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当她的背影随兄姐消失在视野时,他不禁连连扼腕,一口气堵在心头,不上不下。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交谈声渐远,他再三静听,确认乐云公主刻意带走所有近侍,连个收拾的杂役也没放进来,才安下心头大石,缓步而出。
日影穿过半挽珠链,柔柔落于檀木几案,映照他原先的那个天青色斗笠盏口,多了半枚浅红色唇脂印子。
他唇角微扬,磊落前行,小心翼翼捧起茶盏,昂首饮下并不存在的茶水。
待他装作不经意放回原处,瓷釉光亮洁净如新,柔润感散发甜丝丝的色泽。
夏暄抿唇轻笑,回头惊觉立柱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灰影,登时面红耳热。
“我、我渴了……”
他下意识辩解,对上那道暗藏锋锐的目光,自知说什么都多余,索性冷声补了句:“这事,不用向阿棠交接。”
“甘棠”躬身行礼,护他离开扶风园,步伐悄无声息。
院外惠风吹落桃李花瓣,花香湿润带黏腻,有如脂粉敷面。
夏暄静立片刻,正欲往侧院方向另寻歇息之所,忽见乐云公主只领一侍婢,自锦绣花丛间折返。
他顿时脸上变色:“九九……九公主呢?”
“和老四探讨香料呢!”乐云公主不以为意,“我怕殿下落单,特意赶回……”
“姐姐怎能放四哥和她单独相处!”夏暄长眸迸射戾光,语调尽是不忿。
乐云公主捂嘴偷笑:“九公主温婉有礼,又是病弱女子,不会把你四哥怎么样的!”
“你、你存心气我不成?”
“不然呢?殿下担心何事?四郎是正人君子,亦为九公主的夫婿人选,不应予他们相处空间?”
她眼眸掠过狡黠光华,使夏暄窝火转身,往那一男一女的方向追去。
“欸……殿下这是何意了?”乐云公主明知故问,提裙赶上,“您和九公主乃‘惺惺相惜’、‘无关风月’,紧张什么呢!”
夏暄被她怄得咬牙切齿,步履匆忙地穿行蜿蜒曲折的回廊,循声靠向那两人的所在时,却犹豫停步,选择躲在雕花漏砖墙先观察情况。
乐云公主立于他身侧,既不遂他的愿加以干涉,也不声张,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因树木假山等物阻隔,年轻男女并行的身影时隐时现;而仆使太过“识趣”,均垂首落后一丈之遥。
虽知在长姐府上,且众目睽睽,四哥不可能做出格之事,可夏暄依旧为两人有说有笑的场景而焦心。
他竖起两耳倾听,依稀闻四哥说了句“香油”,而后从怀内取出一白色长颈小瓶。
“我在行宫翻了几册书,恰巧见保翠山有桃梅花,便攒了鲜花和干花,依照古书做了这香油,九公主不妨试试。”
九公主垂眸浅笑:“此油既是您亲手所制,小九岂敢占为己有?”
“美人香赠予美人,理所当然,”魏王云淡风轻一笑,“况且,我做了两瓶,自留一瓶足矣。此香共采用十七种物料,我倒想考考九公主的辨识之力。”
前半句隐含讨好,后半句语带激将,还真教人不好应付。
夏暄暗骂四哥狡猾如老狐狸,却不得不眼睁睁看九公主谨慎接过小瓷瓶、拔开瓶塞、轻嗅细品。
“沉香、栈香、鸡舌香、檀香、麝香、藿香……”她秀眉轻蹙,停顿须臾,又道,“零陵香、甲香、龙脑香……乳香、白芷、白蜜、丁香,以苏合香油调和……更有蔷薇水和桃梅花,还有一样……”
苦思片晌,她摇头道:“请恕小九愚笨没猜出来。”
“九公主仅凭嗅觉已辨认出许多,令人佩服!”魏王笑颜平添几许得意,“我把檀香分为二份,一半细研成末,其余用清茶浸泡一宿后,等香味减半再研磨,故可作一种新香料。”
“是为了让香味更富层次?”
“九公主果然聪敏过人,”魏王喜色愈浓,“据说这香油涂抹于肌肤后,能维持三个时辰,且随着体温、时间变化,呈现不同香味,还请九公主体验一番,好告知详情,提点意见,助我精进技艺。”
“这……不妥吧?”
