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员恰与昴擦肩而过,登时有些站不住身子,亏得管事适时搀扶一把,这才没有丢了脸面。
“义父,孩儿已将人带来。”昴低垂着眼,恭敬禀报。
纪司墨推近自己一口未动的参茶,“我儿一路辛苦了,快坐下,让义父好好瞧瞧。还有这参茶,趁热喝罢。”
“孩儿听闻萧大人现身了?可是,柳栖她……”
“你我父子久别重逢,莫谈这些。恰好与客人下了一半的棋,你来陪义父走完罢。”
“是。”
☆、身无择行
棋局毕,灯花落。
纪司墨由管家陪同回房歇息,昴收拾好棋盘,离府回到自己的住处。
环海杀婴一案初审如期而至,因着案情重大,除主审的曹秉章外,另有帝王指派的霍青、报案的赵吏使旁听。
“带嫌疑人上堂。”
惊堂木响,扮做萧予戈模样的南楚枫跟在卫兵入内,瞧着有些困倦。
“萧大人,近日有人举报你勾结环海富商贩卖婴孩,牟取暴利。你可认罪?”
南楚枫懒懒抬眼皮看他,“证据呢?”
“带人证!”
书生打扮的青年哆嗦着行了礼,“参见曹大人,霍将军。”
“堂下何人?报上名姓。”
“小生是环海县的住民陶渊典。”
南楚枫上下打量他,一言不发。
“陶渊典,你可认得你身边的男人?”曹秉章温和询问。
陶渊典忙点头,“是我们县衙新上任的县太爷,萧大人。”
“本官问你,既然你只是一介平民,为何称自己手中有证据?”
“回大人,”陶渊典拱手,“小生先前曾在环海县万事屋内做事,而这证据正是在此期间获得。”说着,他从怀里摸出几张纸,交给附近的卫兵,“这是万事屋的账册记录。听闻陛下时常会派官员微服前去各地衙门抽查账本,南师爷才会让他们将这些见不得光的账目记录在万事屋中。”
“但依照本官的调查,环海县万事屋并未出现偷税漏税的情况。”
陶渊典面不改色,又是一个鞠躬,“因为他们有阴阳两份账本,平日里依照阳本上的账目缴纳税款,而暗地里则是依靠阴本敛不法之财。今日小生递交的,正是阴本中的一小部分。”
曹秉章闻言,当即着知鉴将两份记录进行对比,又望向南楚枫,“萧大人对此,可是有话想说?”
“万事屋的账,他的确碰过。”
霍青蹙眉。
“可依我的记忆,万事屋现任主管南楚柳姑娘似乎只让陶先生做委托金以及日常开销的申报,不知陶先生是从何处得来的‘阴本’残片?先不论这份残片的真伪,单是入室盗窃一罪,恐怕就要让陶先生吃点苦头了。”南楚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陶先生不想为此辩解两句么?”
陶渊典并不理他,只是冲着霍青和曹秉章拜了拜,“两位大人明鉴,小生只是在无意中发现的这份残片,且要是万事屋真的干干净净,又何惧小生所谓的‘偷盗’呢?”
“你说这是无意间发现的?那我问你,在哪里发现的?”南楚枫忽视霍青投来的眼色,冷声发问。
“小生只回答主事大人的问题。”
南楚枫嗤笑,回身面朝曹秉章。
“萧大人方才问的,正是本官接下来想问的问题。陶渊典,既然你说这些账目见不得光,那为何万事屋的人会让你在‘无意中’见到呢?”
“那些日子万事屋事务繁忙,南三姑娘特别允许我进入内堂,而小生正是在内堂的桌下瞧见的阴本。”陶渊典说这话时,脸上还现出几分赞赏之色,“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南三姑娘把阴本垫在桌脚,使人产生先入为主的想法,真不愧是楚状师的女儿,心思竟这般缜密。”
“她心思缜不缜密,本官自会探查。陶渊典,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当真确定这些记录就是你要呈交的证据么?”
“是的。小生不敢有所隐瞒,还请大人明察。”
“大人,”知鉴握着两份记录停在陶渊典身边,“属下已进行核查。”
“结果如何?”
“这两份记录中涉及到萧大人的部分的确一致,但笔迹不同。我左手边这份行笔时力道略重,应当是名男子的笔迹,而这份字迹娟秀,笔划稍显圆润,是女子的笔迹,属下便将其与南师爷先前递交给州府的月报进行比对。”
“两者笔迹近乎相同。”
曹秉章道:“照你之言,陶渊典提交的这份记录,出自南师爷之手?”
“不错。”
“萧大人,你可有驳言?”曹秉章问这话时,心里仍旧存着几分期待。
南楚枫摇头,“本官只负责检查缺漏,不负责做账。就算真如匿名信所言,本官犯了这贪污之罪,但本官也不可能笔笔账款都记得清楚。曹主事,您说呢?”
