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上回替我包扎伤口的那块……还没来得及还呢!”晴容记起指尖曾有过的温热濡湿,语无伦次地推托,“再说,不都是姑娘借手帕给男子的么?”
夏暄笑而凝向她,墨眸深深,薄唇柔柔。
“你,不是一般的姑娘;我也并非寻常男子。”
他话里有话,令晴容口干舌燥,心虚垂眸,颊畔酡红更甚。
“殿下和九公主,‘撩’完了没?”
乐云公主姿态翩然而至,额心绘有一朵金莲,与她那袭荼白绣金线流云纹拖裙交相辉映,更显矜贵明艳。
二人整顿衣裳,先后从门边行出,两张绯颜红得极其不自然,换来她戏谑端量。
晴容定了定神,勉力从菀柳之死的震撼愤怒,与被太子乱撩的慌乱羞赧中平复,换回平素端雅。
她不确定乐云公主的肆意与不善,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深知,如无那跋扈张狂意态,定然无从掩盖这桩事件里弯弯绕绕的内情。
当下,她为揪出内奸并掩饰一事,向乐云公主郑重道谢。
不知是因太子在旁,抑或本身并不至人前那般嚣张,这位有公主封号的美艳女子嫣然一笑:“殿下吩咐的,乐云不敢不从,九公主何须多礼?”
得悉菀柳自尽,她似不觉惊讶,只淡然命心腹入内处理,另请夏暄和晴容移步。
···
沿途,夏暄对姐姐聊起狩猎十数日的经过、惠帝龙体状况,亦提及自己头一回赢了射柳,以及小七参与马赛、由九公主全程相护,不时悄然回望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女,直至主宾步入南面一座名为扶风园的闲置庭院内。
是处阁楼雅室宽敞明亮,布置清雅,简洁大气。
依次落座后,乐云公主摆手命亲随退下,对晴容眯眼笑道:“非我存心怠慢九公主,而是……殿下爱清静,此次乃低调私访,不便留太多人手。”
“小九明白的。”
乐于公主亲手捧出茶具,逐一摆放好茶磨、水杓、茶罗、茶帚,汤瓶、茶筅等物,取惠山泉而煮,以热水清洗盏托、茶盏,才慢悠悠取来一盒御赐的小龙团。
晴容见这阵势和碾茶动作,已知是古法点茶,正想认真学习,不料太子却问起,赤月国是否派遣下一任女史协助她。
“虽说在外人眼里,菀柳死于大半个月前,但我借伤心为由,暂且把消息压了下去,”晴容沉吟片晌,“行馆中人昨儿才得知,正常情况下,一来一回……得个把月才有新人接手。”
“我已让崔内人明日到赤月行馆听候安排,若有失敬疏漏,请九公主尽管责罚。”
听闻“崔内人”之名,乐云公主挑茶末的手微微一顿,碧绿茶粉落了些许在盏外。
她抬眸斜睨夏暄须臾,惊奇之色一闪而过,继续注水执筅点击。
晴容虽狐惑,终究不宜多问,又说起菀柳临死前所言。
“那丫头说,下毒是在保我的命,意味着……本来有人想直接置我于死地?”
