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舟不敢看陆衡,语气多了几分凶狠,“舍得。”
“失去意识之后的谨之,不是陆衡,也不是我的谨之。”
过了片刻,陆衡笑起来,说:“好。”
宋小舟眼睫颤了颤,转头看着陆衡,陆衡对他轻轻笑了笑,不知为何,宋小舟突然有点鼻酸,扭开了脸。
沈致怔怔地看着他二人,不知是羡慕还是怅惘,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封魂阵,非血亲的血不能解,我们不可能帮你把陆悬带来的。”
数百年前,原有对同胞兄弟,是道派名门传人,二人俱是惊才绝艳的人物,风头一时无两。后来兄弟阋墙,刀兵相向,其中一个走了邪道,杀了自己兄弟,更以自身血为引,创下封魂阵,将他封在棺内,魂魄永远囚禁在方寸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封魂阵,只有血亲的血,才能解。
陆衡这世上的血亲,只剩下陆悬了。
宋小舟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陆衡设下的咒,果不其然,陆衡坐直了身,淡淡道:“陆悬会来的。”
沈致看着陆衡笃定的模样,皱了皱眉毛,“你早就算计好的?”
陆衡不置可否。
梁慕突然说:“你这么迫切地想解封魂阵,是怕熬不过明日,会被永远困在阵中吧。”
陆衡受了重创,根本再无法同封魂阵相斗,一旦阵法发作,陆衡绝无还手之力。
陆衡突然一笑,说:“话何必说的这么明白,各取所需罢了。”
日头渐高,陆衡畏阳,宋小舟陪着陆衡一起避在阴暗处。
他贴着陆衡的耳朵,小声地问:“谨之,你饿吗?”
说着,捋起一截袖子,露出少年人的手臂。
“饿了可以咬一口。”
陆衡怔了怔,看着宋小舟,少年人眼睛干净,黑白分明,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陆衡攥住他的手腕,少年人手臂结实光滑,皮肉紧韧,透着股子勃勃的青葱鲜活。
他凑到嘴边,还未咬下去,宋小舟已经闭上了眼睛,扭过了头,齿尖碰上的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嘶嘶地抽着气,像是疼极了。
旋即,他听见了陆衡的笑声。
宋小舟猛的睁开眼睛,只见陆衡靠着树,眉眼舒展,笑容中带了几分促狭。
“你耍我!”
“我这不是第一次嘛,”宋小舟有点难为情,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不怕的,谨之,真的,你多吃几回我习惯了就好了。”
陆衡抬手摸了摸他热乎乎的脸颊,说:“我舍不得。”
宋小舟心头一热,回头看了眼正在远处打坐疗伤的师兄弟,凑近了,啄了啄陆衡的嘴唇。陆衡按住他的脑袋,不深入,贴着唇面辗转亲吻。
陆衡说:“这样就够了。”
宋小舟看着陆衡,小声道:“可我不喜欢你这样委屈隐忍。”
陆衡笑了笑,索性将少年人拉怀里,耳鬓厮磨,“我当真不隐忍,你受得住,嗯?”
宋小舟愣了下,回过味儿,耳朵刷地红了,梗着脖子,“我说正经的!”
陆衡说:“我现在不正经?”
“陆谨之!”
“嗯?”陆衡道:“小舟竟连名带姓地叫我。”还有点儿佯装的意外委屈。
宋小舟瞪着陆衡,一时不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宋小舟问:“陆悬真的会来吗?”
陆衡道:“会的。”
宋小舟不解地说:“为什么?”
“我了解他。”陆衡看了他一眼,缓缓道:“陆悬中了我的咒,必然恨我入骨。而且我和他纠葛颇深,他临死前不见我一眼,死不瞑目。”
宋小舟听完了,哦了声,陆衡伸手薅了薅宋小舟的脑袋,他突然想起什么,支棱起一头被揉乱的头发,说:“谨之,我不要陆家。”
陆衡一怔。
宋小舟道:“陆家到我的手里,我……我做不好,陆家百年家业就要断送了。”
陆衡看着宋小舟,说:“不要紧。”
“你我结过冥婚,陆家,只有你能拿,”陆衡道:“就是你将陆家家财散尽也无所谓。”
“我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陆衡语气平静,目光却温柔,“但我已经死了,你还活着。”
“我有许多地方想去没有去过,许多想做的事没有做,小舟,我希望你可以好好地活着,带着我的一起,快乐无忧地活下去。”
“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了。”
天色一点一点变暗,临近申时,宋小舟待不住了,险些想自己去城中,将陆悬绑上来。
陆衡倒是冷静从容,摩挲手腕的印记,没人比他更清楚那咒有多阴毒。中咒之人的身体会一点点溃烂,甚至产生幻觉,看见诸多恶鬼,不得安宁,陆悬不会甘心就这样死的。
“这封魂阵陆悬是从何得知的?”沈致好奇地问。
陆衡想了想,说:“他身边好像有个道人。”
沈致和梁慕对视一眼,说:“我们在陆宅待了几日,并未发现城中有别的术师。”
陆衡哂笑,“也许是杀了吧。”
杀人灭口。
酉时将尽时,几人只见静安苑方向突然升起黑烟,焰火冲天,心里了然,陆悬终于来了。
过了许久,陆悬出现在几人视野中,他裹着披风,戴兜帽,身后随从寥寥。
陆悬抬起没有半分血色的脸,一眼就看见了暗处的陆衡,竟慢慢露出个笑,“兄长。”
陆衡也还了他个笑,“好久不见。”
宋小舟看着,恍了恍神,猛的发现陆悬的言行其实同陆衡有几分相像。
陆悬道:“兄长好本事,都死透了还能从封魂阵下爬出来。”
“拜你所赐,”陆衡淡淡道。
陆悬漆黑的眼珠子紧紧盯着陆衡,目光扫过宋小舟,沈致师兄弟,道:“好,真是好。”
陆衡说:“陆悬我问你,父亲去世,和你有没有关系?”
