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案子其实很简单,但是疑点也真的多。但是警方调查下来的结果,颜右身上的伤和引川并没有关系,颜右在后面也明明承认了,自己身上的伤和引川无关,会帮他澄清。可她却在发布会之前消失了。”
徐鹤冷笑了一声:“这个女孩,就连消失也像早有预谋一样。她这一走不要紧,原本可以轻易澄清的案子,忽然就变成了大众眼中内幕重重‘不可说’的事,媒体们为了抓住眼前肆无忌惮的大写特写,事情越传越乱,引川被迫停学,顾氏股价也大幅下跌,遭到重创。”
“有几次,引川在住所收到好几次匿名信件,原本就很差的精神状态忽然崩盘了,老爷子没有办法,才把引川送出国去。”
怕她不信,徐鹤把面前其他的文档往季初羽面前推了一下,解释:“你如果不信的话,这里的资料都很全,网上搜的话,当年案件结果的官方通报应该还在。不过那个时候大众不肯信,都觉得这结果是预料中的‘顾氏财力’的扭转。”
整件事情听下来,终于经由大脑稀释,缓缓地在季初羽心底里消化开。
这整件事情……就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巨大圈套,而直到被彻底卷入其中,无法脱罪,顾引川都没法知道自己的人生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了吧……
和这件事最密切相关的人,颜右和辛铭早在十年前就从人间蒸发了,只有顾引川,独自站在风口浪尖,如海面上暴风雨里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的,随时可能被海浪吞噬,沉于深海底。
季初羽想到自己刚来到这栋别墅里,时不时就会面对的一地狼藉;想起第一次见顾引川,月光下男人清瘦的脸上,漂亮却空洞的眼底,毫无求生欲;想起顾引川在听到明明是他要求的表白之后,小心翼翼问她“真的吗”。
这像极成为孤儿之后的她,却又完全不同。
顾引川的人生,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分崩离析,余下的所有风浪,不过是他在夜深人静时,为证明自己是否还活着,渴望听到的一点声响。
沉沉呼出一口气,季初羽摇了摇头。
“不用了。”
徐鹤眉头有些焦灼和阴沉得蹙起:“……你不信吗?”
“不是,”季初羽否认,“我只是单纯的不相信和讨厌刘冉。”
徐鹤怔了一下,似乎在想刘冉是谁。
想通了,他很快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初羽,你有时候真的很特别……”
“因为不相信刘冉而偏向引川的,不够理性,又有些幼稚,不像你。但是我怎么觉得,这好像才是你。”
敌人的敌人……或许就是朋友吗?
徐鹤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季初羽这一句话,像是在黑夜里撕开一道裂痕,引进一束光芒。
病房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楚江一脸疲惫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季初羽几乎是顷刻就察觉了。
她搅着手站起来了,踯躅着问:“引川他……还好吗?”
楚江掀起疲累的目光,扯了扯唇角:“不好。”
季初羽咬着下唇,眼底的凝重更深。
不再看她,楚江视线落在茶几上,很快迈步走进来,抬手倒了一杯茶给自己,唇瓣触到杯沿前,他眯着眼开了口:“不过也坏不到哪去。放心。”
在顾引川发病这件事上,楚江和徐鹤似乎有着某种别样的默契。
也是,如果头几次见这种场面,可能还会紧张无措担忧;
但是如果这样的事在这十年间反复上演,换做是谁都会有一种无力感和疲累感了。
脑海里回想起这两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担心也没有用。”
不只是劝慰,也是他们自己反反复复的心情写照吧。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季初羽搅着手,终于开了口。
楚江掏出烟盒,动作利落地抖出一根含在唇上,又嗑出一根递给徐鹤。
被徐鹤摆手拒绝后,他不甚在意地打火,点燃前,抬头问了季初羽一句:“季小姐,不介意吧?”