夏暄剑眉扬起三分凛然:“看来,两国联姻,伤害了某些人的利益,或感情。”
“小九孤陋寡闻,还请殿下赐教。”
“说实话,我近两年才接触政务,对于过往纷纭复杂的传言,并不曾仔细核实。只听说,三十年前两国交兵,最终以和亲缔结盟约,曾招致赤月国中一小部分人不满……”
晴容唏嘘:“确有其事,只因时隔多年,且赤月国上下缄口不提,小九对此间内情所知甚少。”
乐云公主击拂盏中茶汤,轻笑插话:“我比二位虚长个几岁,倒曾经从太后和祖父那儿,捕捉到一些些传闻逸事。”
晴容曾听夏皙提过乐云公主的身世——摄政王嫡孙女、父亲叔伯皆为国捐躯,得太后垂怜,亲自抚养,记在先皇后余氏名下;今年二十六岁,因看不上世间男子,一直未婚,但有貌、有才、有财、有地位,过得比绝大多数贵女更逍遥自在。
“哦?”夏暄眼神微亮,“愿闻其详。”
乐云公主将点好的茶奉至他跟前,转而去准备另一盏,姿态优雅,脸色则逐渐凝重。
“数百年来,中原与边境各族一向行茶马互市,但自从宣国一分为三,北部亲王自立北冽,南方六省的平南王自立南国,外加赤月族统一西南六族,呈四国并立,往昔互利政策慢慢变了样儿。
“南国至赤月国山道险恶,不比咱们大宣,于是……为拉拢贺若氏,从中换取优良种马,以减少路途上的损失,南人曾大费周章送去各类适宜高山种植的茶种,谋求两地交好,更有离间赤月国与其他两国的行为。
“久而久之,贺若氏与我夏氏有了嫌隙,恰好咱们这儿茶马道上的某任官员贪渎,以劣茶换取良马被识破,引起赤月国各族的愤慨,坚持终止互市。”
夏暄若有所思:“此事……按理说不难解决,何以诱发两国兵戎相见?”
乐云公主用茶刷扫下案头如尘烟的茶末,顺手将汤瓶置于风炉,眉眼如星落平湖。
“殿下应知,宣国历来自诩天·朝上国,对其余三国乃至海外众岛一贯自傲。一开始,先帝罢免了那官员之职,派了永安侯向贺若氏赔礼,岂料无独有偶,永安侯不光中饱私囊,还闹了桩丑事……”
见晴容茫然不解,乐云公主以热水协盏,低声解释:“我那会儿还没出生,全凭长辈们闲谈时讲述——永安侯随行的三儿子,醉后见色起意,调戏你们族里一姑娘,事后不愿娶为正妻,而姑娘也不肯为妾,不了了之。”
“嗯,我赤月女子大多烈性,不肯低人一等。”晴容语带感慨。
乐云公主又道:“那时赤月王,是九公主的祖父;王储,是令尊的长兄……”
“我大伯父?北顺郡王?”晴容面带惊色。
“是,据说他生来好武,意图踏马四方,开疆拓土,因接连受辱,起兵而攻。西军守不住,连失三城。而其时大宣的余大都督,就是殿下的外祖父,正和北冽周旋,无暇顾及。赤月王储尝到战胜之喜,难免不自量力,更计划倾举国之力,攻打大宣……”
晴容惊呆:“这、这未免太小题大做,也未免太荒谬了些!”
“确实,”乐云公主提瓶往沿盏壁注水,右手执筅点击,“先帝见形势不妙,如真调动余家北军迎战,便绝不止‘攻城略地’,而是双方厮杀、血流成河。这连串的事端由大宣用人不当、官属行为不检点而起,我祖父提议,效仿前朝通婚祖制,从宗亲中选一位公主,嫁予赤月王储。”
晴容暗暗捏了把汗。
乐云公主续道:“可你大伯父一心主战,哪里愿意迎娶大宣公主?反倒是……令尊,在负责谈判过程中,结识了使臣安远侯之幺女,一见倾心,主动求娶,以联姻达成两国和平。先帝即刻封安远侯为安远公,又封其幺女为郡主……”
“是我外公和我娘?”晴容百感交集。
“不错,”乐云公主把点好的茶推到她面前,“令尊深知,赤月国由多族组成,风俗习惯各有不同,彼此能团结和睦已非易事,再说以各族联合兵力,小仗小胜几场不难;但真要打下大宣半壁江山,即便倾尽举国之力,亦未必有一半胜算。”
晴容颔首:“正是,更何况东西民俗文化差异极大,就算赤月国大捷,亦难久治,不如一人退一步,恢复百余年来的平和安顺,以免生灵涂炭。”
乐云公主示意她趁热品茗,补充道:“可你大伯父不依,好像闹得颇为严重,具体的……我不得而知了,只知他被当时的赤月王剥夺王储之位,撵去驻守北域以西的苦寒之地。‘北顺郡王’的封号,还是令尊即位后,才予以加封的。”
夏暄忽而发问:“姐姐意思是,时隔三十年,两国再结姻亲,惹怒了那位北顺郡王?”