“因着律法规定,这等财务之事皆由师爷打理。既然本案仍存疑虑,且南师爷尚未入京,本官在此征求将军的意见,可否将此案暂且押后?”
霍青颔首。
“但是在此期间,证人和嫌疑人都要待在北都所接受保护。这是陛下的旨意。”
“遵旨。”
堂中仅剩下三人时,曹秉章叫住将要出门的霍青,“将军,承音有一事不明。”
“想问为什么不等南楚杉到达就进行初审?”
“是。”
“先给个巴掌,再送颗枣子,而后一口气推下深渊。这是陛下的原话。”
曹秉章面露惑色,却还是拱手目送霍青远去。
萧予戈舔了舔嘴唇,干得有点发苦。
地宫中不明日夜,他就这么睡睡醒醒,饥渴交迫。
对方想这样困死自己么?图什么?
思来想去,他重新贴上墙壁,试着寻找除自己的呼吸声以外的响动。可周围都是静悄悄的,正如他现在的心情。他颓然滑坐在地,抬眼注视前方的冰棺。
瞧得眼睛有些酸涩,不自觉淌下泪时,紧闭着的青铜大门陡然传出声响。他赶忙站起,四下寻找防身用的武器。
“别看了,这儿除了长明灯和死人,什么都没有。”
萧予戈猛然转头,只见一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正拢袖站在不远处,触及到萧予戈的眼神,她摆手驱侍女退到门边。
“萧大人,真是好久不见。”
萧予戈连忙行礼,“莫太妃。”
“恬妃的陵墓,大人待着可是舒坦?”莫太妃边说,边踏上石阶,停在冰棺旁,抬手用指甲在冰面上刮了两下,刺耳的声音顿时令萧予戈觉着牙疼。
“你瞧哀家这妹妹,都死了这么多年,容貌还是这般美丽。”她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可哀家呢?年老色衰,不复当年半分光彩。”
“母亲曾说,外表的东西会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可好的品质却经久不衰。”
莫太妃轻笑,“真不愧是韩家的人,这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让人辩驳不得。含翠,把哀家要送给萧大人的东西呈上来。”
“是。”
含翠在萧予戈身前放下食盒,从顶层取出干净的桌布铺好,逐一取出酒菜、糕点等物,又将一副银筷子双手递上。
“萧大人,请。”
萧予戈未接。
“莫太妃此意何为?”
莫太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萧永武,不,萧永乐,你偷天换日的计划确实骗了天下人。可眼下你瞧见了,除哀家外,谁都救不了你。”
“太妃所言,臣听不懂。”萧予戈朝后退了两步,以绝不住钻来的饭菜香气。
“萧永乐,你与你父谨怀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真教哀家讨厌。”莫太妃的指腹贴在冰棺上,丝丝寒意侵入她的身心,“听哀家一句劝,领了赏,跟着哀家的人离开京城。哀家会赐你千亩良田,万两黄金,保你还有你的子孙代代无忧。”
“有得必有失,太妃娘娘希望臣舍弃什么?”
“放弃你现在所有的挣扎。”莫太妃下阶,端着含翠倒好的酒,走到萧予戈身前,苦口婆心道:“哀家若未记错,你今年才及弱冠。大好双十年华怎可葬送在此?你要的不过是萧家的名声,要是你听哀家的话,哀家自会让陛下为你父加官进爵,为你逝去的族人挑选一块更好的风水宝地。一旦有了帝王的赏赐,那些愚民自然不会再对亡人指点。你待如何?”
“臣听闻太妃娘娘当年曾为此案跪在书房前一天一夜,只为求先帝收回成命。难不成经过五个春秋,娘娘就觉着此案没有半分可疑之处了么?”萧予戈垂头,不解发问,“兴许娘娘不愿旧事重提,令今人再度悲痛。可臣自小受父母教导,凡事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你仍旧执意调查?”莫太妃的声音冷下几分。
萧予戈作揖,“臣要的,只是真相罢了。”
“不悔?”
“生死不悔。”
莫太妃怒极反笑,“既然萧大人心意已定,那哀家便不做这多余事。含翠,把东西都收拾好,随哀家回去罢。”含翠照做,地面上一下子就只剩一层薄薄的尘埃。
“忘记提醒萧大人一句,这陵墓的门,只可从外打开。要是误入,只有死路一条。大人好自为之。”
“恭送太妃娘娘。”萧予戈恭敬道。
将至寝殿门前,莫太妃开口道:“含翠,把这些东西都拿去喂狗。”含翠应下,提着食盒远去。入宫坐定,莫太妃冲剩下的那名宫人道:“桃朱,去取哀家梳妆台上那个红木盒子来。”桃朱福身,很快返回。
莫太妃打开盒子,拿出其中物什,顺手丢到小桌上,又起身走向炭炉,对内侍道:“把火再烧旺些。”内侍举起火钳朝里捅了捅,小心翼翼道:“娘娘,这样可行?”