季初羽赶忙摇了摇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楚江抽烟。
不过看他眼底遮掩不住的疲累和凝重,大概他只有压力极大的时候才会这样。
深吸一口烟,呼出时,随着白烟袅袅升起,楚江眉间跟着舒展了一些:“王医生打了镇静剂,他现在没有意识。你要想去的话,就去吧。”
犹豫不过三秒,季初羽点头道谢,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之前送顾引川进来的其他医生已经不见了,王医生一个人盯着仪器,偶尔抬眼看一眼滴液瓶的情况。
见季初羽进来,王医生已经没有第一次的讶异了,反而脸上的表情有些放松下来。
“徐小姐。”王医生声音放得很轻,同她打招呼。
季初羽点头:“你好,我来看看引川……”
王医生表示了然。
“他刚刚才睡着,身体有些虚脱,还有脱水的症状。现在这瓶液体打完,还有一瓶。”
季初羽的看一眼满满一瓶液体,视线顺着透明的软管来到了男人埋着针的手臂上。
顾引川似乎又瘦些了,明明这阵子每餐都吃她做的饭,气色看起来明显有好转,经此一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忽然又迅速憔悴下去。
男人脸上本就没有肉,此刻棱角分明得让人心疼。
王医生合上病历本,看形势主动退出:“季小姐,麻烦你在这边帮看着点,有什么事可以按床头的铃。我们最近都不离开别墅的。”
季初羽点头:“辛苦您了。”
王医生摇头,唇边牵起一丝苦涩:“医者本职,没什么辛不辛苦。只是,引川身体素质向来不算差,我们能做的也微乎其微。他的病更多是心理上的,如果楚江医生都没有办法,那我们也只能是这样吊着,治标不治本罢了。”
季初羽心头一滞,直到传来门被轻合上的声音,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治标……不治本吗……
徐鹤说顾引川的病是心病。
根源是十年前那件事发散出的许多,积压成了解不开的精神桎梏。
心理学专业出身的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尤其是了解了他经历的冰山一角以后。
透明药用瓶里的液体顺着输液软管淌进顾引川的身体里,静默无声地见证着时间的流逝。
男人原本好看的如同自己会散发光亮的双目此刻紧闭着,除了心电图仪上跳动着的曲线,很难看出他的生命是否正在流失,亦或者是在流逝。
这是第二次,季初羽在顾引川别墅的病病房照料着他。
上一次,她大言不惭要帮顾引川洗澡,他还红着脸为此别扭过。
可他现在只能这样生死难卜地躺在这里了。
季初羽不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人。
除却在福利院时,对待那些和自己命运或同或异的孩子,她会有一种守护的心和责任感,多数时候,她很难真正地自心底里产生一种同理心和感同身受。
读心理学那些年,阮教授没少想要刨根究底甚至是治愈她。
哪怕是后来她让他失望了,从乔隐时不时带回来的消息也可以看出,阮教授始终没有真的放弃她。
季初羽惭愧,但也只是惭愧,她很清楚变成这样的原因,但是如果一个人打心底里不想改变的话,那么医生药石都会被隔绝在外。
之前阮教授托乔隐说给她听的类似病例,她又轻而易举地避过去了,但是有这么一个人……
季初羽的视线落在顾引川睡着也还蹙着的眉头,刚刚出神时涣散的瞳孔逐渐聚拢。
她的面前就有这么一个人,像是平行时空里她的另一个映射,在她避了将近十几年之后,毫无防范地出现在她面前。
像是冥冥之中有人牵着线,不管她怎么逃避闪躲,终究在某个时间点被拖回来,提醒着某些从未解决的事。
那些拖垮她的过去遮蔽她的未来的事。
抬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只破旧带着划痕的水晶兔挂件,冰冷坚硬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流淌进心房。
几乎是十年来第一次,她的记忆终于敢顺着这只兔子穿梭回十八年前,停在郊区公路绿化带旁的车子里。
季初羽乖乖的坐在后座上,手里玩着崭新的水晶兔挂件,爱不释手。
正值无虞市的深冬,天气湿冷无比,车子熄火后的车内安静无比,爸爸跟她说有叔叔找,十分钟就回来,然后就回家吃饭。
车内空调带来的暖意渐渐散去,阴冷的空气像是把整辆车都放在了冷藏室里,越来越湿冷滞闷。
