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虽然瘦弱,可有些地方还是不可小觑的。
楚拂心思忽地歪了些,她猛地回过神来,急道:“如若再闹,民女就不伺候了。”
“咚咚!”
【春雨间】敞开的大门忽地被人叩了三响,那执伞男子将纸伞收起搁在了一旁,站在门外恭敬地对着小郡主的方向拱手一拜。
隔着屏风,楚拂能看清楚来人的轮廓,许曜之。
“参见郡主。”
燕缨松开了手,楚拂趁着燕缨放手的当口,捡了鞋子起来,给燕缨穿上了。
“许公子且稍候,民女先伺候郡主梳洗。”楚拂淡淡说完,燕缨摸到了楚拂的衣角,又紧紧揪住了。
“我好像没有传召大夫诊治。”燕缨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悦。
楚拂怔了怔,知道燕缨这是准备下逐客令了。
许曜之微笑道:“回郡主,在下知道规矩的。”顿了一下,他的眸光游移到了楚拂屏风上的隐约轮廓上,“在下前来,只为与楚姑娘商讨后续医治的方子。”
燕缨皱了皱眉头,“现下也还早,许公子,等午间再来吧。”
“可……”许曜之有些迟疑。
楚拂却不敢迟疑,事关燕缨的命,既然许曜之肯主动找她商谈,也免去许多她主动找他的麻烦。
“郡主,我去去就来。”她的话说了一半,低头温柔地拍了拍燕缨的手,“就在外间的庭中,不远的。郡主唤民女,民女就来,可好?”
燕缨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他若欺负你,你也喊我,我也会来保护你的。”虽然知道许曜之是她的大夫,可燕缨就是隐隐觉得许曜之讨厌,声音讨厌,特别是对楚拂说话的语气,温柔得让燕缨不由自主地磨了磨牙。
殷勤!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那种殷勤!
楚拂轻轻一笑,不懂为何郡主会这般防备许曜之?不过也好,有燕缨这句话在,楚拂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楚拂将暖壶递到燕缨手中,燕缨抱住了暖壶,似是想到了什么,“拂儿,你扶我去闻言那儿,我想弹琴,不想一个人坐在这儿等着。”
“诺。”楚拂小心扶着燕缨走到闻言前,在屏风下坐下。
楚拂将半掩的小窗一一关好,又抱了一件大氅过来,盖在燕缨的双膝上,“我很快回来。”话才出口,便觉后悔。
这句话其实不必说的。
“嗯。”燕缨满意地笑了,双手摸上琴弦,弹响了第一个琴音。
楚拂起身走了几步,琴音的每一声都落入她的耳中,她忍不住笑了,听完小郡主的前奏,她已知道小郡主弹的是什么曲子。
《广陵散》。
这般肃杀的前奏,是把许曜之当韩侠累,意图杀之后快么?
听过小郡主的婉转琴音,也听过小郡主的孤寂琴音,如今听到小郡主的肃杀琴音,楚拂暗暗描绘了一下——如若小郡主不是这样一个孱弱病身,她定能成为大燕最耀眼的女子。这个三月每逢天晴,小郡主可以换了戎装,或骑马飞驰于山间古道;或信步于碧草茵茵,与文人诵诗数首;或提壶在山水之间饮个半酣,趁醉弹一曲《逍遥》。
何其快哉?
楚拂悄然一叹,终究是可惜了燕缨,可惜了她指间弹奏出的勃勃“生”意。
“楚……”
“莫扰了郡主雅兴。”
楚拂并没有让许曜之说话,她拿起搁在门边的纸伞,望了一眼石径下的空庭,“那边说话吧。”
“好。”许曜之只觉楚拂语气凉凉的,就好像是今日的酥雨飞入心间,虽凉,却沁心,越听越是莫名地喜欢。
当两人一起沿着石径走下,来到了空庭之中时,红染先端着郡主的早膳回来了。
她的眸光微微一滞,眸光落在了许曜之的俊俏脸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楚姑娘,昨晚……”许曜之的话才说一半,楚拂便已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红染。
她对着红染点了下头,“红染姑娘。”
红染端着早膳走近,“楚大夫,你就把郡主一个人留在小阁中?”语气似是不太友善,甚至还带着些许责难。
许曜之赔笑道:“是在下来得唐突,事关郡主病情,只能唤了楚姑娘出来,在这儿速速详谈。”许曜之的话说得清楚,事关郡主,红染还怎敢多言?
红染再多看了几眼许曜之,便端着早膳走了上去。
楚拂看得清楚,倒也不想戳破红染的小心思,许曜之确实生得好看,也仅仅只是好看。
原以为红染端了早膳上去,小郡主就会停下弹琴,乖乖吃东西。哪知琴音依旧,甚至从《广陵散》变作了《十面埋伏》,大有楚拂不归,琴音不断的势头。
许曜之并没有注意小郡主的琴音变化,可楚拂怎能不注意?
