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2 / 2)

窗下长榻,榻上小案,案前残卷,种种陈设摆件都是陈恨的喜好。

李砚搜这间屋子时搜得最是细致,不是找人,是找物件,找陈恨用过的物件。

铜制的小香炉,青瓷的梅花瓶,榻前挂着的香草叶子。

那香草叶子还是新的,李砚便以为是陈恨不久前新换上去的,心中愈发笃定陈恨就在此处,只是躲着不愿见他。

最后翻出一个小木匣子,没有上锁,里边是四封尚未寄出去的信笺。

李砚认得这种样式,陈恨给他寄过一封,还有四封,原来还没寄出去。

还以为他是现写现寄的,谁知道他提前写好

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可是李砚再看了一眼挂在帷帐银钩上的香草,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不会是那样的,转头再问徐醒:他人呢?

徐醒见那信笺被他翻了出来,只道是事情瞒不住了,嚅了嚅唇,轻得仿佛没有说话:离亭死了。

李砚将四封信笺连着木匣子往地上一砸,怒道:叫他来见我!

似乎是吓坏了怀里的猫,陈猫猫直把脑袋往他怀里凑。

李砚安抚了陈猫猫,缓了语气又道:不想见便不想见,他为躲着我,还叫你说这样的话。去南洋便去南洋了吧,我等等他,等他回来就是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而徐醒叹了口气,不愿意再看他发疯,索性把话同他说开了。

他死了,青陂陷落的时候,他就死了。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李砚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怔了怔:他

他的坟在后山,皇爷若是想看,臣可以带皇爷去看。

李砚不想去看,没有坟,陈恨不应该有坟,陈恨不应该会死。

这么想着,脚步却不随他,混混沌沌的就跟着徐醒往后山走。

江南天气好,才是三月的天,坟上就长满了青草。

陈恨是第一回见自己的坟。而李砚晃着神看了好半晌,才看清楚石碑上的刻字,确实是他的。

一颗心紧紧地揪着,喘也喘不过气来。

李砚往后退了半步,回过神来,仍不死心,对匪鉴道:挖坟。

匪鉴犹豫道:皇爷

李砚红了一双眼睛,吼道:挖坟!

没有人敢说话,匪鉴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土包上的青草与泥土掘开。

徐醒就站在一边看着,由着李砚胡闹,只因旧疾未愈,偶尔咳嗽两声。

清晨入城,一直挖到了日头当中的时候,泥下的棺材显露出一角。

李砚将陈猫猫放在一边,上前屏退众人,用衣袖把棺材上的污泥拂去,随后抽出长剑,一颗一颗撬开钉在棺材上的长钉。

绝不要旁人帮忙。他一开始握着长剑剑柄,后来嫌长剑太长,双手抓着剑身,撬开长钉,鲜血流得满手都是。

他喃喃地说话,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钉子撬开之后,李砚双手按在棺材上,留下两个手印,将棺材推开了。

棺材里没有别的,只有忠义侯的衣冠。

冕旒早已散开了,珠子滚得四处都是,只有忠义侯的衣裳还叠得齐整,略显腐朽罢了。

指尖凝了鲜血,滴落在衣襟上。

李砚俯身,捧起衣裳看了一阵,忽而笑道:他是假死。徐枕眠,连你也被他骗了,他果真是下南洋去了,连你也被他骗了,朕险些也被他骗了。他是假死。

徐醒轻声道:他死了。

不是。

他死了。徐醒一句一顿道,青陂陷落的时候,贺行要招降他,他拉着贺行跳了江。贺行被人救上来,他死了,尸首也被捞起来了。

徐醒继续道:他们把他的尸首悬在青陂城墙上,曝尸三日,吴将军和我还有当时在前线的一些大人,连他的尸首也没能抢回来。

再后来,青陂城门焚尸,他的骨灰就埋在城里。

过了几个月,战局陡转,贺行把他重新挖出来,要把他抛到黄河里去。是吴将军带着人把他抢回来的,撒进风里半坛,还有一半

李砚抬眸看他,再把他的话念了一遍:还有一半?

还有一半,现下供奉在庄子里。

李砚强自咽下喉头腥甜,哑着嗓子道:在哪里?

他连猫也忘记了,还是陈猫猫自个儿跟着过去的。

也是后山的一个小祠堂里,供奉着陈恨的牌位,还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瓷坛子。

李砚再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碰碰他。

原本陈恨同徐醒说的是,待他死后,随便把他抛到那片江河湖海里便是了。徐醒没这么做,他留了私心,把陈恨留下了。

这会子李砚要碰,徐醒也不准,伸手拦住了。

他临走前对我说。要是让他落到皇爷手里,他做鬼也不放过我。

他还让我给皇爷带句话,他说徐醒说话从来都不紧不慢的,幽幽地又道,活着的时候,他把他自个儿都给皇爷了,现下他死了,求皇爷就还他清净罢。

第127章前尘(4)

活着的时候,我把我自个儿都给皇爷了。现下我死了,只求皇爷还我个清净罢。

李砚不怒反笑,对徐醒道:他心里有我,他是喜欢我,他喜欢我喜欢得要了命。

不知道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徐醒听。

他为我赴江南平叛。

他放下你就来了江南。

他死前还惦念着我。

惦念着不要见你。

他是怕我看着难过,才不要我拿走他的东西。

他宁愿留在徐醒这儿,也不想回长安,他说他不愿意落到李砚手里。

这话大约是说给李砚自己听的。

李砚举起长剑,架在了徐醒的手腕上:我来接他回去,你再拦着,手就没了。

皇爷,你也该明白了。徐醒分毫不动,他心里或许有皇爷,但是绝没有李寄书。

他心里没我?李砚笑了笑,手腕一动,长剑剑尖轻轻划过徐醒的手腕,那就有你了?徐枕眠,那么一点儿的龌龊心思,藏也藏不住。

不愿意再多说话,李砚瞥了一眼匪鉴,几个人便把徐醒给按住了。

常年病着,徐醒也挣不开,尊卑礼数一时之间也全忘了,只喊道:你别动他。

他是我的。李砚上前,振了振衣袖,把红布裹着的坛子抱起来了。

李砚抱着坛子走出了门,阳光正好,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身上。

他转头吩咐:把徐醒送回自个儿的封地上去,别让他在这儿待着。

徐醒是全失了态,在祠堂里喊他的名姓,要他把东西还回来。

李砚觉着烦,便道:打昏了,直接送回去,让人看着。

却不回船上,也不想现在就回长安去,李砚回了原本陈恨住的屋子里。

他屏退左右,把骨灰坛子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

在长榻上坐下,落座之后,用手捂着,闷闷地咳了两声,将一直闷在胸中的一口污血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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