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那年,外祖父病故,林府搬离西平。
她未曾有幸见过林府的任何一位长辈。
只听母亲口中不断悲惜思念,最后恨恨而去,也未能再见亲人一眼。
那是母亲的家人。
贺同章是外祖的门生,也是林府的女婿。
她计划本就又变,只是现下变得更被动了些。
眼下其他事宜先暂时搁置一旁,日后再细细算。
救贺同章才是当务之急。
收起画轴,白问月清冷沉声道:
“不仅要救,我还要去天牢看一眼。”
音落。
忽想起魏央是不愿插手此事的,她这才知晓自己有些直言‘过分’了。
缓了缓神色。
秋水明眸,波光潋滟,她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可以吗?”
软声娇语,楚楚动人。
魏央停顿了半晌,只道了一个字:
“嗯。”
第18章见贺同章
定罪的圣旨拟了多日,却始终不见谢欢命人宣诏,去判贺同章的罪。
他接连几日闷在长华殿里,寸步不离;太后差人去问,他只称是政务繁琐,无暇顾及其他。
然而,众人皆心知肚明,皇上这是有意偏袒贺大人,故而避之不谈。
以权谋私。
谢欢确实是故意为之,他在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让白慕石去想方设法救贺同章。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事太过棘手,他忧心无法维持波澜不惊的常态。
若冒然去后宫见了太后,恐多生是非,引她生疑猜忌。
既是如此,不如躲在长华殿里,让太后与众人知晓他现下正束手无策,只会做些无用的垂死挣扎。
倒也符合他一贯急无大智的庸碌模样。
再反观太宜宫中,四处闲散,清静宜人。
太后百无聊赖地逗弄着欣妃送来的那只黑色八哥,面上眉飞眼笑,心情比之谢欢,不知舒畅了多少。
她未费吹灰之力,治死贺同章,折了谢欢还未丰全的羽翼。
往后的日子里,谢欢还想如何折腾,也休要妄想再翻腾出个水花来了。
亏得她以为谢欢心怀大智,竟识不清死罪难逃这件事?
莫说他拖得一日,便是拖得一年,难道还能颠倒黑白,将案件翻变成无罪不成?
她不怕谢欢拖。
倒不如说谢欢越是拖,她越得心。
为人君上,徇情枉法,意气用事,何以担得大任?
作茧自缚,非要去寻死路。
文书压了快十日。
段升每日上朝,必定要提一遍下诏定罪之事。不需要太后私下示意,朝中的大臣皆都异口同声不断向谢欢施压。
他口中答应的极为爽快,无论是谁参奏皆都一副即刻下旨的模样,可转而回到了长华殿后,他又再三命声元木,无他的口谕,谁都不得妄自宣诏。
棋错一招,满盘皆输。
他本也是劣势,同太后争权犹如虎口拔牙。
日积月累,循序渐进,他一点一点筹谋,这不过才动了几根虎皮上的毛发。
还未向那虎口伸手,转眼便要被整个吞噬进去,血本无归。
每每想到这里,谢欢都脸色阴沉,忍不住皱眉,隐隐含怒。
若非魏央举荐了段升,他也不会陷进丝毫动弹不得的地步。
是谁不好,偏偏是这个手握兵权的魏央。
动之不敢,杀之不得。
如今,他只得将所有的希望寄予白慕石,望他能棋出奇招。
若是他也无能为力,纵是百般不愿,贺同章也只得舍了。
被吞一枚王棋,总好过功亏一篑。
至于日后的计划,一切都还需要从长计议,重新谋划。
巳时三刻,元木从太宜宫折身而回。
谢欢坐在榻上,无力地揉着太阳穴,不胜其烦。
“皇上。”元木轻喊一声。
他接着又道:“方公公传了话来,说是太后娘娘今日问了贺大人判罪之事。”
谢欢微眯着眼睛,神情莫测:
“嗯?”
满身戾气。
自知此话必定惹了盛怒,元木又深深俯身作揖:
“传去太宜宫的消息,说是魏将军,今日去了天牢。”
瞳孔回光,眼睛瞬间明亮。
谢欢控制着喜色,平淡不惊地问:“魏将军去那里做什么?”
元木不动声色,诚然回话:“未曾让人随行,太后此时也不尽知。”
“只知刚去不久。”
谢欢的面色有了明显的缓和,大石终落。
看来白慕石还是有法子的,竟然用的动魏央。
魏央既是无所避讳地去看贺同章,定是知晓此事会传入宫中。
他毫不在意,事情必定是要峰回路转。
他与贺同章无任何交情,将军府上下能与贺同章牵强附会,联系到一起的,也只有白慕石的那个大女儿了吧。
如此说来,是白慕石从她女儿身上下了动作?