“九公主无须视作男女间的授受,可当成初学者向行家讨教。”
魏王比划两下,示意她将香油涂抹耳后根,还似笑非笑问是否需要帮忙。
眼看少女两颊如撒了胭脂,手捧瓷瓶踌躇未决,夏暄心间怒火腾烧:四哥太过分了!简直是明目张胆的调戏!
他抖了抖袖口,正要大步行出,终止这场教他抓狂的交流,未料庭院的另一侧传来清脆尖锐的女嗓。
“哟!我还道妹子受到乐云姐姐为难,才滞留此地好半天!原来……是我多虑了呀!”
来者正是夏皙,俏脸冷如冰霜。
夏暄跨出的那步,因妹妹乍然到访而顿住。
与此同时,乐云公主抬手轻摁他肩头,意在阻挠,而后径直从垂花门步入庭中,笑容满带不屑。
“哎呀!阿皙,我念你是小妹,在外向来让你三分,可你横冲直撞而入,还对我府上贵客大呼小叫,未免有失风范哪!”
夏皙忿然:“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助四哥从三哥手里抢人,太下作!”
“虽说是三郎提的联姻,但陛下前些天确实说过让四郎迎娶。你何以认定,你的好三哥千里归京,是为娶九公主为妃?没准是……参加你四哥和‘四嫂’的婚宴?”
乐云公主此言一出,不但夏皙气得脸如土色,连墙后的夏暄亦恨得磨牙吮血。
——长姐、二哥、三哥、四哥、阿皙和小七……全在和他作对,没一个省心省事的!
好气!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四哥明目张胆调戏我的九九!
晴容:说得你没调戏过似的!
太子:我、我都是暗搓搓调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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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晴容小心翼翼握住魏王所赠的小瓶香油,莫名感觉此物烫手之极。
抵达大宣近三月,到头来她还如起初那般不“三”不“四”。
当众收受魏王所赠,尤其是他亲手制作调和的香油,明摆着有私情;但直接归还,又太过无礼,毕竟圣心未定,他究竟会成为夫婿或小叔子,皆有可能。
情迫无奈,晴容仓促以指头沾了两滴,轻抹于右腕脉搏处,继而将瓷瓶还给魏王,行礼称谢。
“且当是同好相互切磋研究,小九会用心感受,定如实记录,届时再作反馈。”
她言辞诚恳,换来魏王一脸失落、夏皙意气稍平,及乐云公主饶有趣味的审视。
魏王欲劝又止,被妹妹冷冽眼神一扫,终究收回白瓷瓶:“是小王欠考虑,让九公主困扰了。”
他态度越是柔软温和,晴容越觉歉疚。
如乐云公主所猜测,他显然听闻她早早登门遇冷,专程赶来解围的,不仅将心头之物割爱赠予主人家,更把悉心调制的香油送给她……
可在此进退两难的局势下,她只能选择辜负他的心意。
假如来日成叔嫂,此刻的回绝不会落人话柄;若是真结为夫妻,她定然诚挚致歉,多加安抚。
一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她便要履行婚约,明明为长久以来的愿望,却似在刹那间掏空她的心。
她突然恨自己不够坚定,也对太子的一再撩拨而暗怀怨气——那家伙!仿佛在初相识没多久,就没再视她为未来嫂嫂!
而她因日夜不同身份形体的接触,也逐渐深陷于他的温柔庇护……
是时候从若即若离的亲密中抽身而退。
晴容持久的沉默,使得本就僵滞的气氛如凝固了一般。
乐云公主丽容仍旧挂着假笑:“今儿难得热闹,何不一同用膳?正好……九公主送赠的甘泉露还剩两瓶呢!”
她不扯赤月国的佳酿倒也罢了,提及此酒,无疑令夏皙记起赶赴行宫路上及后来的种种,打抱不平的恼火又熊熊燃烧。
“姐姐和四哥慢慢吃,多吃些!”夏皙一把拉住晴容,“妹子随我去吃海参宴!清漪在等咱们呢!”
她不等晴容应承,草草向兄姐行了半个礼,自顾拽着那截纤细手腕,硬生生把人拖走。
乐云公主掀了掀唇角,未再挽留。
府内众人见嘉月公主来去如疾风,纷纷退至一旁,垂首噤声。
出了华丽的公主府,夏皙顺势将晴容推上自己的马车。
“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干嘛跑乐云姐姐府里?”
