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审判,从来都是如此残忍。整个九江岸,变成了一个大型的养蛊场,变成了另一处人间炼狱。
宋彩看着这一切,绝望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系统不愿意回应他,他连给孩子们凝一个护盾的能力都没有。妖丹一直在努力摆脱控制,可圣母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强悍,它完全没有机会。
“呀,那孩子真不错,见不得有人欺负自己的母亲呢。”圣母口中啧啧。
宋彩随之看去,果然瞧见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女娃娃在踢打一个男人。女娃娃大概只有六、七岁,可爱得就像一个粉团子,而那男人则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正薅着女娃娃母亲的头发往一边拖。
宋彩预感到不妙,什么也不顾了,对着圣母低声下气地乞求:“你阻止他,阻止他一下行不行?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你拦他一下啊,叫他别那样了!”
圣母嗤笑:“理由呢?”
没等宋彩给出理由,女娃娃已经不顾母亲的驱赶,扑到络腮胡的腿上咬了一口。络腮胡被咬疼了,一把掐住女娃娃的脖子,拎了起来。
宋彩的魂魄陡然漫涨开,恐惧地看着。他念着“不要不要”,却在下一瞬间被女孩子无力歪倒的脑袋惊吓到失语。
“别,别这样……”
“别打了!不要打了!”
“啊!不要打了!住手!我叫你们住手啊——”
宋彩在心海中崩溃地哭喊,但他的声音没办法传出去分毫,除了给圣母增添乐子以外别无用处。
圣母乐不可支:“易灵体,再继续跟我讲人性?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不要笑了,真的别这样,求你,不要这样……”
宋彩的魂魄缩成团,跪在黑沉沉的心海虚空里抱着脑袋,哽咽着。
“我求你,我跪下来求你,直接杀了他们好不好?”
“就……就让他们死得痛快一点,让他们死得有尊严。不要被自己的亲人,不要被自己的邻居,朋友,亲手杀死……”
“易灵体,你谴责我,可他们与我有何异?”圣母轻蔑地道,“你叫我施舍怜悯,凭什么呢?我为何要无私奉献,为何要牺牲自己成全不相干的人?”
“易灵体,光靠嘴说无法让你相信,因为你的思维和他们是一样的。我可将你魂魄留着,让你随我一起看看那数万年之后的天劫来临,你会知道,他们终归是要死的,也终会有新的生命替代他们。到那时你会发现,今日你所做一切有多无聊。人活百年,血脉延续万年,对永恒来说仍然只是罅隙一瞬,根本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宋彩想到自己一度杞人忧天,曾苦苦思考过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茫茫无际的黑暗之后是什么?在死亡之后还会有什么?不由笑着落泪。
“五十亿年以后,太阳会成为毁灭一切的凶手,人类文明将彻底消失在宇宙中;一千万年以后,地球板块可能发生大幅度运动,数以千万计的人会死在睡梦中;六十年以后,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年轻的人们迈向无法逆转的死亡……你说得对,人的生命实在太短了,连六十年以后的未来都无法掌控,还想什么五十亿年呢。可我们仍然在努力建造自己的家园,每个人,每一天,永不停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圣母没有回答,宋彩便自顾说道:“因为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有意义的啊,不管是幸福,还是痛苦。”
圣母大笑起来。
蚍蜉撼树,妄想同树讲通道理,主动予之让道?她还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
充满讥讽和鄙夷的笑声令宋彩头疼得厉害,终于,他的嘶吼声冲破禁锢,从自己的嘴里发了出来。
“别笑了!!!”
乱糟糟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这一声喝令在洞中回荡了好几轮,从前到后扫过每个人的耳鼓。
有个粗布衫的年轻人从地上爬起,抹了把脸上的血,在横七竖八的伤员里搜寻自己想找的人。只可惜,他是在洞壁旁的乱石堆里找到的。
男子的哭声骤然响起,把旁边人都惊了一跳。有人劝他:“算了,节哀顺变吧。左右这小姐已经嫁了人,跟你再没关系了。哎,别怪我说话直,就算她不嫁人,她父母也不可能同意把闺女嫁你的,你快放开吧,别叫人家死后还辱了名节。”
男子却紧紧抱着死去的姑娘,哭得满脸泪痕:“我管别人同不同意!我喜欢她,与她父母同不同意有何关系,与她嫁不嫁人又有何关系,喜欢就是喜欢……我不曾纠缠过谁,不曾死皮赖脸地磨过谁,悄没声地喜欢还不行吗!叫你们不要打,你们偏要打!打吧!你们还能活多少年,一辈子活到底又能有多少年,值得把自己变成畜生,要靠着残杀手足同胞才能活吗?”
