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冷嗤一声,负手看了一眼檐外的暴雨如瀑。
外面虽然是铅云压顶,可积压在他心间多年的阴云密布,如今已经散去大半,甚是快哉。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沿着檐下走出了秀明殿的殿门。
楚拂与婢女被拦在殿外已经许久了。
内侍撑着伞,一路紧跟着天子的脚步,哪知天子忽地停了下来,若不是内侍反应快,只怕要撞了天子,闯下大祸。
楚拂的裙角已湿,此时垂着脑袋,一时看不清楚眉眼。
可天子是认得她的。
“你就是那个……揭榜的医女,楚拂?”天子突然问道。
楚拂小心应对,“是。”
天子眸光微沉,这姑娘也是会医术的,放她进去,不知会不会坏了齐轩的大事?
突然的静默让楚拂很是不安,在殿外候着的这段时间,她已听闻秦王到底染上了什么病症?
麻风之症传染极强,致死极高。
踏入秀明殿,就意味着短期之内不能再出来。
楚拂踟蹰,她若选择留在秀明殿,那【春雨间】的小郡主,真要彻底交给刘明照顾么?
天子往楚拂身前走近一步,他猝然捏住了楚拂的下巴,仔细将她看了个清楚。
那日殿上看得不算分明,如今仔细瞧瞧,这女子冷中带艳,流落民间可惜了。
楚拂哑忍怒意,暗暗掐住了衣袖,低唤了一声,“陛下?”
天子笑然松开了手,“朕看清楚了,朕也记下了。”
楚拂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
天子微笑道:“进去吧,一切都要听齐先生的,往后少不得你的好处。”说完,他又多瞧了一眼楚拂。
“诺。”楚拂如今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想方设法医好秦王,只有秦王好了,她才有机会远离天子的觊觎。
天子目送楚拂提着药箱走入了秀明殿,眸光中的炽热,早被机灵的内侍看了个清楚。
这姑娘啊,怕是要留宫了。
内侍暗自记下,这几日定要好生相待,兴许他日会是个得宠的呢?
这边天子离开以后,齐轩单手扶着秦王妃站了起来。
“都下去吧。”齐轩下令庭中的宫卫暂时退出寝殿。
秦王妃也对寝殿前的影卫们道:“你们也退去前殿守着。”
“诺。”
两拨人同时退出寝殿,檐下只剩下了秦王妃与齐轩。
“你会救殿下的,是不是?”秦王妃试探的问他。
齐轩微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我是医者,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谢谢。”秦王妃黯然低头,若有所思。
“这些年,阿瑾变了不少。”齐轩从未见过这般的她,他慨然长叹,“这深宫内院,还是把当年骄傲的你,给磨成了今日这样的谨小慎微。”
“我也没想到……”秦王妃的话刚说了一半,便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匆匆回头,看见楚拂提着药箱走了过来,她惊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妃不是要民女给殿下诊治么?”楚拂微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独臂男子齐轩,此人难道就是天子所说的齐先生?
秦王妃急问道:“阿缨如何?”
“郡主已无大碍,她需要静养。”楚拂如实回答。
秦王妃长舒了一口气,很快又意识到另外一件事,“陛下……放你进来的?”
“是。”楚拂点头。
秦王妃沉默不语。
楚拂暗觉蹊跷。
齐轩静静地看着楚拂,问道:“你就是医治郡主的那个江湖医女?”
楚拂点头,“你就是陛下说的齐先生?”
齐轩也点了下头,不笑不惊,阴沉的眸光让人看不明白,
秦王妃重新审视了一回楚拂,若真是楚拂帮了公主,这会儿应该去公主那儿邀功求条生路才是,又怎会明知殿下染上麻风,还敢进来诊治呢?
那名叫荷香的姑娘,只怕也是故意把楚拂身世抖出来的。
天下有哪个父母敢用楚拂这种毒杀过君王的医女照顾女儿?
只要逼走楚拂,阿缨多半也活不得,对公主而言,也算是一种永绝“后患”。
秦王妃越想越愧,不禁哑声道:“今夜……我不该疑你。”
“该与不该,已经不重要了。”楚拂不想再谈此事,事有轻重缓急,她往寝殿中看了一眼,“民女先去给殿下诊治。”
“慢。”齐轩突然开口。
楚拂惑然,“齐先生?”
“在下毕竟是男子,照顾郡主一事,还是由你来吧。”齐轩淡淡说完,他看向秦王妃,“王妃以为呢?”
楚拂大惊,“这是何意?”
秦王妃蹙眉道:“陛下会把阿缨接来这儿……”说着,秦王妃往对面的佛堂看了一眼,“就让阿缨住那边吧。”
明知秦王染病,还非要把缨缨接来这儿?
