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深深看了主持一眼,随即消失在房中,老尼姑只捕捉到白色鹤氅一角。
“呼——”冷风穿堂而过,门板拍得来回作响。
老尼姑身上汗水被寒风一吹,衣服冻得硬邦邦的。
她直勾勾看着洞开的大门,完全没有看清楚那人如何离开。
“哐当”一声,她两腿发软,直到这时才敢顺着坐下,没料到打翻了木鱼。
她动作缓慢,将木鱼摆好,念了句:“阿弥陀佛。”
目光有些复杂。
这位阮姑娘,是招惹了个不得了的人啊。
那贵人浑身贵气,一看便知位高权重;使剑时犹如夺命阎罗,狠厉无情。这样一个人,生杀予夺,性情不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里是善罢甘休的性子。
阮宁的剑清冷大气,正义凛然,跟这位根本不是一路的。
她发了半天呆,半晌觉得冷,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阮宁身上没有烟火气,第一眼看见她时,主持便觉此人跟佛门有缘。
她身上有股世外之气,透着看破红尘与世隔绝的疏离。
贵人的话犹在耳边,主持摇摇头,阮宁这辈子是出不了家了。
第66章066
066
谢九玄从主持处出来,面色冰冷。
突然,他察觉不对,侧头,身形一下子顿住。
阮宁正站在一旁,静静注视着他。
谢九玄怔了下,随即垂眸笑了一声。
笑声里难辨情绪,但丝毫没有做坏事被人撞见的心虚。
阮宁看了眼禅房,道:“宁国公,请跟我来。”
说完,她率先迈了出去,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
恍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脸色不好,雪白的脖颈埋在火红狐裘之中,脚下每一步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敲在谢九玄心上,让他首次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两人停在后山峰顶,狂风猎猎,刮在脸上如同刀子。
阮宁手中长剑直指谢九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不解和怀疑,语气很沉,“宁国公,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是一介女流,朝堂之事不是儿戏,我知道你接近我另有所图,但是——”
她深吸了口气,极力控制自己气得发抖的手:“天下女子都为你趋之若鹜,你何必不放过我一个?我只想清净过一生,不想牵扯进去。你若要利用,有的是人自愿,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她拔高声音又说了一遍,语气中的怒火□□裸表露出来。
谢九玄眸子一动不动。
阮宁脸上因生气而染上薄红。
她目光冷冽如刀,胸口起伏不定:“你位高权重,我人微言轻,宁国公若要天下寺院拒我,我自然无可奈何。只是,你当真以为天下都在你掌控之中?”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谢九玄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
“不是利用。”这声音如同呢喃,在呼啸的寒风中实在不容易听清。
然而阮宁听见了。
“不是利用是什么?我爹忠于朝廷,宁国公多疑,不择手段,欲要以我钳制我爹,不是利用是什么?”
谢九玄:“……天下女子跟我何干?你又怎知她们是我想要的?”
他脸上表情很平静,看过来的目光却如同深井,幽深而危险:“若我说,我是真心求娶呢?纵使天下女子千千万,她们也抵不上一个阮宁。我想娶的只有一个。”
阮宁面色冰冷。
她手中剑插到雪地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胡言乱语。”
谢九玄眸中带着笑意,摊开手,“你看,这双手沾满血腥,别人一靠近,我就忍不住杀人。你是唯一一个例外。如果我说,没有利用,没有不择手段,我只是……想让你留下呢?”
阮宁:“宁国公什么时候为了目的连自己都可以牺牲了?这样的谎话都说得出来,欺骗别人很有意思?还是我刺了你一剑,你想利用这种手段报复?”
谢九玄叹了口气,他揉了揉太阳穴:“你是不肯信,还是……不敢信?”
