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安没过去,静静地坐直。
目光所及,触到他湛黑的眼睛,在她看过来的一霎那,他渐渐安静,专注又执拗。
他没有刺,轮廓永远是软的,永远是深不见底的一口井,执念噬人,也能将她吞噬,骸骨无存。
鹿安向傅老提的第二个条件,是让他派车,她要带江默去兰城一趟。
出城的路上。
以往,是她讲话,而他静默,这次在车子里,他揉着她的手心,像一只多动的小竹子跃跃地顺往她,倚到了她头发,慢慢把她圈抱,在她发凉的耳朵周围流连,气息一卷,暖又软的扫得她发痒,涌上一股股难言的骇意战栗。
他薄唇微启,蹭起她耳骨来,又抿住它。
他大概在疼。
鹿安猜,他应该没觉得疼,因为阿竹含着她的名字,有点开心的,但没有发出音节。
她开始不自在,反应机能出了故障,沉浸在断裂的伤口,还有汩汩殷红的血水包围,身体被麻痹着。
江默便抱得她紧了紧,安安的气色变得很不好,他看不出她是担忧,还是旁的,于是悄然地一手抱着她,一手拿出口袋里的糖,抱着她将糖纸剥开,两颗脑袋挨得紧紧,他摊开掌心。
鹿安没发怔一会,几分僵硬,接过了糖在他面前吃掉。
到了兰城,半边天的霞云发紫,将近入夜,傅老不仅让人送了他们过来,并且顾及全面,安排了不错的住处。
而他们没有先入住,原因是鹿安没有行李,江默则是不愿意单独留下他的包,所以两个人去找吃饭的地方,夜晚的街道热闹,餐厅铺子很多,江默看中的是一家粤菜馆子,餐厅门口前,他低头等着她做决定。
鹿安率先进去。
手由他牵着,他立刻扣紧。
医生说他得注意饮食,只能清淡,粤菜里就有粥,而她本来打算点的少点,就一份清粥跟虾饺,临时才又想到了什么,她遂追加了盘烤鹅和糖醋牛仔排。
等到上菜,鹿安没有选择照顾他,而是重新扎高头发,从烤鹅下手,对他漠不关心。
阿竹喜欢的菜里,有被她渐渐带偏的一道,就是蘸桂花酱的烤鹅肉。
桌上的菜摆的也非常泾渭分明,她划给他的只有一锅雪白的粥。
周遭音乐声流动,轻声笑语,唯有他们这桌显得格外寂静,她吃的细,习惯地在饭时不出声,江默的目光随着她,浮起灼灼,又望回粥上,把安安为他点的粥给她盛一碗,可以暖暖胃,再给自己盛一碗。
她吃一口鹅,他喝一口粥,没表现出来,可是望着她筷子的眼神眨也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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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正如在餐厅,他们身处在一层膜之外的世界,阒静延伸,只有相牵的手,路过烟火回到了宾馆内,静默更如凝固,暗光浮动。
鹿安趁着他收拾行李,先去洗澡。
才把卫生间反锁,模糊的毛玻璃外就有瘦长的一道人影,空间本来狭小,门上隐隐绰绰的轮廓,她解发绳的手不觉一抖,在原地站了会,他伸着手轻轻地放上玻璃,那额头也撞过来,“咚”的,很小声。
他以前没这么缠人。
卫生间内很快有水流作响,毛玻璃内侧氤氲起浓厚的蒸汽。
被隔在门外。
江默贴紧了玻璃,隔着浓雾渐渐看不见她,他愣了愣,胃开始发胀,因为安安点的一锅粥,他有努力地全部吃下,现在胃里有了翻绞的趋势,惶惶地抵着门,正想要开口,浴室里端的水流声忽然停止。
她走了过来,“阿竹,帮我拿件衣服。”
门缝敞出湿热的雾气,袭上了脸,江默垂眸,凝睇着一团蒸雾里她伸出手,如蔷薇的花枝,指端沁着淡色嫣红,还滴着水珠。
“阿竹?”