有那么多的太医不用,偏偏要用一个与她一样的江湖医者齐先生?
楚拂警觉,秦王这病来得蹊跷,天子的行事又处处不寻常。
她悄然思忖,难道说那日云清公主问她麻风之事,不单单是担心萧世子清查村落危险?而是,早有……预谋?
似是知道楚拂会起疑,秦王妃上前握住了楚拂的手腕,语重心长地道:“楚大夫,阿缨就交给你了。”说着,她看了一眼齐轩,“齐先生,殿下的性命我也交给你了。”
看秦王妃的样子,多半也是信这位齐先生的。
这事情越想越矛盾!
若是这位齐先生一直在行宫之中,而且还是秦王妃深信之人,秦王又何必放榜求医呢?
若是这位齐先生是天子带来的人,缨缨在北都灞陵多年,以秦王的身份和秦王妃对齐先生的信任,齐先生应该医过缨缨的。
怎的从未听人提起过这样一个江湖医者?
“楚大夫?”秦王妃觉察了楚拂的失神,她轻唤提醒。
楚拂回过神来,“民女在。”
知道楚拂身份后,秦王妃知道这姑娘的心智绝对不弱,她会失神如此,想必是想了许多,她不能讲太明,却也不能不说一二,“这位齐先生是我的旧识,算起来,我也有十七年多未见过他了。此中缘由……”她多瞧了一眼齐轩空荡荡的右边长袖,再望向他的鞭痕脸庞,“我也想知,为何十七年后再见,你竟会成了这般模样?”
齐轩轻笑,“等我把殿下救醒,一并说给你与殿下听吧。”
楚拂疑惑更浓,可秦王妃紧了紧握她的手,似乎另有她意。
齐轩冰凉的眸子忽然对上了她的,“楚大夫,你也想听么?”分明语气中没有一丝威胁,却让楚拂没来由地背心发凉。
楚拂隐隐觉得这位齐先生身上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寒冽杀意。
医者和善,怎会有这样的气息?
“民女只是医者,只关心医药之事。”楚拂低声答道。
看来是个聪明人。
齐轩提醒楚拂,“郡主之病,最受不得寒,所以楚大夫就别在这儿站着了,快些去佛堂准备暖壶吧。”顿了一下,他望向庭中的暴雨,“雨下的那么大,这一路上就算有伞撑着,想必也会淋湿吧。”
一句话切到了楚拂的心坎里。
燕缨刚捡回一条命,路上再被淋湿受寒,只怕今夜要难熬了。
楚拂就算再恼她,也不会用她的性命开玩笑。
“诺。”楚拂依着齐轩的话,提着药箱穿过空庭,跑入了佛堂那边的檐下。
她推开殿门,悄然长叹。
本想清静几日,好生想想她与她到底算什么?
可好似什么都是注定好的,每当她生了离意,总会有些人或有些事把她与她重新拉拢一起。
冤家。
楚拂哑然轻斥,哽在心头的那些酸涩感瞬间散去一半。
姻缘已拆。
世子与郡主注定回不去了。
青梅竹马的情分,岂会因为拆了婚约,就说断就断的?
楚拂自忖似乎失了分寸,她对缨缨或许苛责了些。
即便是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句都是刺,楚拂也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应当给缨缨一个辩驳的机会。
“喳!”檐角上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楚拂震惊,它怎么飞到这儿来了?
檐角上被打湿的莺莺扇了扇翅膀,飞了下来,落到了楚拂肩头,歪着脑袋在楚拂脸颊上蹭了一下,又响亮地叫了一声,“喳!”
看着莺莺这狼狈的模样,楚拂心疼地抚了一下莺莺的冠羽,喃喃道:“怎就一时不忍救了你呢?”
一道惊雷在阴沉的天幕上划出一道裂痕,雨越下越急,这秀明殿的寒意也越来越重。
楚拂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冷战,回头望向秦王寝殿时,秦王妃已引着齐轩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只要楚楚想明白了,再危险的绝境也可以走出来~毕竟她这辈子就是酱紫一路走过来的。
齐轩与秦王的往事,容后放出~来来来,买定离手~押秦王黑的留秦王,押齐轩黑的留齐轩~押对的有小惊喜送上~~=。=(PS:没有赌博!请审核君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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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牵袖
佛堂的陈设自然比不得【春雨间】,不过楚拂收拾起来,也算方便。
东边的坐榻上放了两个暖壶,正在暖着被褥。
楚拂把画了新荷图的小屏风拉了过来,挡在了坐榻前。她绕到坐榻前,稍待了片刻,确认吹来的凉风能少些后,她将佛堂的三面小窗一一关好。
原本清冷的佛堂终是暖了起来。
莺莺歪头跳上了屏风的一角,用力扇了扇翅膀,此时它的羽毛已经干了大半,不似方才那般狼狈。
楚拂最后来到了供奉着白玉观音的佛龛前,虔诚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暗暗祷告——风雨骤来,惟愿早日得见雨后天晴。
没过多久,便听见秀明殿外响起了木板的咯吱声。
楚拂起身踏出佛堂,迎了出去,脸色却僵在了瞬间。
绿澜已哭成了泪人,她追着木板车,努力给燕缨遮着落雨,可纸伞始终有限,哪里能遮得完全?
