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齐钺低低地垂着头,抬眸的颜色无限阴沉,“你觉得我一只手就收拾不了那群北夷人?”
“可是将军!”卫达急得顾不得再计较齐钺的眼色,“北夷人走了你还有一辈子!你才二十几岁……难道,难道以后的大半辈子要做个残废吗!”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齐钺还没来得及反驳些什么,倒是荆望再也憋不住了,“什么残废?夫人呢!夫人去哪了?侯爷你到底怎么了!”
“荆望你又忘了。”齐钺轻叹一声,“北境大营只有主将,没有侯爷。”
接着他递了个眼色,卫达便老老实实地把之前的变故复述了一遍。
“夫人……”荆望的面色带着些羞恼,他从来不是一个懂得隐瞒情绪的人,“那我这便准备一下,漏液潜入丹城。”
“慢着——”不比荆望的憨直和卫达的急切,齐钺的双眼已经洞察一切,荆望那点小心思自是逃不过他审视,“你什么时候得罪夫人了?”
“就是……就是……”荆望想起康柏被救那天自己对林诗懿的直言顶撞,直来直去的人也开始支支吾吾了起来,“除夕夜出事那天,我埋怨过夫人不关心你……”
“是吗?”齐钺若有若无地露了个笑,“应该的。”
荆望退下后卫达仍是直直地杵在大帐里。
“天儿都黑了,你当值也站在帐篷外面吧。”齐钺回身瞧了眼帐子里窄小的行军榻,“这么小的床也睡不下两个人啊。”
“将军!”卫达看见齐钺那一脸的满不在乎的表情便是更急了,“真的没法了吗?前些日子军部那么多催战的文书您不也都遮掩过去了?这一次就不能再想想办法?”
“没听荆望说吗?”齐钺走到行军榻边,已经开始更衣褪靴,“这次来的是圣旨,我能有什么法子?”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卫达急急地跟上去,替单手不便的齐钺更衣,“就不能再想法法子拖一拖吗?”
“没有这圣旨,我也不打算再等了。”卫达到底是战场上长起来的粗手脚的男人,总是不如寻常女子仔细,再怎么当心也还是碰到了齐钺的伤处,齐钺微微嘶声,“夫人还在丹城,不开战,她怎么可能答应与荆望回来。”
“妇人之仁!”卫达气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慈不掌兵啊将军!你这话教老将军听了去该有多寒心……”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
这是齐钺从小就书上看过的教诲,现在想来竟是讽刺。
“我齐钺一生对得起父亲,对得起大哥、二哥和娘亲,亦对得起隗明全境的百姓。”他喃喃低语,“唯独,对不起她林诗懿。”
“我听荆望的意思……”卫达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军与夫人不睦。”
“我岂敢与她不睦?”齐钺露了个笑,却是苦涩难明,“大约,是人家没瞧上我罢。”
“那你也不能为了个女人赔上条左手啊!”卫达说着便又动了气,“男儿七尺立于天地,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我齐钺,就是要她林诗懿!”齐钺抬眼瞪了卫达一眼,“但我自有分寸,这战,非开不可了。”
北境草原内乱已起,无论谁笑到最后,也必然元气大伤。
且不说斯木里是否瞧得出、抓得稳这难得的上位时机,单说这一场内耗,就会打乱他在丹城的长期部署。
丹城的粮已经运回了草原,丹城内部只怕早晚无以为继,他之所以还不开战,一来是慑于齐钺接手后的北境军连连高捷,鼓角齐鸣地收复北境十一城的气势,想要暂避锋芒。
二来便是眼下将近的丹城秋收。
打起仗来的消耗自不比往常,既然后方已然短时间内指望不上了,那丹城今年秋收的粮草便是斯木里最后的指望。
齐钺猜想,若是自己所料不错,斯木里会在秋收后展开最后的殊死一搏。
然而在那一战前,秋收一旦事毕,为防战前生乱,也为节省消耗;北夷人已经早有先例——
裴城当年之耻只怕便是丹城明日之忧。
即便齐钺的分析有理有据,却仍旧不足以打消卫达的顾虑,“既然这是北夷人的最后一役,那大量的弯刀客只怕是不会再留后手,您现在这样真的能应付吗?”