陆悬歪头看着他,面色白,竟有几分瓷娃娃似的天真无辜,“哥,他再不是人,也是我父亲,我怎么做的出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陆悬没有说话,神色冷淡,却叫陆悬恍了恍神,低低笑起来,“不过老头子临死前几天很想见你,想得不得了,可那个时候,你在静安苑里养病。”
“他病糊涂了,竟然求我,把他抬上静安苑,看你最后一眼。”陆悬说,“他抓着我的手,叫我悬儿,阿悬,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这样亲热地叫过我。”
陆衡直勾勾地盯着陆悬,胸口起伏了几瞬,陆悬却越觉痛快,笑道:“父亲病得那么重,我怎么好让他奔波劳累。”
“哥,你知不知道,父亲他见不到你——死不瞑目啊。”
“陆悬!”陆衡怒不可遏。
陆悬轻笑了一声,说:“哥你死了之后有没有看见父亲,啊,你看不见,”他的目光落在那座矮坟上,“你哪儿都去不了,本来也不该出来的,那臭道士说你会一辈子关在棺椁里,谁知道你竟然爬出来了!”
陆衡眼睛都泛起猩红,周遭都似变得阴凉,陆悬却看着他,说:“哥,你都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怕你死后孤寂,我还给你结了冥婚,为什么不满足,还要纠缠不休,毁了我的生活!”
陆衡冷冷道:“你不配。”
“不配?”陆悬脸上出现几分尖锐的嘲讽,冷笑道:“我不配?我们都姓陆,我也流着陆家的血,凭什么我不配!”
“我陆悬哪儿比你差!”
“原本你也不是非死不可的,”陆悬仍旧盯着陆衡,“我曾经把你娘,当做我娘来看,想将你视为我的兄长,可你娘临死前竟然还让人防着我,咱们的好父亲,和管事说,陆家的家主只能是你。”
“凭什么?”
陆衡面无表情,说:“所以你抓了林嬷嬷的家人,逼她给我下毒。”
“谁叫哥你只信她。”陆悬笑起来,“她起初还不愿意,我把她儿子的手臂砍了她就愿意了,你看,她也不是全心全意对你好的。”
陆衡厌恶地看着他,“我娘当初就不该收留你。”
陆悬一怔,笑道:“是啊,你娘不收留我,让我也死了,我也就不用日日被我娘逼迫着。你多好啊,谁都捧着你,宠着你,你可知梦里也被人鞭策着要出息,要出人头地是什么滋味?”
第23章
晚风是凉的,山林中风声呜咽像鬼哭,在几人耳中此起彼伏。
陆衡说:“陆悬,孰是孰非今日都不重要了,一切到此为止。”
陆悬古怪地笑了笑,“是该有个了断了。”
“当初那个臭道士不中用,可他身上有些东西还是很有意思的。”
陆衡皱了皱眉毛,“什么东西?”
陆悬道:“这么紧张做什么,反正你已经死了,难道是担心这个奴隶?”他森然一笑,扫过宋小舟,“看样子你很喜欢他,不如我送他来陪你吧。”
陆衡漠然道:“休想。”
陆悬却一下子炸了似的,恨恨地盯着陆衡,“从小你就瞧不起我,因为我是妓女的儿子,他呢,一个下等奴隶,又比我高几分!”
陆衡看着陆悬,眼神是居高临下的矜傲,冷冷道:“你就算冠上了陆姓,也不过是个贱种,阴险歹毒的末流之辈。”
陆悬怔忡了一瞬,“你从来就瞧不起我。”
陆衡不置可否,陆悬却笑起来,“你瞧不起我又怎么样,一败涂地的是你,一无所有的还是你!”