即便是宫卫推车推得很快,这样的暴雨穿再厚的蓑衣,也是要湿透的。
“郡主!”
楚拂哪里还顾得庭中的暴雨?她心头酸涩,拿了门边的纸伞跑了过去,与绿澜一起给木板车上的燕缨遮雨。
她怎么说都是云安郡主啊,不说能做銮轿,也不该用这样的木板车给拉来啊?
被淋这一路,寒意侵体,这是存了心要她死啊!
楚拂又急又怒,宫卫敢这般做,多半是天子的授意。
可恨!
楚拂与绿澜一起执伞遮雨,护着燕缨来到了檐下。
宫卫们刚欲去扶燕缨,便被楚拂拦下了,“我来!”她扔下了被淋透的纸伞,弯腰将燕缨扶起。
燕缨早已没了意识,她瘫软在楚拂的臂弯之中,衣裳都已经湿透了。
“绿澜姑娘,快去给郡主准备热水。”楚拂匆匆吩咐完,将燕缨背入了佛堂之中。
“诺!”绿澜猛点头,朝着秀明殿的偏房去了。
那边有炉子,平日里都在哪里熬煮井水,给秦王与秦王妃泡茶用。
楚拂先把燕缨小心放在了佛堂前的木椅上,冰凉的雨水沿着椅子的一脚流了下来。
心疼。
楚拂强忍泪意,匆匆给燕缨诊了脉,此时并不是与宫卫们争执的时候,她必须让燕缨熬过今夜,好好的活下去。
她回头看向檐下,只见宫卫们匆匆放下了燕缨的衣箱与古琴,头也不回地走了。
果然如她所想,是想把秦王一家都困死在这儿么?
自古帝家果然没有真情!
可听见燕缨来了,为何那边的秦王妃竟不出来看一眼呢?
楚拂不懂,甚至还生了一丝愤意。
她暗暗咬牙,走出佛堂,把装有燕缨干净衣裳的衣箱打开,上面的都被雨水浸湿了,下面的几件,幸好还是干净的。
她将能穿的干净衣裳拿了起来,走回佛堂,把房门紧紧地关上。
把干净衣裳放在椅子边上,楚拂红着双眸解开了燕缨的领口衣扣,哑声道:“你还欠我一句解释,你给我撑好了!听见没有!”
眼泪终是涌出眼眶,沿着脸颊滑落。
楚拂猛地倒吸了好几口气,快速将燕缨打湿的外裳脱下,扔到了脚下。
内裳几乎是贴在了燕缨的冰凉肌肤上,她面色惨白,哪里是个瓷娃娃,此时看来,更像是一具新亡的尸体,肌肤泛着一股淡淡的青色。
楚拂哪里还敢迟疑,颤然把燕缨湿透的内裳全部脱下,拿了一件干净内裳,把燕缨身上的雨水都擦了个干净。
生怕青丝中浸润的雨水又把新换的干净内裳打湿,楚拂扯下了自己发髻上的木簪,快速将燕缨散乱的湿发挽起,用木簪簪住。
楚拂哪里顾得自己是怎样的披头散发?她很快给燕缨穿好了干净衣裳,将她背到了坐榻上,让她靠坐在榻上,拉了暖过的被子给她盖住。
这点微暖是远远不够的。
楚拂越来越心慌,也越来越无助。
她再拿了一件干净内裳来,扯开木簪,帮燕缨把发丝擦干后,她干脆地抖开了针囊,铺在了榻上。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烛台,快步把烛台移近了坐榻。
楚拂拿了一根银针出来,半跪在榻下,微微掀起暖被,捏住了燕缨的足踝,看清楚她的足底穴位后,银针便落了上去。
万寒从足起,行针能激起的也只是星火之暖。
她的指腹与燕缨冰凉的肌肤相贴,小郡主那冰凉的寒意丝丝透入,每一丝都让楚拂发自心底的害怕。
“撑住……求你……”
楚拂又急又怕,行针过后,她仓皇地搓着燕缨的足底,却迟迟没有回暖的迹象。
她猛烈地摇了摇头,“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我不食言你也不食言的……你说要等我医好你的!”
gu903();燕缨眉角微跳,似是听见了楚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