他这样做,不怕身份暴露吗?
谢欢又微微眯起了眼睛,猜测了起来。
白慕石暴露,比之贺同章死,两件事相衡量,前者的重要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退一千步说,他宁愿舍了贺同章这步棋,也不愿让白慕石轻易暴露。
他深得太后信任,为人刚正不阿,自己费尽九牛二虎才揽尽麾下。
若是此时暴露,一切揭于桌面,那贺同章入狱还有何意义?
他思索了许久,也未想出白慕石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
此时太宜宫那里,又会是怎么想呢。
白慕石,究竟是在想什么?
三方交错,各不相知;如同闭眼执棋落子,谁也猜不透这棋意几何。
不过转念想来。
只要魏央愿意出面,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谢欢再压十日圣旨不宣,也是值得的。
等到贺同章洗脱罪名的那天,他所抵承的偏袒,来日都会是翻倍的明鉴。
望着谢欢戾气褪却,元木心中明目。
他欲言又止:“皇上,那太宜宫那边……”
谢欢面色缓和了许多,只道:
“无事,你去回禀太后,朕随后下诏。”
“遵旨。”
平浪止风,安然身退。
晴空朗朗,朝阳明媚,将军府里打理的两片月见草,花团锦簇,粉紫成片,开的甚是好看。
白问月欲去见贺同章。
出入天牢须得有太后的口谕或是圣上的手书,更何况她要见的还是一个朝廷重犯,两者缺一不可。
太后与皇上那里也不是不能去求禀,只是这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不说,各种缘由还颇为复杂。
于是白问月便想着去讨魏央的那块令牌。
北绍上下,除却太后的懿旨与皇上的圣旨,便数这镇国将军府的金令最为权重。
调兵遣将,发号施令,无所不能。
某些方面来说,倒是受用无比。
这一日。
白露沾草,茶粥玉食。
无声用罢了膳。
白问月搁置碗筷,清水漱口。
下人有条不紊地将桌上的饭食空盘撤下,她给魏央递去一杯茶:
“夫君大人。”
接过茶盏,察觉到她似是有话要说。
魏央抬眉:“怎么了?”
她沉声答道:“我去见贺大人,怕是还需要夫君大人的金令。”
温茶饮尽,杯盏轻合:
“我,不比令牌好用吗?”魏央转眼望她。
微微诧异。
“夫君要与我同去?”
“不可吗?”
随即明了。
白问月抿唇轻笑,不由地调笑:“自是可行,夫君大人比令牌必然是有用的多。”
语声娇俏,三分揶揄,似是意有别指。
反应了片刻。
冷峻的面孔不自觉松动,殷红悄悄爬上了耳朵。
昨日同眠。
他似往常般轻拥着她,耳磨鬓厮,心跳异常。
白问月许是经过深思熟虑,躺在他的怀里,面红耳赤地主动问:
“成亲以来也过了多日,我们几时圆房?”
娇手穿过腰身,攀附脊背,他微微慌神,手臂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温香软玉抱满怀,佳人柔声细语贴面,他的呼吸不禁粗重了几分。
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贪婪地嗅着兰香。
过了许久,白问月几乎昏睡过去,他才嘶哑出声:
“再等等。”
躯体僵硬,未敢多动,他似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
白问月意识涣散,模糊间靠在他的胸前睡了过去,将他的心思铭记在了心上。
轻轻吻了她的长发,悄悄看一眼她的睡颜,脑内异常清醒。
再等等。
至少要等到她心里再无其他。
落雪无痕执于丝缕尘埃,却也宁死不眷痴人空梦。
唯求活的明白。
正是魏央。
桌上的插曲无声结束,早膳用罢,宋书着人去牵马车。
墨书被魏央差去了廊平办事,从香又被留在了府中,两位主子出门无人跟侍,宋书只得亲身上阵跟前侍奉。
监廷司大牢,直属廷尉院管辖。
关押的多数是官吏重犯,罪审也或死或流放。
这里曾一度是贺同章掌权监理的地方,却未曾想他自己会有进去的这一天。
天牢昏暗潮湿,几盏枯涸的油灯奄奄一息,污浊的空气中似是还弥漫着干涸的血丝,味重扑鼻。
魏央带着白问月,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他将宋书与狱卒都命在牢外,然后亲自提着灯盏,牵着白问月的手走了进去。