有人嘟囔:“说得像是你没打似的。”
“我打是为了阻止你们!我不愿见着人沦为猪狗,也不愿见着你们伤害我喜欢的人!现在,现在可好了……没了她,我这条命也不稀得要了,来呀,尽管来拿吧!”
他献出自己的脖子,却没人敢上前动一下。大家都沉默着,眼前的一切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人脑袋发懵。
“噗”的一声响,这年轻男子的胸口穿出了一截血藤。他疼得表情都扭曲了,却仍然不肯放开怀里的女孩儿,直到歪倒在地,永远闭上了眼睛。
“扰乱秩序,该杀。我说过了,选出三十个有用的人,其他的,一个不留。时间就快到了,再无结果,可就别怪我下手无情啊。”圣母开口,却是用她自己的女音。
杀一儆百,从来都是屡试不爽,然而这一次,她失策了。
躺在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甚至不够格称为男人,顶多算是个大男孩子,但他抱着心爱之人的那双手何其坚定,像是这世上最有力的一双手了。
众人赫然震惊,也在一刹那找回了自尊。
“请问,什么叫有用?”有人提心吊胆地问了出来。
“是啊,我是个粮商,咱们城里人吃的米有一大半都是从我这儿进的货,没了我这个渠道,大家都要挨饿!我觉着自己有用,可我的米也是从种田的人手里收购来的,那他们岂不是比我更有用?”
“你说得有道理,我是个大夫,治病救人算得上有用吧,可在饥荒年代,饭都吃不起,草药无收,懂得再多医术也没用啊,这到底怎么算?”
“还有我还有我!我是个稳婆,虽然一把年纪了,经验却是相当丰富的,雁回城的新生儿十有六、七是我接生的,没我在场都还不敢生呢,那我老婆子算得上有用了!”
有人笑了一声:“大家伙儿要是都死了,老太婆你也别给人接生了,母猪都没得一头!哈哈哈哈!”
“去去,净说屁话,你爹还是我接生的呢!”
圣母隐隐发怒,再次出手,杀死了开玩笑的这个人。可这些被她视作蝼蚁的人不知是怎么了,见人死了只是围过去接住,放在地上,盖了衣裳,而后恢复了平静。
“没时间了,让孩子活吧!都帮着数一数,看看有多少孩子。当爹的当娘的都不要争,不要闹,为了孩子考虑,拣十到十四岁的先来,能活几个是几个。”
有人这么说着,便又惹出一阵阵的啜泣声,但也都明白道理,没人再闹了。十岁以下的孩子其实还有不少,只是没了大人带,他们出去了又怎么活?保不齐要受更多折磨,在饥寒交迫或是病痛中死去。
“我家孩子十岁,但是算了,留给别人吧,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一对夫妻抱着自己的女儿,哀哀落泪。那小丫头却很懂事,帮着爹娘擦了眼泪,说这是自己的选择,能和爹娘在一起是最高兴的事情。
有老妇的呜呜哭声从后头传来,别人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的孙子十五岁,本来还想争取一下,可人家十岁的孩子都这样了,还怎么争取。她的丈夫和儿子、儿媳已经全没了,孩子要是再保不住,九泉之下哪还有脸去见他们。
她的孙子却一瘸一拐地上前去,帮着祖母把乱发理好,拥在怀里无声地安慰。老妇愈发难以自制,像是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孙儿已经长成小小男子汉了。只是这成长,太叫人心碎。
……
少顷之后,三十个孩子被推了出来,有男孩也有女孩,都在十到十四岁之间。
“好,虽然超时了,但也没必要计较这一星半点的,你们自由了,走吧。”圣母的脸色铁青,语气却和蔼,令封锁洞口的血藤分开,给孩子们让出了一条路。
孩子们一步三回头,都在看自己的家人。宋彩却在此时察觉到了圣母的心思,顿时脊背生寒,大叫:“不要!”