阮宁猛地将剑挥出,离谢九玄咽喉一寸之地:“我说了,我只想清净过一生,不想跟什么宁国公府扯上关系,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握紧手中长剑,目光决绝:“我不愿意的事情,没人能强迫。”
谢九玄丝毫没有将那把剑放在眼里。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阮宁,像是要从眼睛里看透她整个人。
山崖上冷风回响,四下无声,双方对峙,谁也没有退一步的意思。
半晌,谢九玄低声笑了起来,声音低沉沙哑,“我以为你会信呢。”
他有些苦恼:“难道是太久没有骗人,水平不如以前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好骗,给一颗糖就喊哥哥,走的时候哭得我半条袖子都湿了。”
阮宁嗓音冰冷:“我的想法已经说得很清楚,宁国公请回吧。”
“我……或许做得不对,但你要出家,绝无可能。”谢九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无可估量的危险。
阮宁浑身杀气险些抑制不住。
谢九玄垂眸看着她手中长剑,睫毛上沾了雪花,眨动间融成了细小的雪粒。
“别的话你可以不信,这句,你一定要记好了,”他狭长的眸子里闪过笑意,“你不能出家。”
阮宁深吸了口气。
“寺庙而已,你若想玩,随你。他们没胆量跟我对着干——”说着说着,谢九玄怔了下,目光迅速移到阮宁脸上。
阮宁笑了一声。
眼睛弯下,嘴角牵起,虽然只是轻轻一下,但谢九玄知道她笑了。
有些惊讶,以至于他没有继续说话。
阮宁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笑得出来。
而且是在这种怒火险些压制不住的时候。
“宁国公想娶我?”她脸上笑容一下子消失,仿佛那根本就是错觉。
谢九玄有些料不准她此时反应,但也笑着点头。
阮宁扯了扯嘴角:“你想娶我就得嫁?”
她将剑收回来,“既然不能出家,我为何一定要嫁给你?要论大梁我最讨厌谁,非你宁国公莫属。”
谢九玄脸色沉了下去。
阮宁冷笑:“如果一定要嫁人,那也得我自己选。我选谁都不会选你宁国公。”
谢九玄蓦地出现在她眼前,冰冷的手捏住她手腕。
阮宁:“你宁国公管别人出家,管别人嫁人,还管别人喜欢谁不成?”
谢九玄眸子里黑暗席卷,浑身气势骤然大变:“你喜欢谁?”
阮宁垂眸,眼睛里情绪难测,她挣了挣,手被谢九玄死死捏着。
她拧着眉:“我看梁司南不错。”
“轰隆——”
谢九玄一掌挥出,旁边山崩地裂。
崩塌的雪簌簌落下,扬了阮宁满头满脸。
她眸色冷如寒冰,心里却有些疲累:“你是宁国公,只要你想要,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但是我这个人偏偏跟所有人不一样,我不要的东西,谁也别想强加给我。”
谢九玄闻言,身体僵硬,握着她的手颤了颤,转而又狠狠抓住。
阮宁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手指拉开。
她无视谢九玄黑暗阴郁的眼神,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拉开,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唐。
上辈子她求而不得,这辈子她不想要,谢九玄却偏偏要纠缠。
不是荒唐是什么?
“这辈子我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你。”
离开的时候,阮宁说了这句话。
谢九玄没有阻拦,整个人被定住一般,在冰天雪地里站着,任由寒风吹打在身上。
阮宁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脸上平静无波。
她以为谢九玄会永远高不可攀,永远也不可能喜欢谁。
谢九玄如今的改变,如果是上辈子的她,或许会兴高采烈,高兴得昏厥过去。
但他遇见的是重生的自己,有些事情,时机不同,心境不同,就再也不可能了。
“宁宁!”
阮宁复杂的心情还未收拾好,就被冲过来的阮夫人差点扑进雪地里。
她忙将身体稳住:“阿娘?”
主持等人从院子里离开,留她们单独说话。
阮宁很诧异,将视线从主持身上收回:“你怎么来了?你不在汴梁待着,如今外头很乱,阿爹怎么放心你——”说着说着,她便想到此事是怎么回事。
“是宁国公告诉你我在这儿?”她眼睛里怒气一闪而过。
阮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抱着她不肯松手:“你个死丫头,你想吓死爹娘啊是不是!呜呜呜一声不吭就跑了,这么久都不回家!”
说到这个,她拉着阮宁浑身上下看了个遍,嘴里喃喃:“外面坏人那么多,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欺负呜呜呜——”她整个人崩溃得说不下去了。
阮宁拍了拍她的背:“没事,我武功好,没人敢欺负我。”
“死丫头……不听话的死丫头……”阮夫人哽咽着趴在她身上,哭一声在阮宁身上拍打一下。
阮宁有些无奈:“阿娘你多大人了,坐好了说话。”
阮夫人拿袖子摸着眼泪,偷觑她一眼:“……你要是敢出家,我就不活了,爹娘还在,你出的哪门子家,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阮宁:“宁国公告诉你们的?”
阮夫人心虚地到处瞟,就是不看她。
阮宁替她沏了杯茶,坐下来,手指捏着茶杯,无意识攥着:“宁国公——”
没想到阮夫人跟她同时脱口而出:“宁国公——”
两人一怔,阮夫人立即道:“宁国公怎么了?是他传信给我和你爹,不然我宝贝女儿都要去抛下我们去当尼姑了,我做娘的难道还不能知道?!”
