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仍下着雨,天才破晓。陈恨丢了棋子,扭头去开榻前的格窗。
雨势转小,却起了风,席卷着雨丝落在发上,凝成小小的水珠子。
陈恨裹着被子,身子暖和得很,面上却被风吹得发凉。
皇家先祖选九原修猎场、建行宫,不是没有道理的。
万里江山,无边清净,风起云涌,别有一番豪情在。
倘若早些时候看见。陈恨咕哝着,说了一句好大逆不道的话,奴就与皇爷争一争这江山了。
李砚揉了揉他的脑袋,将窗子关起来了:病才好些就吹风。
陈恨抽了抽鼻子,重新拣起棋盘上的棋子:再来一局吧,这局完了,天也就亮了。
可是这局棋才开了个头儿,云海翻腾之间,黑蛟白龙才堪堪显出龙首来时,墙那边就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吵嚷声。
皇爷?陈恨一愣,总不会是循之没防住?徐歇的人上九原了?
陈恨想了想,只笑道:那恐怕是位不速之客。
案上蜡烛忽明忽灭,终是没了,烛光最后闪了一下,沉寂无声。
两人谁也不动,不再点灯。这时天光大亮,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得棋盘上棋子颗颗闪着莹莹润泽的光。
那人就在窗外勒了马,马匹嘶鸣一声,随后是长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沉稳且坚定。
一直到了殿门前,他推门进去。
一路疾行,再小的雨也湿透了衣衫,更何况他身上还是血糊糊的。
右手拿着一把檀木大弓,腰间挎着箭囊。头发还披散着两三缕,面上两三点血迹,他抬手就抹去了。
他从腰上摘下一个铜制的小物件,一抬手甩到了棋盘上,打散了黑白棋子。
在外边受了凉,声色略显沙哑:使得动瑞王府府兵的信物,我拿回来了,给你。
来人是李释,也是李砚与陈恨没料到的变数。
李释低头,点了点腰间箭囊中箭羽的数目:正好他们就守着长安城城门,我远远的拉弓射箭,把领头的杀了,还有一箭直射在了瑞王府的牌匾上,他们就没话可说了。
陈恨忙下了榻,穿好了鞋去看他:就这么,世子爷怎么还弄的浑身是血?
我来时在山下遇见些人。李释退了半步,举起衣袖看了看,又摸了摸上下,不过都是旁人的血。
陈恨把他的脸抹干净,不再喊他世子爷:小王爷啊,你何苦来?
第81章雩风(2)
永嘉二年,三月廿二。
两个常年留守九原行宫的宫女自蹑手蹑脚地自偏殿退出来,手里还捧着几件满是血污的衣裳。
绕过了宫殿拐角,只把悄悄话说给屋脊上的小神兽听。
桃红颜色丝带系着双鬟的宫女放缓了脚步,小心地指了指后边:那位爷是谁?年纪不大,模样倒是挺凶的。
年纪稍大的宫女道:你没听方才陈公子让我们带他下去洗洗的时候,喊了他什么?
阿姊,我听见了。双鬟宫女跺了跺脚,陈公子喊他小王爷,但我在行宫里伺候这么些年,从没见过这位小王爷。
年节时候,你从城里回来,还跟我提过两句,这会子怎么反倒忘了?
我双鬟宫女想了一想,猛然醒悟过来,不大敢相信地缓缓道,啊!是瑞王府家的世子爷,他们说他可凶了呢。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我看倒不像。那年长的宫女笑了笑,将手里捧着的脏衣裳递给她。
咦?双鬟宫女用两根手指捻起脏衣裳的一角,他到底是怎么弄的?在猎场跟熊打架了?
在山下与人打架了才是。年长的宫女拂了拂袖,了然道,我去给世子爷找一件新衣裳,你就别再进去了。
啊?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你不是觉着他凶么?还敢进去?
偏殿内,宫女将新衣裳放在桌上,隔着一扇屏风,她规规矩矩地垂着眸子,只听见耳畔流过水声。
不愿意显露出自己知道他的身份,于是她不喊他世子爷,只道:爷,衣裳放在桌上了。
里边的人应了一声。
她又问:是不是叫太监们来添些热水?
不用。李释冷着声音吩咐道,你出去。
陈公子说伺候不好,要罚我们的呢。
屏风后边的李释似是愣了一会儿,刻意软了三分语气:没有别的,是我不喜欢旁的人在,不会给他告状的。
那婢子就在外边候着。
这话落地,又听闻门扇轻响,人走了。
李释再等了一会儿,稍弯了腰,热水漫过头顶,淹进口鼻,才教那血腥气稍稍消散了些许。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陈恨分明叫他别再管这件事了,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跨马射箭,直奔长安,还杀了几个人?
这是不是皇家的宿命他不知道,但是这宿命让他有些恶心。
再待了一会儿,将头发丝儿都洗干净了,李释才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
随意抹了抹身上的水,换了衣裳,熏香味道有些重了,但总比别的什么气味好。
他用巾子将头发擦得干干净净的,束上宫女送进来的古玉冠,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那宫女仍旧守在门外,见他出来,便道:爷是不是去寻陈公子?婢子给爷领路。
李释抬脚,步下台阶:不用,我记得路。
他回到最初来的宫殿前,已经是上午了,天阴,却不再下雨,日头照来,稍有些天光,只是不热。
而这时,陈公子正同皇爷在榻上说着闲话。
下棋的时候他还裹着被子,这时候有些热了,便将被子往榻上随便一堆,活像个猫窝。
又悄悄的伸手去拿案上摆着的点心,李砚不管他,只装作没看见的模样。
陈恨拿了点心,窝在手里掰了一块来吃,才知道那是不加糖的,什么味道也没有,干嚼面粉。
他叹了口气,将吃了一口的点心塞给李砚,一言不发。
李砚也吃了一口,面色一变,默默地放回去了。
皇爷。陈恨得逞地笑了笑,不好吃吧?
此时转头看见李释,陈恨又朝他招了招手:世子爷。
有几日不见,李释倒像是成长了许多。
先抬手朝李砚做了个揖,问过了安,才转头朝陈恨行礼。看似成熟,其实还是没大没小的喊他陈离亭。
又等李砚点头允了,才搬了把灯笼凳来,在榻边坐着。
陈恨转头问他:怎么过九原来了?不是在三清山上待着么?
看见徐歇往九原来了,我勤王。
陈恨笑了笑,倒也不是恶意,不过觉着他可爱罢了:你小小年纪的,勤什么王?
只是于李释,年纪是最提不得的。
陈恨又正色道:下回可不许这样冒险了。
李释点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