齐钺躺在了行军榻上,尚且健全的右手垫在脑后,他已经疲惫地阖上了眼皮。
“总会有办法的。”
还是丹城太守府的那件破偏房。
裴朔已经按林诗懿之前批下的日期如期醒来,服了几天的解毒药汤后人已经没有大碍,现在只需要按时服用林诗懿的药调理旧疾。
是以他已经搬回了跟裴朗原本居住的马棚,小破房子便成了林诗懿在太守府落脚的地方。
她一手支着脑袋靠在案边小憩,被一阵很轻的敲门声唤醒。
不会有别人,前些日子她托裴朗去打听消息,这几日便夜夜守在门边小憩,深怕错过了时机。
她连忙起身开门,“你打听过了,丹城内的百姓当真无人染毒?”
裴朗进门后仔细打量了门口,确认无人后才轻轻地带上了房门,他摇了摇头,“我早说过了,北夷人把这当做瘟疫,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这抢回来的白米有问题,又怎舍得把如此金贵的东西分给下头的百姓。”
林诗懿实在抽不开身,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拜托给裴朗,她不得不向其透露了黄曲之毒的秘密,只是话里点到为止,说得进退有据。
林诗懿接着问道:“可斯木里无恙,起码他中的不是黄曲之毒。”
“因为北夷人吃不惯白米。”裴朗答道:“这细粮虽金贵,但斯木里此人向来谨慎,他的吃食向来都是从草原带来的,从来不碰我们的东西。”
裴朗此言非虚。
林诗懿在这段时日接触到的斯木里并不如传闻中茹毛饮血的北夷人一般心智未开的样子。
此人极为谨慎,他不止说得一口隗明的官话,甚至能看懂林诗懿所开的药方;言语间不注意时,偶尔流露出其可能熟读过汉人的兵书典籍。
城府极深。
北境苦寒,常年少雨,能在这里凿出一眼有水的井,比科考举试连中三元还难;是以丹城军民世世代代都饮用着尼勒布斯的湖水。
但斯木里却做到了。
他在太守府内凿开了一口深井,水量不多,只紧着他一个人用。
他谨慎到尼勒布斯的水都不饮,因为他不能把打水的路途和整个尼勒布斯湖守在眼皮子底下。
“那你可打听到,太守府内外,可有旁人有斯木里的病征?”
这是林诗懿最关心的问题。
裴朗还是摇头,“我不是大夫,又不懂得搭脉,你说的病征太过私密了些,寻常的打探只怕也是难窥究竟;至少目下看来,是没有的。”
斯木里起初的病征也曾教林诗懿难觅头绪,那熟悉又陌生的脉象让她一时间无从下手。
也许是因为多日的相处,尤其是林诗懿治愈裴朔之后,斯木里可能开始逐渐对她放下戒心;又许是病势愈发沉重,斯木里再也无法隐瞒——
林诗懿终于找出了脉象里那一点她熟悉的东西。
斯木里体热不退,药石无灵;全身皮肤渗出细小的出血点,染红了里衣。
这一切与前世的林怀济和年前在隗都城的齐钺的病征一般无二。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我又来晚了点!因为今天我略粗长了些~我会再接再厉哒!!!
第34章府邸井水藏玄机
林诗懿推开丹城太守府邸主厢房的大门时,斯木里正坐在案边饮茶。
“秦大夫来了。”斯木里放下手中茶盏,“今日带新药来了吗?”
他的声音很和善,至少对林诗懿是如此。
“一些外敷的草药。”林诗懿把手中药匣子递到房中婢女的手上,“希望能暂时止住你皮肤渗出的血。”
“还是毫无眉目吗?”斯木里把玩着手中的银制杯盏,“秦大夫可曾想过,这也许并不是什么病?”
“那还能是什么?”林诗懿露了个笑,礼貌而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我们隗明人饮茶,可不用银制的茶盏。”
不比隗明清贵惯用附庸风雅的骨瓷,也不比中原富商喜欢富丽堂皇的金杯;草原上的贵族们以使用银器为贵。
但斯木里手中的银制茶盏在林诗懿眼中看来并不只是传统这么简单。
斯木里本没有饮茶的习惯。
他现下每日茶不离手,不过是遵了林诗懿的医嘱。
起先齐钺也曾有过与斯木里一模一样的病征,但二人匆匆上路,林诗懿并未来得及做什么准备,是以她在路上除了偶尔为齐钺把脉,其实甚至没有为对方开过一张像样的药方,没有煎过一碗解毒的汤药。
但是齐钺却在隗都赶往北境的路上,不药而愈。
林诗懿唯一能捕捉到的点,便是齐钺甚爱饮茶。虽然亦有可能是为了清除布吉娜的余毒,但她现下能为斯木里想到的招数的确是不多了。
若从丹城太守府邸的破败和目下这间主厢房的陈设观之,斯木里平日里并非一个极尽奢华之人,但他却连茶盏都坚持要用银制的,当然也包括了他一应的饮食器具。
林诗懿几乎可以断定,斯木里深知银器可以探毒。
她听得出斯木里言语里的试探,却实是想不出这般谨慎之人是在何处沾染上如此奇毒。
斯木里也回了一个笑,他起身朝林诗懿走去,身高和体型带来的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袭来。
“那你们隗明的女人都像你这样聪明吗?”
