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裘融终于缓缓收功,最后一丝紫色妖气挥散在空气中,他起身到柜子里又翻出一床被褥,给熟睡的爻楝盖好,还体贴入微地为他掖好被角,细致程度和他五大三粗的莽夫外表截然相反,让人看了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竹涧忍不住盯着裘融看了许久,发自内心地觉得一只兔子妖竟然能长得这般壮实,也真的难为人家了。
“我待会给他开几个方子,明日一早需得麻烦你拿着去人类镇上的药铺里抓来。其中几味药材有点难找,可能还得我亲自上一趟山……”
“等一下,”竹涧把裘融拉出房间,再招呼阿球乖乖跟来,他小心地为屋内睡梦中的男人掩上门。等灰兔子作别二人出了草屋后,竹涧连忙对着裘融小声道:“你之前说你曾经见过我们,还有你师父为我们治过病,这件事可否给我详细地讲一讲呢?”
裘融正提着毛笔写药方,一只短短的绒毛尾巴在壮硕臀部后面一颤一颤地晃,他闻言抬起头,“你们真的都失忆了?”
“那还有假?谁会拿失忆这回事取乐?”
“……”裘融颇有些不信任地看向竹涧,但嘴中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忆道:“大概是七八年前……我也不记得你生的什么病了,当时我按着师父给我的药方煎好了药,送进你们房里……嗯,你们借住在医馆里,因为需得收碗,我被爻楝仙君请进门之后就在一旁等了会……当时的你和现在性格差异蛮大的……”
“嗯?”
“爻楝仙君也是黑色的长发,进门时有青色冠束在头顶,腰间配着极为气派的漆黑长剑。我记得仙君是哪个门派的修者,怎么如今长了龙角出来?”
“这说来话长,我当时性格是怎样的?和爻楝关系好吗?”
“……你那时……嗯,如何讲呢,性格很一言难尽吧……”
竹涧:“……”
“和爻楝仙君的关系……应该,不是很好?”
竹涧终于抓到了重点词汇,他双手环胸,眯着双眸仔细咀嚼道:“不·是·很·好。”裘融立刻感知到全身一阵寒气,他匆忙改口道:“不,也不能说不好,其实还可以……”
“到底好是不好?!”
唰的一声,裘融头顶两只耳朵如被飓风刮起的芦苇,炸得笔直,他红红的眼睛瞬间含泪,明明是高竹涧大半个头的肌肉猛男,却被人一吼就抬手抹眼泪,他颤声道:“我,我怎么知道,我就是个煎药的小学徒,你得问我师父去。”
“……”竹涧被说哭就哭的裘大夫吓着了,他有些良心难安地拍拍裘融肩膀以作安慰,“那个,别哭,你师父现在人在哪儿呢?”
“师父……两年前就仙去了……”
“那你让我去地府问他啊?!!!”
啪嗒一声,裘融的眼泪滴落纸面,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砸在桌上,竹涧彻底服了,他手忙脚乱地扶裘大夫坐下,“对不住,我没那个意思。别哭了别哭了,都是我的错行了吧……你再哭我真揍你了啊!”
一听要挨揍,裘融赶紧睁大红眼睛解释道:“我,我没想哭,就是忍不住。”他打了一个泪嗝,抽抽噎噎地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擦脸。
“哦哦,那就好……那个,呃——”竹涧突然想到什么,他十分兴奋地站了起来,“裘融,你介不介意我直接读取你那一段记忆?”
“什么?”
“就只会看到和我有关的那一小段,你先在这里仔细回忆着,我去拿个东西。”竹涧说干就干,一阵风般溜进爻楝睡着的屋内,眨眼间又溜了出来,只是手指上多了一枚水纹戒指——原先戴在爻楝右手上的那枚回影戒。
“就是这个,能让我看到你脑海中与我有关的记忆。”竹涧晃了晃右手,裘融自然知道仙家法器的神通广大,他犹豫道:“与你无关的就看不到吗?”