狱卒指述说:“贺大人是死囚重犯,段大人说定罪的旨意不日宣下,所以他的监牢在最里的一间。”
“将军左拐一道门再右转,一直走到底便是贺大人的牢房。”
他答的仔细,心中诚惶诚恐,生怕说漏了一个字。
魏央冷声应了一句,不着痕迹地扫了这几个监牢的差役,明晓不须一刻,消息便会传进宫中。
他淡淡收回目光,心无波澜。
谢欢不安了多日,终于如释负重,要浩气长舒了。
白问月跟随着魏央的脚步,往里走去。
牢深一步,她眉头便多皱一分。
魏央察觉有异,牵着她的手紧了紧,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蹙着眉,脸上阴霾不散,沉冷出声:
“无事。”
贺同章是死刑犯之事虽人尽皆知,但他毕竟曾是朝中命官,有功于北绍。
如今沦为介囚,竟遭得如此下场。
这牢深之处,暗无天日,空气稀薄,莫说要判他死罪行刑,只怕是还未到斩首那天,他便已经猝死牢内了。
段升一朝之相,空谈磊落二字。
贺同章的案子也并非无迹可寻,他看似严查明审,实则对内情视而不见。
他将贺同章关在深牢里,倒也不怕谢欢压旨不宣,他认定贺同章左右都不可能活着出去。
讥讽勾唇,白问月心里笑意冷冷。
宰相肚里,还真是能撑船。
微光亮晃,深邃长道,阴森压抑。
青石高墙,精铁长杆,最偏处的角落里盘腿坐着一个男人。
脚上拷着沉后的铁石镣,脊背挺地笔直,借着微弱的幽火,依稀可见浑身血迹,束发凌散,他紧闭地双眸,一动不动。
白问月心倏地一沉,阴冷的面色缓了又缓。
过了半晌。
“贺大人。”
第19章将军遗女
天和十三年,贺同章金榜高中,封五品少卿,举家赶赴西平。
走马上任。
这一年,他整二十四岁。
入京为官后,从五品言官到二品大臣,这其中又经过了四年的岁月磨逝。
自天和十年他修告婚书送至林府,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可他膝下,至今仍然无一子嗣。
而距离他三十而立,也只差两年。
廊平毒杀一案,牵涉人命十三条。
全家老少十四口,除却因故外出的一位长子外,其余皆都死伤殆尽。
遇害的是三代同堂的小户人家,廊平本地人士,靠劳作营生,务农为本。
孙姓。
廊平位于北绍以东,与吴国临界,本是富庶之地。
当年五国来犯,吴国便也是其中之一。
战火蔓延,争夺厮杀处,也正是廊平。
尽管是这样的兵连祸结,可廊平依然屹立安稳,丝毫未有狼狈残破之态。
祥和平静。
像这样的灭门谋杀案,少说也是几十年难有一次的大案。
事关多条人命,恶性非比寻常。
县衙查案无从下手,处处遇阻受碍,当地的县令闭门琢磨了三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将此案上书给了廊平郡守。
请求协查。
文书送至廊平郡守府,得知案况后的郡守大人慎重其事,立刻着手开始调案审查,不遗余力。
然而,这孙氏一家,一夜之间暴毙。
无人证、无线索、无蹊跷、甚至连案发前几日的异样,也无人说的上一句。
案件艰难地查了十日有余,毫无进展。
郡守大人日日如坐针毡,越查越是寒毛卓竖。
除却知晓这十三人是死于砒。霜之毒,其他皆都查无可查。
哪里来的毒?怎么下的毒?会是什么人下毒?
一无所知。
眼看孙家人的尸身在义庄不能再继续放置下去了,郡守大人一咬牙,战战兢兢地也将此案往上禀了去。
案件几经辗转,最终上书至廷尉院,到了贺同章的手上。
他知晓此案的当晚,文书慌乱收起,连夜赶至廊平,待了半月有余。
依然无功而返。
奇怪的是,案件既未查出结果,他也未再继续上书给朝廷,只默不作声将此事给压了下来。
仿佛闻所未闻。
最后,还是廊平郡守上书询声案件后续,被赵奉常无意得知,随即利灾乐祸地禀给了太后,顺带参了一本贺同章失职之罪。
哪曾想,失职的罪责还未降下,贺同章便主动把案子给担了下来,认了罪名。
并且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作案的详细,让人挑不出任何漏洞。
突如其来,极其难料。
失责直接变成了杀人重罪。
他很快被革职下狱,不肖五日便被判了死刑,只等秋后问斩。
之后,这才有了谢欢拉拢太尉,魏央举荐丞相之事。
白问月对贺同章的记忆,十分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