斯木里微微抬手,林诗懿便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躲开了对方触手可及的范围。
“那我或许会考虑带一位回去我的帐子里。”斯木里将自己微微抬起的手背到背后,“甚至做我的大阏氏也可以。”
“要知道——”斯木里也撤开一步,将两人的距离还原到一个客气的范围里,“在草原,我们并不介意娶进门的女子之前是不是嫁过人。”
林诗懿颔首行了个礼,“那便不知道哪位隗明女子有福气,能入主大人在草原的金帐了。”
斯木里闻言朗声一笑,他觉得林诗懿这话说得太妙了。
金帐,是北夷首领居住的大帐,帐顶的毛毡上刷着一层特殊的漆料,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便是这一层神奇的金光,夏日里可以反射刺目的艳阳,冬日里又可以盖住帐内的温度;那是一种极难得又金贵的东西,只供给首领使用。
是以金帐,便是北夷首领的象征。
林诗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抬举了斯木里是未来北夷的王,却也不忘记自己的身份,告诉斯木里——
金帐永远只会出现在草原上。
北夷的铁蹄,不会第二次踏碎隗明的河山。
他说要娶一名聪明的隗明女人做大阏氏或许只是一句试探性的戏言,但现在他的确觉得眼前的大夫越来越有意思了。
斯木里的沉思被林诗懿的声音打断,“今日还有一件事想求大人。”
斯木里颔首,“秦大夫但说无妨。”
“北境酷暑难消,裴朔他身子不好,又刚历了一场大病,只怕是要熬出新的毛病——”林诗懿微微福了福身,“做大夫的也没有旁的心思,不过想看着自己的病人好罢了,便想找大人讨些消暑的东西。”
“裴朔能作秦大夫的病人当真是好福气,只是……”斯木里重新坐回案边端起银盏,“太守府里的冰窖早就废弃了。”
“那东西太寒凉,裴朔的身子受不起。”林诗懿摇了摇头,“只想替他向大人讨两碗清凉的井水。”
“此事倒不难。”斯木里颔首,“我命人每日给他送到马棚去。”
裴朔脾虚胃弱,前几日不耐酷暑,每日莫说是汤药,就连吃进的饭食都要呕掉大半,林诗懿为着这事忙活了好几天,终于在近几日斯木里送来的清凉井水里有了缓解。
斯木里出手也算“阔绰”,每日送来的井水都有富余,林诗懿便吩咐着裴朗,裴朔一应的饮食起居都用这井水料理。
忙完了之前叫裴朗去打听消息的事,再料理好了裴朗的身体,林诗懿才总算得空好好地歇上一歇。
破房子里那张草席已经被裴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木板床代替,垫上厚厚的茅草,总比之前好了不少,林诗懿和衣而卧,甚是疲累却依旧辗转反侧。
终是想不通那奇毒的秘密。
解毒之法向来只能向毒本身去寻,可莫论前世已经无从再探的林怀济,和远在隗都染毒根本摸不到头绪的齐钺;就算是近在眼前的斯木里,她也根本无从查起。
突然,窗外掠过一道人影,林诗懿警醒地从床上翻身坐起。
她小心翼翼地朝门边走去,借着晦暗的月色仔细地打量着门栓到底有没有插紧。
正在她全神贯注盯着门口的时候,黑影一个鹞子翻身已经从窗口窜进了屋里!
林诗懿甚至来不及回身看清来人,就被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钳住了双手,捂住了口鼻。
电光火石的慌乱间,林诗懿只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客气地与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自己虽是受制于人,但对方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似乎有意不伤着自己。
就从刚才那匆匆一撇的黑影的体型和敏捷的身形判断,林诗懿觉得来人不像是北夷人。
况且北夷人也不需要在自己的地盘上行踪鬼祟。
正当她要进一步分析来人的身份时,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别出声,我不伤你。”
是荆望。
林诗懿闻声开始费劲的发出断续的声音,荆望是出了名的耳聪目明,立刻就得了信——
“夫人?”他松开林诗懿,吃惊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付妈妈说得果然没错。”林诗懿揉了揉被荆望捏过的腕子,压低声音愤愤道:“你们侯府的人都好没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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