气血急嚣,破出更深烫的迷恋,他眸色暗稠,毫无迟疑地捧住了她这一只手,在她手心吮起水珠。
源源的水意润着喉咙,蒸发了开,绷得焦疼蔓延,推加了少许门缝,在她身影出现前他先挤了进去,反手阖门。
透过毛玻璃,女人的无奈挣扎,还有他不尽低柔的轻唤,每一声全是爱恋,“安安……安安。”像是仗着她无意识的纵容,人影憧憧,只隐约的听他不断唤着,“安安……”便剩下鹿安被吻出的呜咽泛起。
直到云边初亮,床头的台灯没有熄过。
他舌头缝了针,理应来说简单接个吻都会疼,要不是她及时阻止,这只竹的舌头可能要重新缝上一遍。
鹿安疲惫极了,被子是厚的,他又是烫的,灼着她指尖都蜷起来,四下里尽是汗水淋漓的湿气,她作势要逃开不休的纠缠,首先是他的唇,“阿竹……”立刻他气息移上来,来到鼻尖碰碰,低“嗯”了一声应,水洗过的眸熠熠映着令她动心的笑。
里面全是她。
亮乎乎的。
鹿安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喜欢阿竹。其实一开始,是因为阿竹的样貌,那时在大排档,他因镜框掩盖着,整个人充斥着沉郁与封闭,却因此透着她犹爱的干净,只是她三言两语,他就会耳红脸热。
所以她抱着尝试的心态,没想到,在他身上观察出与母亲相近的症状。
也是因为这种心理障碍,她经历过,所以对他有种共情上的怜悯,直到每一回对上他眼睛,那里有日渐深刻的执狂,安安静静,一片乌沉,却在盛有她影子的地方,透出了亮。
四目相对,如果她站着不动,小竹子就会慢慢近来,尝试着想讨越发多的亲昵。
他给了她独一的安全感,以及相对正比的禁锢。
她大概,是甘之如饴。
这一晚彻底揭过去,晨曦明朗。
不等鹿安睡足两个小时,昨夜才联系过的导师就打了电话,邀请他们尝兰城地道的早饭,顺道接他们看诊。
看诊的时间本就约在上午,是他们谈好的,鹿安顶着困倦,加上不喜欢让人等,几乎电话一挂立即推醒了竹子,小竹子伸着懒腰颤了颤,起的利索,她却是在床头默了默,脚一用力,没能站起来,这程度比经久没运动,突然跑上十几里要严重的多。
江默回头,就见她细美的脚踝露在晨光下,而安安背对他,看起来却分外柔软。
于是他穿好衣服走去,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亲,把她拦腰抱起。
横亘在眼前的睡意消散,鹿安清醒,抬起眼皮,他眼中的惺忪已经褪尽,光线照进,浅浅的。
比她见过的世间温柔。
他垂近,与她额头相抵,“安安。”在她额上磨磨,“早安。”
小竹子的尾音都在上翘,十分餍足,鹿安看出来了,只是当用起早饭,她惊奇于他迅速地回到了原形。
导师选的地是当地有名的汤包店,和导师待在同一张桌前,阿竹忙前忙后,只给她端屉笼蘸料,甚至不愿意她再跟导师多说一句,只要她开口,是跟导师讲话,他就会打岔:“安安。”没什么表情,望着自己的碗,就捏着筷子的手背绷白。
等不到她理睬,他还会生出忐忑。
鹿安索性不动,托着腮把他看着,颊畔皎绵,浮在早餐的热气里,别说是江默,看着她,医生都一怔,才匆忙避开了眼。
然后,觑到她夹起她碗里的汤包,确定包子不再浮烫气,便放进江默碗中。
这就是两情相悦。
医生在心里响亮的感慨,这一对比起苏南沫那对,在于男方显得对人较为“温和”,至少不那么暴戾,就咬着汤包,再想要提筷,头一抬撞进了郁寒的目光,吓得他猛地哆嗦咽下了没咬碎的汤包,鲠到差点原地去世。
见江默挪走了视线,医生还汗毛直竖,忙不迭检查自己的筷子,这夹的汤包确实是自己那份的,没错啊。
但他始终有种绝不秒的预感。
水足饭饱,走出汤包店他有所了悟,想了想,出声道:“鹿总。”鹿安与江默便一块看过来。
医生颇为平稳,温儒笑着,“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彼此合适,从面相上就能看出一部分。”
“我读过一本书,所说阴阳五行之气化生天地万物,人禀命于天则有表候于体……”
没见过导师这样,鹿安奇怪,截断了他话茬:“老师?”