说着她又冲动了起来。
阮宁将她按下:“你放心,我不出家。”
阮夫人:“真的?”
阮宁:“我不说谎。”
阮夫人松了口气。
“不过,我的婚事是怎么回事?”阮宁问。
阮夫人摆了摆手:“那梁司南你既然那么不喜欢,甚至不惜离家出走,这门亲事不结也罢。你人都走了,我还能让人家梁府娶个空人回去不成?”
“其他人呢?”阮宁挑眉。
“什么其他人?”阮夫人喝了口茶,一路紧赶慢赶,她要渴死了。
“除了梁府,你们没有说其他亲事给我?”
阮夫人差点被水呛住,闻言忙拍着胸口保证:“一个梁司南就让你跑得影子都见不着,若不是还知道送信回来,你爹怕是早就辞官找你去了!哪还敢给你说亲。”
“当真没有亲事?”
“没有没有!”
阮宁沉思。谢九玄又骗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要写到我最喜欢的部分了~
第67章067
067
阮夫人好不容易捉着阮宁,无论如何都不肯立即回程。
用过晚膳,阮夫人缠着阮宁,要她讲这两年外面的事。
阮宁坐在床榻边,阮夫人抱着枕头躺进里侧,扯着被子说什么都不肯去自己房间。
“就是一路走走,看山看水,没什么好讲。”
阮宁散了头发,拿阿娘没办法,打算就这样睡觉时,身体突然僵住,脸上表情也变得奇怪。
阮夫人发现不对:“怎么了?”
阮宁不说话,立即盘膝打坐,双手搁在膝盖上,掌心朝上,眼睛闭了起来。
阮夫人很清楚这是武者修习功法的姿势。她有些想不通的是,阮宁怎么突然开始修行,分明刚才还一副准备歇息的样子。
她怕扰乱阮宁心神,不再说话,只是用目光一遍一遍描摹着女儿的脸庞,两年不见,她眉眼又长开一些。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她看着她长大,看着她眼睛里有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看着她飞蛾扑火,看着她长成如今的模样。
看着看着,她眼睛湿润了。忙抹了把脸。
阮宁没办法解答阮夫人的疑问,她正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她的身体甚至因激动而轻轻颤抖。
几日来,她已经习惯了丹田中空空如也的空落感,而现在,她感觉到一股内力如同涓涓细流,从丹田中流淌而出,沿着经脉流到四肢百骸。
仿佛原本贫瘠干裂的土地上降落一场甘霖,滋润了每一棵枯草、每一朵枯萎的花。
经脉缓缓舒张,身体犹如徜徉在温软的云朵之间。
阮宁调动内力,它仿佛有了生命,随着阮宁心意流转,时而调皮地翻滚扭动,时而欢快地蹭蹭经脉,时而又生气一般迅速膨胀起来。
阮宁惊讶极了。
她一点点熟悉着新生的内力,在经脉中运行了两个大周天,这个过程很舒服,她沉浸其中,以致于再次睁开眼睛时,天竟然都亮了。
日光在雪地上照过,穿透窗纸,照在禅房里,亮得有些刺眼。
阮宁低头,看见阮夫人在里侧睡得正香,头上簪子都忘了取下,看来是不知不觉睡着的。
她伸出自己的手,心随意动,将一股内力凝聚在指尖,霎时,屋内被杀气席卷,一股可怕的强大气息笼罩在头顶,阮夫人猛地睁开眼睛,浑身警惕。
“你往后躲。”她目光冷静。
跟着阿爹经历无数生死,阿娘对杀气很敏锐。
阮宁将内力收回,屋内沉沉压力顿消。
阮夫人揽着阮宁,目光锐利,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很可怕。”她低声道,“宁宁躲到里面去。”
阮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阿娘,没事了,刚才那股杀气是我运转功法出现的,没有其他人。”
阿娘不知道她修练的功法,更不知道此前她曾武功尽失。阮宁也不打算让她担心。
阮夫人惊讶地看着阮宁,伸手去摸她手腕,察觉到她体内磅礴的力量,霎时目瞪口呆。
大雪初晴,阮宁心情很好。
本该是与主持约定出家的日子,有了谢九玄插手,阮宁也不必与主持为难。
用过早膳,她自提了剑去后山峰顶练剑。
走出庙庵,她目光变冷,盯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出来。”
说话的同时,掌中一股劲气震荡出去,引得空气颤动,树上积雪犹如风沙,洋洋洒洒抖落下来。
“砰”地一声,掌风击在树上,树木拦腰截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