季初羽从最初专心地玩小兔子,到后面终于反复看遍小兔子的每个角落,失去了新鲜感。
她把小兔子捏在手心,不知是闷的还是冻的,额头沁出汗浸湿了细碎的发。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季初羽视线顺着窗外去,本来还是傍晚,此刻夜幕已经降临。
路灯亮了起来,在地上投出一个光晕,她小小的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顺着父亲离开的方向看了又看,却看不到任何。
说好的十分钟……以前季父承诺的十分钟,对季初羽而言简直像是一眨眼的功夫,但是这一次,似乎度过了漫长的不知道第几个十分钟,她的爸爸还没有回来。
季初羽贴着玻璃,有些沮丧,肚子开始饿,她抬手摸了摸,深深呼吸一口,滞闷之下,有些犯困。
不知道过去多久,季初羽昏昏欲睡间,听到很小声的说话声,紧接着,有人捣鼓着车门,过了一会儿,车门终于被拉开来。
冰冷湿重却通透的气息顺着车门涌进来。
季初羽浅浅的呼吸着,脑子被冻的清明瞬间,才发觉刚刚听到的小声的说话声只是被车门隔绝了。
外面此刻犹如炸开锅一般喧嚣着。
各种成年人飞快的语速和高亢的语调,在争相讨论着什么。
其中还夹杂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另一头车外探进来半个身子,季初羽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医生的脸,她抬手探了一把季初羽的额头,在此起彼伏地闪光灯下仔细查看了她的状况,一面要抬手把她抱出来,一面对着外面喊。
“孩子在车里!有缺氧症状,让让!”
另一头的车门与此同时被拉开来,车门缝里伸进来一个很长的话筒,季初羽迷蒙的看着,听到一个更大的声量问:“刚刚打捞上来的死者是你的父亲吗?”
季初羽茫然地抬头,看到执着话筒的一个短发女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的弧度让人有她在笑的错觉,眼底的神情却让她心生恐惧。
季初羽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离了一样,被医生抱出来的时候,听到身后那个尖利的声音更加咄咄逼人:“是你爸爸让你等在车里的?他下车是和谁见面了,你知道吗?”
季初羽迷蒙的睁着眼睛,趴在医生阿姨肩头,听到“车里”,恍然反应过来。
哦,这个阿姨是在问她。
可她问话的语气,就好像她爸爸不见了一样。
远处女人的哭声更加凄厉,夹杂着人们嘈杂的超嚷声。
季初羽突然憋不住,瘪了瘪嘴,“哇”地哭出了声。
“……吓到了,孩子应该没事,还是吸一下氧吧。”医生和同事交流着,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安慰。
可季初羽却哭得止也止不住。
因为她认出了那个哭的凄厉的女人的声音,来自她的妈妈。
第37章
刘冉向外界的报道,连同她的名字,是这十多年季初羽反复咀嚼尔后烂在心底里的名字。
无数次想要埋藏,却时时刻刻在她心底里越刺越深,她只能无数次撒新的尘土上去,再告诉自己,忘掉吧,忘掉也没关系。
这十几年,她从抠着每个字眼去看刘冉的每一篇报道的每个字,想不通她为何这样,到渐渐把自己封闭,宁肯和世界脱节也不再接触到任何新闻报道。
季初羽好像得了“刘冉PTSD”,这痛比她失去爸爸,到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还要深,还不可替代,无法痊愈,不愿提起。
那些吃人的文字,曾于无数白天黑色试图将季初羽吞噬。
她挣扎过,也自我放弃过,但是直到现在,此时此刻,看着病床上脸色失了血色的顾引川,除了心电图仪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还活着的直观证据,季初羽才忽然发现,这十多年,无论多么绝望,她原来在潜意识里从未放弃过自己。
而顾引川,他手腕上还有没褪却的月牙白,身上的伤疤,光季初羽见识过的就数不胜数。他又有多少次曾被那些文字和言语吞噬了,又在彻底解脱的边缘,被人以爱的名字拉扯回来了啊。
gu903();十八年来的第一次,季初羽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