医生一顿,笃定:“我觉得你们二位,非常有夫妻相。”
……
诊所开在写字楼,医生跟前台有提前打招呼,一见着他们一行人来,前台小姑娘非常利索地去倒茶拿小零食。
她没注意到江默,目光笔直被鹿安吸引,尤其是鹿安不知觉,扬了扬梨涡朝她笑笑,温柔的像是狐狸,激的小姑娘刹那把备好的茶水一倒,拿出来私藏的玫瑰花干来泡茶,又在盘子里点缀好几颗五颜六色的糖果,端到了医生诊室。
鹿安望见是花茶,尾巴慵软地一振,意外:“谢谢。”
娇羞的小姑娘一跑,鹿安端起茶水,盘子忽被旁边人推远,她怔住,等反应过来,阿竹剥好了草莓汽水糖,放在她面前桌上。
他则坐姿挺拔,从始至终没碰过那小姑娘泡的素茶汤。
鹿安只好在导师看诊之前,紧赶着喝完自己这杯,含着糖,用她喝空的这杯子再打些温水,给他解渴:“一会看诊,我在外面等你,不准闹。”话音落下,医生顺势接过话茬,“鹿小姐会去休息室,室内有监控,只要江先生愿意配合我,我可以放监控出来。”
这样,看诊不久便进行开。
鹿安进了休息室,室内还有电视,前台的小姑娘又一次热心帮她打开,调到新闻频道,经济栏目。
栏目标题,打着“侓江建设”四个大字。
她连忙叫停了小姑娘,拿到遥控器,待房门再次合上,留了她一人,落针清晰的封闭室内盘着来自电视机的话音,她听得清清楚楚,那记者叫道:“鹿总,关于这项工程在未来市场发展的趋势,您怎么看?”
——原来在她“死”了之后,鹿氏的工程在如期。
镁光闪起,鹿卓江的脸被放大,放在镜头前方,气色不足,但还能笑得出来。
他没答话,轻轻拍拍一旁林书文的肩膀。
是想,一位年过半百,白手发家的企业大户,如今年迈,一位是英俊有为的长子,所以即便是当事人,也不无慨叹。
鹿卓江笑着,笑意浮上眉梢,“我快退休了,至于这项工程,我只能说——”
隔着屏幕,半晌,她望着父亲些许神采飞扬的,在镜头前,这一刻被定格在方形的屏幕中,只有父慈子孝,“他是我的骄傲。”
手松懈,遥控器落到膝上。
一片死寂。
电视还开着,对于鹿卓江的表现,她不曾感到半分意外。
可是隐隐觉得一种虚浮,不切实际,于是又看了一遍,可惜新闻是直播形式,她听不见父亲再说一遍那句话了。
以前,她是学着习惯,因为逃不了父母定下的“因”,现在习惯着,又止于这一瞬,因为无论怎么努力……她的此生都无法弥合,这是既定的“果”,是她一番努力,历经久年才甘愿服输的道理。
接受的坦然也明白。
然而又是这样的因果,她才会一开始,想到借酒消愁,找到了大排档里,遇见了阿竹。
想着,鹿安多坐了一小时多,实在忍不住,回到会诊室的门前,没能站稳,会诊室里突然有人拉开了门,逆着光,一股沉沉的重量塌在了她身上,别看他瘦着,她多少承不住,好笑地端起他脸颊,却对诊室桌前的医生道:“已经好了?”
医生颔首:“进来吧。”
“之前,你跟我说的那件事,问他在不在现场,他说没有——”医生是这么认为的:“我初步的诊断结果是江先生没有骗你。”
“因为他自己,确切的,把那一段记忆裁剪了。”
“这种病症还有其他表现,比如江先生偶尔会出现发怔的迹象,记不得前几分钟在做的事情,这只是很偶尔的情况。”
鹿安听他一说,跟着想起阿竹之前买过的银链子,拿纸包着,藏在厕所的水箱里,可当她一问,他确实表现出来的是怔愣。
医生继续:“我的建议是,除了心理上的干预治疗,鹿小姐可以多陪陪他,越是安静的氛围,他会越放松,干预起来才会顺利。”
“好。”
她应的干脆。
江默一直望着鹿安,从她侧脸到她揉捏他指骨的那手,她像捋着竹叶般,将他指节套进她掌心,绵软的手心再轻柔在他手掌上滑挲过,比起他的手型,安安的手小了两个号,他垂视着,眉眼弯了弯,不着痕迹,勾到她蜷着的手指。
“可以的话……”医生握拳放嘴边咳了咳。
鹿安分着心,一半在把玩着她手的阿竹身上,柔软了下来,一半勉强凑够,用来听医嘱,就听导师说:“就多疼疼他,他这性格不暴力,可是非常容易受情绪的影响,冲动的自我伤害,这自我伤害的程度,比我那个病人要严重一点点。”
那个病人,指的是已经改成霍姓的某年。
“阿竹还好。”鹿安不服,笑的直戳人痛点,“至少他不会在夜黑风高到你那小区的地下车库揍你。”
“阿竹会先药晕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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