“尚可。”莫太妃抽出信纸一张张丢到炉上,燃起的火星缓慢将之吞噬,时不时还命令内侍把火再兴得旺点。
小内侍不识字,见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只觉一阵头晕眼花,手中的动作不觉加快几分。而认得零星几字的桃朱也只在越发狠快的火势中捕捉到‘建鸿、‘萧、‘武等几个字眼。
“此事当真?”隐在暗处的男人问道。
“奴婢仔细查过,陵墓里只有一条出路,萧予戈这回必死无疑。”
男人点头,“你做得很好,主上那儿我自会替你美言。且回去罢,莫叫他们生疑。”
“是。”
含翠的身影渐行渐远,男人抬眸朝对面的宫墙道:“阁下不掩气息,不怕在下让你命丧此处?”
“竟真是昴先生?”少年嘻嘻笑着从墙上跳下,用手指弹了下他的银面具,在他发难之前,猛然跳到树上坐好,晃着自己的腿,“你的主子已经把手伸到内宫来了?果真是厉害得很。”
周嘉海?
昴拧眉,他不是掉入义父设好的陷阱里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死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周嘉海含笑偏头看他,“卿本善人,奈何为寇?”
作者有话要说:卿本善人,奈何为寇改自《隋书韦鼎传》: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本章中的‘卿’用的是爱卿之意,望读者朋友们知。
☆、福祸相依
昴闻言,笑了。
“良禽择木而栖,我这只乌鸦也该找个树桩子歇息。”
“只可惜,乌鸦不是乌鸦,树桩也不是什么好树桩。”丢下这话,周嘉海跃下宫墙,消失不见。
那又如何?棋子已落,谁容反悔?
南楚柳解下鸽子腿上传信,直奔书房而去,惊了正在看书的南楚枫。
“怎么了?这样急躁,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不坐,不喝。大哥,京城来信了。”
“京城?”南楚枫放下书上前,“拿来给我看看。”
南楚柳展平纸卷,用茶杯按住边角,愣道:“万事屋哪有什么阴阳账本?那陶渊典分明是想诬告。”
“清者自清,任他去说破大天。不过,我倒是对背后的东西有兴趣。”南楚枫征得同意,将纸张翻面,上头是不规则排列的诗句,他略加思索,抬头看向南楚柳,喜道:“谨怀先生的案子有转机了。”
“什么转机?”
接下来,无论南楚柳如何追问,南楚枫都是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情。
“我就是觉得大哥这些日子真是奇怪得很,总是神神秘秘地出门去。昨日被我抓个正着,还非说是我在梦游,推着我就往房间去。”午休时,南楚柳咬下一大口黄瓜,含糊不清地抱怨。
萧卫把手中的酱料朝前递了递,“你还记得虚传来的信上写了什么吗?”
“记得,每个字我都记得。”南楚柳向他背了一遍。
“那,那些诗句是怎么排列的?记得清么?”
“难不倒我。”南楚柳一拍胸/脯,将黄瓜放回碟里,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就开始在地上写画,“喏,就是这样的。”她重新回到凳上咬黄瓜。
萧卫绕着一连串圆圈转了一圈,陡然发出一声惊呼,“我似乎见过这个。”
“你见过就见过,别吓人呀。”南楚柳有些不满地擦去滴落在碟边的酱汁,“说说看,这是什么东西?”
“楚柳,我们去跟踪枫哥罢?”
“不要,我不想挨骂。”
南楚枫站在汤府门外,四下张望好一会儿,才叩响小门。
“怎么来得这样晚?快些进来。”汤君雅等人进屋,当即关好府门。
萧卫自树后钻出身子,又转头将南楚柳一并拽了出来,迎上对方不甚喜悦的眸子,期盼道:“我就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若真出了什么事,我全力承担便是。”
“罢了罢了,我也好奇得很。走,咱们上树去,我哥这人精得很,趴墙上准得被石子打。”说着,二人猴似的攀上一边大树,借助茂密枝叶遮挡,倒是掩住大半身子。
汤君雅听闻来意,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你是说,我们萧家那本《梦川集》最后的解读结果是青阳调?”
“你可会吹?”
“这是萧家人必学的曲子,我岂能不知?可你不觉着奇怪么?南家的结果是年月日,我们家的却是青阳调,难不成是柳先生希望我们能够适时用音乐安慰自己,莫要慌神?”
“或有此意。”
汤君雅按住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继续道:“你可还找到其他的线索?”
“月影山的地契。我们翻来覆去看了许多回,并未发现异样。”
“月影山?”汤君雅陷入回忆,“我记着我爹曾经说过,青阳调的初谱正是在月影山中写下。或许,那儿真的有我们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