“当然,即便和我相关都不一定能看全,需得你仔细回忆。”
“……那好吧。”裘融脾气软心肠好,好说话至极,竹涧还没怎么劝他就同意了。
竹涧愉快地搬来木椅和裘融面对面坐着,他这算是趁爻楝不备,未经允许擅自偷来回影戒,不过他半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因为是头次使用,他也不得窍门,只是效仿之前爻楝所为,驱动法力再在心里默念。
过了会回影戒倒真的听从他的命令,流动的水珠在五指间嬉戏旋绕,竹涧屏住呼吸,将手指按在裘融额前。
肌肤相贴那瞬间两人都恍惚了一下,再睁眼,竹涧已经双手平托着一方红木圆盘,稳稳地行走在回廊之中,盘上搁着一只盛有浓稠污黑药水的小碗,散发着浓烈的气味。
这就是裘大夫的记忆?竹涧下意识要去四处环顾想要知道身处的环境,却因为他目前仅仅是在‘看’裘融的回忆,所以就只能够接受当时裘融所目及的一切。
药味好难闻啊,肯定苦死了……竹涧难耐地想要躲闪扑面而来的黄连味,但因为裘融本尊常年和中药相伴,闻惯了,他顶着令人作呕的中药气息既不藏也不掩,竹涧只能被迫在裘融躯体里闻了一路的苦味。
幸而裘融口中的医馆并不大,过了回廊仅一个转弯,他就停在了一扇木门之前,裘融伸出手,颇为礼貌地扣扣门上铜环,小心翼翼道:“里面的大人好,我是受师父委托来给你们送药的。”
裘融安安静静地低头在门口侯着,耳朵也规矩地半垂下,听到门内响起轻缓的脚步声,他立刻瑟缩着将腰弯得更下,木门向内敞开有人走到他面前,裘融也愣是没敢抬起头正视门内人一眼。
竹涧急了,他恨不得抽裘融一巴掌让他赶紧抬头看看来的人是谁,但这只胆小的兔子自始至终视线都只落在一双黑底描金的长靴上,竹涧听到裘融的声音因为门开而打起颤,“大,大人,药药药……”
“谢谢,麻烦你进来收一下药壶吧。”
黑靴主人的声色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到这低雅舒缓的嗓音刹那之间便抹平了竹涧心头的烦躁。
——不是爻楝又能是谁?
“好好好……好的。”裘融竟然没出息到开始结巴,七八年前的他看起来比现在还要更为胆小,面对爻楝这么温和的人都能抖得药碗差些没拿稳。
“需,需快些……”裘融有话要叮嘱,他越说头垂得越低,听起来都快哭了,“快趁热……服用……”
“知晓了,你莫怕。”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视野里,在竹涧的目光中,一切动作仿佛都慢得出奇,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爻楝是如何将指腹贴在碗壁上,修剪圆润的指甲扣在边缘,再轻轻用力,流畅的手背线条些微改变一丝弧度,对方接过了木盘上的药碗。
“我听闻你同你师父学艺不过半年,药便煎得这般好了?”爻楝笑着夸赞一句,裘融个没出息的小兔妖霎时便涨红了脸,一句多谢仙君谬赞憋在嘴中,双唇都颤麻了也没能说出口。
正在这时,屋内一帘之隔的卧房内忽然传出一声属于成年男子的喊叫,懒洋洋的,带着几分不悦,“爻楝大恩人,你在外面和谁说话呢,我都生病快要死了,你还不快来陪陪我!”
裘融听到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他飞快地望向帘帐,暗色幕帘上映着一个人坐起的影子,然后他又看一眼面前的男人,似乎被对方俊美的脸庞惊到那般,全身一震,用着比抬首更加快的速度重新低下头,怯弱地抓紧了托盘。
凭这一眼,竹涧终于抓住了七年前爻楝的面容,与他现如今的长相一模一样,未有丝毫的改变。黑色齐腰长发,因在屋内休憩所以解了冠,仅用一支简简单单的碧玉发簪束起大半,其余随意地搭落肩前,一丝不苟的青色五重衣,领口绣有君湖岛门派刺纹,他的眉宇微皱,隐隐流露出不耐烦和无奈。
“竹公子,单单叫我名字爻楝便可……我看你中气十足,不像是快要病死的模样。”爻楝的声音隐进帘帐内,无端添上一层闷沉和距离感,“这是大夫为你煎好的药,趁热喝了吧。”
“你不还叫着我公子?那你得先唤我竹涧……噫——闻着就好苦,我不喝。”
“不喝便算了。”
“诶!好歹是人兔子小大夫辛辛苦苦熬了三个时辰的药,哪能说算了就算了。”
“那你当要如何?嗯?”爻楝嗯的一声反问,拖长的尾音勾得竹涧心尖兀自一悸,他屏息凝神去聆听接下来的对话,并努力忽视身上的蠢货裘融。
这位壮实的兔妖沉浸在刚被仙人表扬过的美好世界里,偷偷捂住通红的脸颊,趁着没人注意竟然还美滋滋地傻笑了好一声。
而屋内,躺在床上的男人得寸进尺道:“爻楝大~恩人,我手疼,你喂我喝这药吧?”