傻。
楚拂的心却暖极了,她悄然往【春雨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淡然笑了。
许曜之看得呆了,下意识地咽了咽。
觉察到了许曜之目光的灼灼,楚拂敛了笑意,沉声道:“许公子,开始吧。”既已知晓小郡主真实病情,对症下药便要更清楚什么药能用,什么药不能用。药毒既然是双刃剑,那祛毒便只能慢慢来。
当务之急,便是先给小郡主续命,尽可能让小郡主多活几日。
“开始?”许曜之回过神,“啊?”
楚拂满面霜色,“许公子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许曜之自忖失礼,歉声道:“在下一时失礼,还请楚姑娘见谅。”
“无妨,本就不重要。”楚拂说得冷淡。
是事不重要,还是他这个人不重要?
许曜之隐隐觉得楚拂是在奚落他,可偏生又不能拿实在了,多一个话茬。他轻叹一声,正色道:“郡主之病,宜慢治,不宜……”
“请许公子说重点。”那些话,楚拂已经清清楚楚。
许曜之被哽了下话,肃声道:“在下才刚刚开始……”
“那不若民女问公子吧。”楚拂实在是不想与他再说这些无用的话,“第一,郡主之毒不可尽拔,可余多少养住心脉,以保郡主安然活过三月?”
许曜之脑子一空,他尚未想到余多少之事。
“第二,郡主眼疾,未免毒液沁入脑中,行针顺序如何?行针深浅如何?”楚拂再问,伴着郡主的肃杀琴音,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咄咄逼人感。
许曜之只觉掌心细汗瞬间冒出,他也没有思虑好此事。
“第三,”前两个问题许曜之没有答出来,自然这第三个问题,也是许曜之不会去想的,“郡主多年沉疴,熬到今日实属不易。许公子是医者,民女也是医者,能否想想其他法子,用食疗替些汤药,让郡主少积些药毒?”
仁心已生,只要能让燕缨少喝一口苦药,少受一些罪,楚拂愿意去多想一步,也多做一步。
许曜之瞪大了眼睛,这言下之意,是说他没有“仁心”二字?
“楚姑娘此话言重了。”
“民女说了,我也是医者。”
楚拂看许曜之也没有要答话的意思,便对着许曜之微微一拜,“民女这几日会用汤药温养郡主身子,让郡主恢复元气。还请这几日许公子静静想想,郡主之病,如何行针,如何祛毒,如何延寿?”说完,楚拂执伞转身,抬眼便瞧见了提着汤药盒子的绿澜。
她对着绿澜微微一笑,走了过去,“有劳绿澜姑娘了。”
“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事。”绿澜笑然摇头,蓦地被楚拂摸了摸额头,“楚姑娘,我……病了么?”
“先回去。”楚拂莞尔,语气温柔。
绿澜受宠若惊地猛点了下头,跟着楚拂一起沿着石径走回了【春雨间】。
楚拂这姑娘,神秘,也带刺。
许曜之摇头笑笑,确实是他急了些。楚拂问他的那三个问题,他会好好思忖,他保证下一回,定能过把楚拂问他的问题都答个明明白白。
绿澜与楚拂收伞搁在了门边,抖了抖裙角的雨水,才踏入【春雨间】,便看见红染无奈地端着早膳跪在燕缨身侧。
燕缨耳朵动了动,听见了两个脚步声。
她停下了弹奏,释然轻笑,“得胜了?”
红染不懂,绿澜也不懂,楚拂却是懂的。
她走近燕缨,跪在了红染身侧,接过了她端着的早膳,淡淡道:“赢得无趣。”
“确实无趣。”燕缨笑意更浓,她的鼻翼动了动,软声道,“莺莺应该也饿了。”
红染下意识地往不远处的小竹篓看了一眼,鸟儿静静地睡着。她突然恍然,知道小郡主说的并不是鸟儿。
只见楚拂舀起一勺金丝银粥,仔细吹了吹,喂向了燕缨,温声道:“总有一日,她能重新飞起来的。”
“我信。”燕缨笃定地说完,张口吃下了楚拂喂的金丝银粥,只觉满口余香,暖意沿着喉咙缓缓而下,暖透她的整个心房。
之前是为了父王跟母妃,她坚持了十七年,可从今日开始,燕缨想多为一个人,多活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仁心,慢慢的在拂儿心里发芽了。
对于一些从来都没有仁心的人来说,仁心二字,真的只是笑话。
PS:《广陵散》这个曲子很多传闻,就选了其中一个,描述聂政刺杀韩侠累,就是一个刺客杀权贵的故事。
小郡主在某些时候是暗戳戳的“凶”,遇到了拂儿,就秒变小可爱了~
第19章屏风
红染隐隐觉得小郡主待楚拂很是不一般,燕缨从未这样看重过一个人,也从未这样保护过一个人。
最初红染担心,只怕楚拂得了宠,会被秦王留下伺候郡主,他日必定会在她之上。可楚拂说了,她只是江湖医女,后面的话楚拂不说,红染也能明白,楚拂其实并不想困在行宫之中。可红染就是没来由地觉得不安,总觉得楚拂越得小郡主看重,自己十年尽心照顾,只怕最后也换不来小郡主的一句照拂,让她到了年龄离宫时稍微体面一些。
甚至,红染很是不明白,为何许公子那般俊俏的郎君,也会对楚拂另眼相看?