他抬手指着山下静安苑,裸露的手背溃烂可怖,说:“哥,你猜猜,要是整个孚日山的阴鬼都发疯了,你们还能走得出去吗?”
几人脸色俱是一变,沈致想起先头看见静安苑升起的大火,眉毛紧皱,怒道:“你在召鬼,拿生人献祭恶鬼!”
陆悬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还是沈道长有见识,可惜,没有眼力。”
自古以来就有人祭一说,以活人为牲畜祭祀供奉鬼神,传承数千年,当中又有一支分外残忍,将活人砍去头颅或剖成两半放血以汇阴,召鬼。
可这样阴毒的法子,十分折寿,更易招至天谴,几乎销声匿迹了。
不过片刻,方圆十里都变得寂静无声,陆衡鼻尖闻着了血腥气,沾着新鲜的活人血肉,浓郁刺鼻,却透着诡异的诱惑。
沈致道:“你拿这么多人祭鬼,你以为你就走得出去?”
陆悬看着陆衡,嘴角上翘,笑容癫狂又病态,“反正我是活不成啦,黄泉路远,只好多找些人陪我一起走了。”
陆衡攥紧宋小舟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直接将他推给沈致,道:“还有机会,现在走,带小舟出去。”
陆悬冷笑一声,他身后几个随从亮了剑,纵身直指沈致三人。
林中魑魅魍魉蠢蠢欲动,百鬼夜行。
陆悬看着,心里痛快得很,像是久等的刀终于落下。自陆衡死后,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后来听闻静安苑里死人了,曾经侍奉过陆衡的下人一个接一个的暴毙,陆悬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有惊恐,却也有几分理所当然。
直到今天,他和陆衡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陆悬冷静的不像话,在静安苑内摆下祭坛,杀人祭鬼。
常人无法同鬼斗,他偏要和陆衡争个高下。
陆悬的随从非泛泛之辈,沈致和梁慕有诸多顾忌,他们是修道之人,不能杀普通人。陆衡却肆无忌惮。他早已满手血腥,手上人命多一两条,于他而言并无两样。
眼见着随从倒下,陆悬心中没有他想。他的兄长,他记忆里高高在上的陆衡成了厉鬼,手中带血,眼睛是凶恶的猩红,竟有几分报复性的快意。
恶鬼垂涎三尺,因着两个修道者,一个厉鬼,躲在暗中伺机而动。有忍耐不住的,蹿了出去,抓住被陆衡扔下的尸体,大快朵颐。
场面之血腥,冲击性太强,宋小舟脸色发白,几乎当场吐出来。
他用力想挣开沈致抓着他的手,眼睛执拗地盯着陆衡,说:“谨之,我不走!沈致你放开我!”
咣的一声,却是梁慕手中幽蓝剑芒大绽,绞碎了潜到他们身后的恶鬼。
“西北方向,走。”
沈致将手中剑塞到宋小舟手里,“拿着。”
宋小舟看了他一眼,兴许是山中鬼气太盛,沈致脸色苍白的骇人,紧了紧手指,死死攥着手中的剑。
陆衡没有看宋小舟,急促地喘着气,他是厉鬼,林中恶鬼食尽活人血肉,气味未散,勾着陆衡骨子里的凶性。
他目光落在陆悬身上,身形一动,直接逼近陆悬面前,陆悬瞳孔紧缩,仓促避过,五脏六腑却陡然痛了起来,是献祭活人的反噬。
他的神情变得痛苦,又夹杂着阴鸷,身上鬼气大盛,漆黑眼瞳深不见底,模样可怖,竟变得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陆衡想杀了陆悬,以他为引,吸引林中恶鬼,却不成想,陆悬成了怪物,越发难缠。
陆悬黏住想去为三人解围的陆衡,说:“哥,让他们陪我们一起死吧。”
陆衡恨红了眼,几乎想将陆悬碎成齑粉,冷声说:“做梦,谁都不能碰小舟。”
“他死了,你们就能天长地久,不是更好——”陆悬话未说完,胸膛霍开了几道口,血水溅了出来,他闷哼了一声,陆衡的眼神在他胸口的血肉间停留了几瞬,眉眼之间越发暴戾,森然说:“你不是想招鬼吗?”
陆悬只觉脖颈一紧,整个人已被掐在陆衡手掌间,吐息不能。
陆衡轻声说:“因果报应,你自己去喂你招来的鬼吧。”
林中的鬼实在太多,三人双拳难敌四手,眼见着恶鬼一只一只围了上来,沈致手中的符篆都几乎用尽了。
蓦地,恶鬼都停住了脚步,似是闻着了更加诱人的食物,转了头,只见陆衡拿捏着淌血的陆悬站在身后。
宋小舟失声叫了句,“谨之。”
陆衡看着宋小舟,脸色苍白,眼神在混沌和清明之间挣扎,他且退一步,那些恶鬼就都跟了上去,地上有血,甚至有匍匐在地上舔舐鲜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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