晴容尚未落座,已遭她咄咄逼问,又无法告知菀柳事件的真相,更没敢提太子,只好含糊其辞。
“在行宫时,我听闻乐云公主为房舍着火而怨愤,连狩猎也未曾参与,我心中过意不去,想着既然回京,该赔的礼还是得补上……”
“那……你有必要和四哥眉来眼去、耳鬓厮磨吗?置我三哥于何地?他马上要抵京了!!”夏皙气恼更盛。
晴容心下委屈:和我“耳鬓厮磨”的,是你另一位哥哥!
可她哪里敢招供?
“魏亲王和你有近似想法,生怕我在乐云公主府受辱,才急匆匆赶来……”
“关他屁……关他鸟……关他何事!”
盛怒之下,夏皙几乎要骂脏话,缓了缓气,又握住晴容的手,“姐姐她……没为难你吧?”
“没,乐云公主亲手点茶招待我。”
“那就怪了,”夏皙明眸掠过狐惑,“平白无故,怎会态度大变?难不成真掌握了小道消息?”
“其实,乐云公主私下不难相处……”
“你初来乍到,懂个鬼!她必在争取你认同,没准儿想打通赤月国的生意渠道!我和她闹了十几年,掂不清她几斤几两?”
夏皙蛮横打断晴容所言,又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以后,没我在,不许再搭理她!”
晴容有种被承包了的错觉,暗暗咂舌:嫡公主好威风,好霸道呀!
···
仰雨楼,位于城西南河道的金梁桥畔,楼宇古朴雅致,可尽览湖景与京华于层楼之上。
“仰雨”二字以古篆所书,更显意蕴深厚;阵阵香气从精致雕窗的缝隙飘散,勾得路人垂涎。
晴容和夏皙绕开聚集普通食客的前楼,由掌柜迎入后方的雅间。
与前院截然不同,后院烟柳画桥,景致非凡,奇石异树错落有致,再无酒楼烟火气,反而像极了书香人家的花院。
见晴容左顾右盼、啧啧称奇,夏皙笑道:“仰雨楼为戴小将军的产业,那人虽是武将,却爱附庸风雅,常邀文人墨客小聚,故而酒楼也开得雅俗共赏。”
晴容近年两耳不闻山外事,依稀听说,西军由戴将军统领,因余氏一族覆灭,改而驻扎北境。
戴小将军位居何职,与戴将军有何关系,多大的年纪……她一概不知。
管他呢!有好吃的就成!
晴容这一上午目睹菀柳身死、被太子堵在门上“碰鼻子”、听乐云公主谈及数十年前的战事、又与魏王讨论香道、遭夏皙劈头盖脸质问……情绪跌宕,正需美食来安抚疲惫不堪的心。
陆清漪闻声出迎,如常一袭清雅的淡青素裙,笑时眉眼弯弯。
晴容歉然一笑:“都怪我愚钝,劳烦嘉月公主大驾,还要来陆姐姐处蹭吃蹭喝。”
“九公主何须客气?我担心您车马劳顿,还想等休息好了再约。此番嘉月公主请来贵客,清漪求之不得!”
陆清漪态度热切,盛情邀二人入内。
晴容见雅间宽敞明亮,屏风、茶几等一律为黄花梨木精制,其余蒲团、梅瓶、茶具等件件讲究,只觉处处透露出店家的品味不凡。
陆清漪煮水烹茶,春茶叶芽肥绿润,以竹沥泉水冲泡,汤色亮泽,香凛持久。
晴容端起乳白色小盏,浅啜一口,紧绷的俏脸才稍稍和缓。
三人于品尝佳茗中等待上菜,闲聊之际,陆清漪细嗅半晌,忽问:“九公主可曾抹过异香?”
夏皙顿时不悦,抢在晴容开口前答道:“还不是我那自作多情的四哥!先是从太子哥哥处抢了妹子的画,又非要给她送香……她盛情难却,答应帮他试用两滴。”
晴容的关注点则落在她的画上。
——魏王抢了她的《群芳图》?她记得,太子争赢后藏到最隐秘的画阁里了?她用“狗眼”亲睹全过程,莫非她晕倒后,情况有变?
陆清漪轻笑:“魏王学识渊博,涉猎极广,为人谦逊圆融,这算是……投九公主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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