乐云公主失笑:“我可没敢诋毁九公主的大伯父,全因殿下方才那么一说,我记起年幼时听来的传闻,到底多少是真,多少以讹传讹,以我一己之力,没法判断。”
夏暄眸光一沉:“九公主有何论断?”
“大伯父极少回赤月王都,兼之我七岁上山,这么些年来,和他仅有两面之缘,只记得他魁梧健硕,面容阴翳,不爱言语。若说我这小侄女的联姻,令他糟心,甚至阻碍了他的事……真要派人来杀我,不是没可能。”
晴容从乐云公主口中听得从无机缘谋面的外祖父、因生她而难产的母后,还有疏远她、冷落她的君父、未知敌对势力的追杀……念及自身多舛命途,两眼水雾缭绕。
夏暄早在遇刺那夜得悉她的艰难处境,料知她心里不好受。
想偷偷握她的手以作安慰,却未敢当长姐之面而为之;试图伸手拍他的肩,又觉无济于事。
若能搂在怀里温柔安抚,便好了。
良久,晴容叹道:“菀柳宁死不作供述,香铺子又无迹可寻,人证物证皆无……从何查起?”
夏暄温声道:“事在人为,往后咱们得加倍小心谨慎。九公主若有任何犯难,既可让崔内人跑一趟,或依照你我之约,在行馆外的大树挂灯,以奇偶传信,白天黑夜皆可。灯笼亮起,经对面的樊楼别居、西城平胜坊、蒙阳书院、怡心茶馆……如烽火点燃,一路十里绵延而去,只需半柱香时分,便能传到我东府。”
晴容水眸圆睁,半晌无话。
十里传灯?……只为她?
试想她遇到难题时,命人往树上或加或减一盏灯,满城数不尽的星星灯火中,将会有数百盏灯因她而自西向东次第璀璨,无声无息,秘密连接了她和他。
——殿下,您不觉这法子,既暧昧,又招摇,还很像在……传情?
作者有话要说:晴容:怀疑他在泡我,哼唧!
太子:自信一点,把“怀疑”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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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因太子那句正儿八经却又惹人遐思的话,晴容心底仿佛亮起万千灯火,每一盏都闪烁着如蜜光华。
她不同寻常的忸怩,令乐云公主搁下手中茶盏,舒颜而笑。
“殿下此举真体贴周到!何时在我乐云公主府和阿皙的府邸对面设哨岗,哪天做姐妹的想念殿下,便可即时传达。”
夏暄为让九公主安心,才详细告知操作过程,目下受姐姐调侃,连忙解释。
“原本安排人员直接骑马到东府传口信,但如此一来,不仅缓慢,次数多了更容易惹人怀疑,倒不如换个方式……反正,除去两端负责人员,中间的商铺楼宇皆奉命行事,未知因由;且特地联系部分房舍参与,以混淆视听,外人很难瞧出端倪。”
乐云公主故意揶揄他:“所以……殿下愿意给我和阿皙也来一遭么?”
夏暄微怒,仓促给她甩了个“适可而止”的冷眼。
乐云公主“嘻嘻”笑道:“好吧!殿下脸皮薄,做姐姐的不跟您闹了。”
晴容早在以孔雀之身旁听姐弟对话时,已瞧出二人交情匪浅;此番方觉,太子对于堂姐的信赖和亲呢,不亚于嫡亲的妹妹和弟弟。
而乐云公主表面看似骄纵,实际和太子相似,多少存在虚张声势,像是掩盖目的,且有着玲珑通透的敏锐感知。
在这样一位大姐姐面前,晴容不敢多言,以免被看个透彻。
他们围绕两国旧日纷争小声议论了一阵,忽闻院外侍婢礼貌招呼:“魏亲王今日竟有闲情逸致逛扶风园来了?”