“……”
“还有我要是乖乖喝完了,是不是还该有点奖励?我想吃鱼,要刚捉来的,新鲜的,少刺的,诶!别走啊!”
回忆到此处缓缓陷入混乱,现实中的裘融猛地回过神来,他捂住有些酸胀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似乎接下来爻楝仙君掀帘出门,我正对上他的脸,太过慌乱,嗯……是逃跑还是晕倒了来着?”
裘大夫思忖着抬起头,就见竹涧的面部表情也跟着他的回忆混乱了。
“……竹涧仙君?”
“这些都是你臆想的对不对!”竹涧突然踮起脚,狰狞残暴地揪住裘融衣领,凶狠的目光再次把兔妖给吓到疯狂飙泪,“没有没有没有,都是真的绝对没错嘤嘤嘤嘤——”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竹涧受到的惊吓绝对不比裘融低多少,他抵死挣扎道:“那时我到底生了什么病,失心疯吗?还是刚从爻楝体内剥离出来,意识不清醒?”
“……”裘融赶紧帮这位大爷回忆,或许是死亡可以逼迫出人或者妖无穷无尽的潜能,过了会裘融竟然真有了点头绪,“我好像记得,师父提到过一句,说是被雷劈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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爻楝:做坏事,被雷劈
竹涧:……?????
第20章胡编乱造
翌日清晨,爻楝在一片温暖的冬日中睁开双眼,户外一枝馥香梅花好奇地探入窗柩内,浅黄色的花瓣尖端浮着水露,清新淡雅。
虽然腹内仍旧隐隐作疼,但无疑比先前那钻心的巨痛要好上很多。爻楝想唤人进来,却感觉自己的双唇紧紧黏连在一起,他废了好大力气才一点一点地撕开。
还未等他出声,竹涧便适时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见到爻楝醒来很兴奋,几步冲到床头,用手背探了探病患的额头,道:“裘融天不亮就进山里去了,他说你虽然没有法力,但筋骨比凡人强健数倍,应该不会发热,但这兔子还是执意让我时常留意,所以我只好每个时辰来看你一次,不过你的确没有发热迹象,他怕是白担心了。”
“嗯,”爻楝点点头,他轻咳一嗓,沙哑道:“我……咳……喉咙痛。”
“喉咙痛?这他没跟我说啊。”竹涧抿直嘴唇,挑起爻楝的下巴看他脖子,除了先前被万界门人掐过,现在还留下了一点浅浅的红印外,一切都很好。
最后还是爻楝本人皱着眉思考许久,想到了可能的原因,“或许是……我渴了?”
竹涧:“……渴了?”他抄着手纠结半晌,去屋外端了杯冷茶回来,爻楝用发丝想都知道肯定不是温水,瞥上一眼,水面确实在这寒冬中连些屡白气都不冒,“不喝冷的。”
“要求怎么这么多!”竹涧自己一口气把水喝完,啪得把陶碗拍桌上,他皱着眉看向爻楝,只见对方两只亮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深色瞳孔成圆形,中间倒映着他丑陋的嘴脸,周围放射状的线似会勾魂那般,仅是对视两秒就兵不仞血地将竹涧打为眼下败将,只得撇着嘴去给爻楝再倒了一杯冷茶,接着用内力为他煮沸。
爻楝亲眼看着陶碗内的茶水沸腾翻滚,茶壁烧得火红,而毫无常识的竹涧这就要将开水递来给他喝。
“不行,太烫了,需得温水。”爻楝嫌弃地往后避了避,瞬间竹涧就真的发飙了,他再次一口干下这杯沸水,愤怒道:“你是不是故意找我不痛快呢?”
爻楝冷冷地斜觑他一眼,“你现在把妖丹还我,我立刻蹦起来为你端茶送水。”
听到这话,竹涧顿时气消掉大半,他志得意满地坐到床边,笑意盈盈地俯下身,压低嗓音于爻楝耳旁道:“哼,怎么,不能定身我,不能禁言我,让你很不爽?”
“……我咳……真的很渴。”爻楝发现自己真的不能提妖丹的事情,他一旦提及竹涧就会愈发深刻地意识到内丹对于爻楝有多重要,然后竹涧就会越来越得瑟,再然后就是他死都不还。
“好好好,你是主人,我是受你奴役的可怜小魂剑。”竹涧挑挑眉,哼着曲儿出门接了一壶冰山泉水,匀在两只茶碗中,一只单手烧开,接着倒进另一只陶碗里,他把温水搁在床头,扶起爻楝,还格外贴心地取了靠垫替他垫腰,这才递过茶,顺便笑眯眯地说慢点喝,不够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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