面子啊。何况还是救助美人的行动,我自然要来。”
……倒是也很符合这货争强好胜的龙傲天属性。
谢蕴昭假笑着给他翻了个白眼。
“行吧,那一起走。”
好歹是同门,也算认识多年的朋友,谢蕴昭能在这里遇到他,还是比较高兴的。
灵气稀薄,法器给予的反馈也很微弱。两人无法御剑,只能步行前往目的地。
越走,谢蕴昭越察觉……这里过去好像是海底。
有很多海中才有的动物和植物化石,还有珊瑚礁的碎片。而那些散落四方的残骸,好像是什么宫殿的遗体。
他们甚至还看到了一尊保存得比较完好的雕像,那是一个手拿三叉戟的人鱼的形象。
“这里过去不会是龙宫吧。”谢蕴昭嘀咕道,“不知道有没有龙三太子和哪吒?要是突然见到个龙王的遗体,那就太震撼了,值得合影留念。”
“你又在那儿乱七八糟想什么呢。”石无患没好气道,“这么严肃的一件事,你就不能集中一下注意力?”
“观察陌生地点的环境也是致胜的秘诀之一,石·师·弟!”
“先成为真传很了不起吗,一点没有前辈模样的谢·师·姐!”
只是无聊的、没有意义的、什么都不能代表的斗嘴而已——石无患这么想。
但为什么……每次这个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
海底宫殿的遗址被幽暗笼罩,他也和谢蕴昭走在幽暗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想到这件事,他竟然如此高兴。
“我真是没出息啊。”石无患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说不定以后会被……打杀了事,因为实在太没出息了。”
“你说什么呢?”
谢蕴昭回过头,奇怪地看他一眼。他一直走在后面,见她看来,就对她一笑,痞里痞气的。
她就以为这还是无聊斗嘴的一部分,撇嘴道:“你还没出息?道侣都换了几十个了,单方面暗恋你的两只手数不过来,你由出息得很。不过你说得对,你要是再这么放荡下去,将来很可能被因爱生恨的妹子们集体打死。”
“是是,你说得对,那为了防止那样的悲惨结局,不如我从此收心,然后你跟我在一起呗?”
青年邪里邪气地笑道:“我保证对你专情不二,就算多看一眼别的女人,你也直接一剑杀了我好了,好不好?”
“没兴趣,少来。”谢蕴昭挥挥手,丝毫没当真,“去找别的人玩这套。你在我眼里早就连性别都没有了。”
“那我真是太惨了。”
他半真半假地叹息一声,心想:果然又是这样的回答。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他会一开始就表现得很纯情……如果。
但没有人能让时间重来,即使是另一个他也不行。
从来都没有重来,如果以为有,那一定是错觉。
谢蕴昭忽然停下了脚步。
“石无患,我们刚刚推断这里是海底对么?”
“是啊,怎么了?”
谢蕴昭指着一处宫殿遗址:“海底……会有假山池塘吗?”
“假山池塘?”
石无患下意识扭头看去。
确实是假山池塘。这里是他们进入秘境以来,见到的保存最完整的一个角落:高低不齐的三座假山挨在一起,上面垂落的植物已经成了石头纹路;下面连着的池塘早已干涸不知道多少年,旁边还倒了几根高大的柱子,池塘底躺着几块像是鱼的石头。
“海底的池塘能养什么?”谢蕴昭莫名有点在意这个地方,“地面上的人养鱼……难道海底的池塘会养人?”
“怎么可能?”石无患无言以对,“就算养人,也该是用笼子之类的养吧?”
“你这么有经验,难道你养过?”
“你……”
忽然之间,有一道微光闪过,像是镜子的反光。
gu903();没等两人有所反应,四周的环境突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