话音略为高扬,明显在提醒阁子里的主人。
阁内三人相互对视,不自觉凝神屏息。
夏暄俊颜如凝了一团团暗云:“他来做什么?”
“我回避一下?”晴容未及细想,顺手倒掉盏中剩余的茶汤。
只听得楼下魏王笑问:“我新觅获一小玩意,特来向姐姐献宝,听说……她在接待客人?”
“非我所邀,”乐云公主了然,笑睨晴容,“我与四弟虽亲近,可他素来守礼,从不曾擅自闯入。说是‘献宝’,实为担心你在我这儿受欺负了。”
“魏亲王与小九私下只见过两回,算不上相熟……”晴容意欲分辩,又觉言语无力。
至少,解释等于掩饰,事实胜于雄辩。
夏暄皱眉起身,整理衣袍,低声道:“我瞒人耳目而来,要撤离的是我。姐姐先稳局面,将四哥撵走。”
他让晴容坐到他的位置,随即快步绕至内侧的山水屏风后。
待该藏的藏好、该拾掇的拾掇,乐云公主悠然发话:“四弟消息好生灵通呀!既然到门口了,上来喝口茶吧!”
急促脚步声回响于楼梯,不多时,魏王人已现身二楼。
他如常穿一身蓝锻大氅,内配浅青长衫,朗目瞥向晴容之际,透出如释重负感,嘴上却故作惊讶:“没想到,竟在姐姐处巧遇九公主,好生有缘!”
乐云公主笑如花枝乱颤:“四弟,适可而止,别把姐姐当傻子!”
魏王极力不露窘态,从袍袖翻出一小锦盒递给她,才自顾在对面撩袍而坐。
乐云公主打开盒子,拈起内里的镂空雕玉同心球,一整块玉分别雕以梅、兰、菊、竹为题的四球,居然有白、青、黄、紫四色,球球相套,最里一球为实心,玉质上佳,雕工细腻入微。
她取下金簪,以簪子尾部往孔中依次挑拨,四球灵活圆转而动,精巧绝伦。
雕玉同心球不算罕有之物,但小巧至斯,且配色如天工,实在罕见。
“为见意中人一面,你舍得把这精妙之物赠予我?”她笑眸弯似月牙,复对晴容打趣道,“那九公主可要常来呀!”
遭长姐毫不留情揭破,魏王窘迫挠头,讪笑:“姐姐别胡说,弟弟明明真心实意前来探望。”
“真心实意前来探望的,是我?你确定?”
乐云公主似乎天生具备怄死人不偿命的能力,逼得魏王无言以对。
一时间,气氛凝滞。
晴容坐立难安,不光为此时此刻的尴尬场面,更担忧耗时过久,太子藏不住,遂温声提议:“今日天清,晴光潋滟,不如同去楼下赏花品树?”
乐云公主悠哉悠哉把玩玉球:“我还没来得及给四弟奉茶呢!”
魏王陪笑:“自家姐弟,客气什么?咱们主随客便好了!”
“没出息。”乐云公主横睨他一记,丹唇嘀咕。
晴容总疑心屏风背后随时发出声响,为制造离开之机,果断将跟前犹剩两口的茶盏端起,一饮而尽。
柔滑且凉透的茶汤入口,甘香萦绕舌尖,似燃气一道烈火,烧遍四肢百骸,烫得她满脸绯云。
只因她后知后觉——这茶……是太子殿下喝剩的。
···
夏暄藏身在墙壁与屏风间,听长姐各种戏谑之言,已有些不耐烦;听九公主主动邀二人下楼玩赏,不知该松气还是该生气。
他半眯眼从屏风缝隙窥望,恰恰见那少女快速喝掉他的茶,随即杏眸圆睁、羞到无地自容,又强忍着赧态的样子,有趣极了。
gu903();他不禁大乐,几欲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