然而圣母从不听从任何人的指令。
三十个孩子在踏出洞口的瞬间齐齐掉了下去——洞口外的石栈道塌了,悬崖下,从地底钻出的各类怪物早已焦渴难耐。
伴随那三十个孩子的家人悲愤至极的哭喊声,所有人都被激怒了。宋彩的魂魄在心海中涨大了数倍,包裹在外的妖火闪烁个不停,似是下一刻就能破体而出一般。
“哟,”圣母忽然道,“小鹏鸟来了。”
宋彩恍惚望去,正瞧见一片巨大的黑影由下而上缓缓升起,云一般的羽翼上承载着三十名少年少女,三十,一个不少。
宋彩的魂魄颤抖着:“江晏……”
第139章天道可由人13
江晏救下了三十个孩子,洞中的人们纷纷欢呼起来。这惹恼了圣母,只见她右手微微握拳,每扣紧一分,九江岸的大地洞便缩小一分,洞顶开始塌陷,乱石坠落,引发众人惊惧呼喊。
可就在大家以为要被洞壁活活挤压成肉泥时,坠落的岩石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挡了,大地洞也不再继续缩小。
意识到是江晏设下的结界保护了众人,宋彩顿时备受鼓舞,魂魄又涨大了几许——既然江晏仍能从被束缚的妖丹中汲取妖力,那他自己为什么不能?兴许还有什么关键点是自己没发现的。
圣母与宋彩共用一具身体,意识无法完全隔离,便从宋彩的思考中获取了些许信息,对他二人关系的猜测也得到了证实。
她冒出一个主意。
飞出洞口以后,她落在了九江岸的一处高崖上。脚下瀑布奔流,冲击声很是吵闹,无端叫人心烦。打量着对面这个所谓的天命妖王,眉目冷峻,神情复杂,玄色衣摆在风中卷动,与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当年封印她的场景还真是极为肖像。
江晏也一眨不眨地望着白衣的宋彩,只觉得十分陌生,心中翻涌的不是屠灭曜炀宫的仇恨,而是难以言说的疼惜与懊悔。
他道:“等我带你回家。”说完干脆利落地出手。
见他那柄燃着妖火的蟒尾铁鞭朝自己击来,圣母忽然露出无辜表情,捂着胸口道:“晏郎!”
用的是宋彩的声音。
铁鞭一偏,重重击打在旁边的巨石上,浑然天成的一块裸岩便碎成了齑粉,若再仔细看,还能发现下方的山体整个裂开了一条细缝,只不过被瀑布的水流掩饰了。
心海中的宋彩大惊失色,知道圣母是故意伪装成自己戏弄江晏。江晏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只是无法违逆自己的本心,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伤到的是宋彩,也足以令他肝胆俱裂。
圣母大笑不止,挥舞着身后的血藤嘲弄道:“晏郎,晏郎?易灵体平时当真是这么叫你的?着实有趣!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晏铁青着脸,当即发起第二次攻击。铁鞭呼啸而至,一条花蟒的虚影忽地脱离了鞭身,从江晏的手臂上绕过,继而在他身后化为百丈高的巨形,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白衣身影吞去。
圣母如法炮制:“晏郎不要!是我啊!”
然而这次江晏根本没作半分停顿,狠狠一鞭挥下,将宋彩那具美好的身体斜着劈成了两半。
血如泉涌,染红了飞瀑的清流。
江晏的手在发抖。
他握着铁鞭,站在对面无声地看着,直到看见宋彩的身体自动合二为一,粘合成最初的模样。
——松了口气。
可这无疑是最矛盾的地方,他既想杀了圣母,又不能真杀了她,否则宋彩的魂魄也会随着这具身体一并损毁。
“哈,吓着啦?”圣母恢复了女音,“没事没事,逗你呢,想伤我哪是这么容易的事。不过你这小鹏鸟的心是铁做的吗?对着自己的心上人也能下得去手。还是说,我学得不像?”
宋彩在心海中道:“一点都不像!”
“哪里不像了?”
“他从不叫我晏郎。”
“我从不叫他晏郎!”
一个是江晏的回答,一个是宋彩的回答。但宋彩又忍不住想,其实也叫过的,只是你不知道啊。
宋彩的白衣被水浸透,血色再也沾不上半点,只隐隐约约露出下面藏着的身体轮廓,带着诱惑的意味。圣母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掀开衣袖,又撩开前襟,好生检查了一番,果然发现了几个暧昧的红痕。
“啧,迟了迟了,还是迟了一步啊,难怪总觉着腰酸背痛,两腿打软……”她显然已经从宋彩的思绪中读取了昨夜的零星片段,知道了他们的小秘密,便像个被猪拱了白菜的丈母娘,带着愠怒呵斥道,“小鹏鸟,你竟然对我的易灵体做出了那种事,实在太不像话了,太让人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