楚拂觉察到了红染不善的目光,她侧脸看她。
红染低下了头去,避开了楚拂的目光。
前几日分明是解过心结的,怎的突然又如此了?
那便,就由着她吧。
楚拂轻轻摇头,低头将郡主的早膳喂完,拿了帕子来,擦了擦燕缨的嘴角。
燕缨莞尔,很是享受地昂着脸庞,“拂儿很好,该赏!”
若不是险些害了她,楚拂保证,绝不会伺候她这些。
“郡主要赏,就赏红染姑娘跟绿澜姑娘吧。”楚拂将粥碗放下,侧脸对着绿澜招手道,“汤药也差不多可以喝了。”
燕缨眉心一拧,“今日的……苦不苦?”
“苦也得喝。”楚拂从绿澜手中接过了汤药,舀起一勺,吹了吹,喂了过去,柔声道,“张嘴。”
“唔……”燕缨把嘴巴闭起,往后缩了缩,才继续道,“有没有酥糖?”
“没有。”楚拂往前挪了一步,药勺近在燕缨唇边。
燕缨已经闻到了药味儿,她苦了一张脸,“可不可以只喝一勺?”
绿澜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几年喂药的难处,今日算是让楚拂撞上了。
红染连忙扯了下绿澜的袖角,示意她失仪了。
绿澜连忙敛了笑意,跪在了楚拂身侧,低声提醒,“楚大夫,多哄哄就好了。”
“哄?”楚拂瞥见了燕缨脸上强绷的笑意,知她是故意闹的。
楚拂干脆地将药勺往药汤里面一放,把药碗搁在了闻言边上,蓦地站了起来。
“楚大夫,你这是……”绿澜大惊,楚拂好似是恼了。
红染急道:“楚大夫,她可是郡主!”
楚拂扯了扯裙角上的褶皱,淡声道:“汤药凉了,药性就不足了,郡主这碗不喝,那就先放着。民女再去熬个几碗来……”她故意顿了一下,欺身靠近了燕缨,“民女可要提醒郡主一事,这汤药啊,越后面的越苦。”
“我……我喝……”燕缨哪里还笑得出来,她慌乱地往前摸了摸,也不知揪住的是谁的衣角,“药呢?”
绿澜刚想去端,楚拂先她一步端了起来,再次在郡主身边跪下。
燕缨能闻到楚拂身上的熟悉药香味,她下意识地偏头转向楚拂,眉心揪得好像被什么拧了一把,“拂儿……”
“啊。”楚拂的声音很轻,可语声中的笑意,燕缨能听出来。
好像,拂儿并没有真的恼她?
燕缨乖巧地张口,楚拂舀了一勺汤药喂来。
苦,是真的苦。
燕缨艰难咽下。
楚拂再舀了一勺来,燕缨张口又喝了下去,实在是难喝极了。
绿澜瞪大了双眼,还是头一次瞧见小郡主这般乖乖喝药的。
红染轻轻地扯了扯绿澜的衣袖,给绿澜递了个眼色。
绿澜无声点头,跟着红染一起站起,走到了门边。
“红姐姐?”
“郡主洗漱的热水都凉了,我们一起去打来。”
绿澜迟疑地看了看楚拂,“可是……”
“郡主有楚大夫照顾,没事的。”红染只是不想在边上看着,越发地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好像是那么回事。
绿澜点点头,跟着红染撑伞离去了。
楚拂若有所思地看着红染的背影,涩然轻笑,果然府宅越大,婢女们的心思就越多。当年她在廷尉府如此,在临淮行宫也如此,有些人总不明白,能活着已是不易,何苦求那么多,徒惹心烦呢?
“她一直是这样。”燕缨突然开口,似是知道楚拂这会儿的沉默是因为什么?
楚拂微惊,“嗯?”
“十五岁前,我看见过的。”燕缨心如明镜,突然听见红染绿澜走远的脚步声,她已经了然。
楚拂放下了药碗,静静地看着燕缨的眉眼,有时候看不见,烦心的人与事或许也能少些。
“为……何?”楚拂还是忍不住问了。
“府中婢女大多如此,换不换其实都一样。”燕缨舒眉笑笑,复又蹙起了眉头,无奈地道,“继续吧,拂儿。”
“不用喝了。”楚拂微微一笑,拿了帕子过来,再给燕缨擦了擦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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