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容暗忖,难不成……上回跑错房间?或者鸟眼看人,看走了样?印象中,景西三所草木未经修建,绿树成荫,她故意晒红,显得健康?
她杏眸圆睁的好奇与失神,使得宁贵人略微尴尬,边行礼边自我介绍:“我是皇四子魏王的生母。”
“小九见过宁贵人。”晴容迅速回神,浅笑还了一礼。
她赴宴的目的,正为观察曾受教于扶弥大师的宁贵人,见对方主动接近,既兴奋又心虚,忙问所为何事。
宁贵人笑带涩味:“我幽居深宫,多年不见儿子,早闻他曾连夜飞马赶往行宫,向陛下请旨赐婚……因而对九公主心生好奇,特来打声招呼。”
晴容娇颜隐泛红意:“我、我和他……并不是您想的那样,只是闲来聊过几次香道。联姻之事,由不得我作主。”
“九公主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宁贵人失笑。
晴容料想她居处长门紧锁,深宫寂寞,无亲无友无故旧,心下生怜,眼见附近无人,干脆邀她绕假山散步。
宁贵人话不多,看上去温和,实则锐气未灭。
她以“未见过成年后的魏王”为由,问起晴容对儿子的评价,又询问她平日都喜欢什么。
晴容如实作答,并夸魏王仪表不凡,文采飞扬,学识渊博,是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二人聊了一阵,因各自境况微妙,不等其他嫔妃夫人离殿,匆匆而别。
恰巧一名中年宫人手捧衣物行近,对宁贵人行礼:“请您移步更衣。”
晴容原本不为意,然则转身刹那,瞥见那宫人的侧面,心底顿生诡秘感。
只因这后到的宫人,眉清目秀,肤色苍白,更像是……她潜入景西三所卧房中遇见的昏睡女子!
···
是日傍晚,夏暄出宫回东府,长眉朗目难掩喜色与惊奇。
喜的是,他的九九急病数日后已彻底康复,即使众目睽睽下只能远远对视片晌,已足够教他欣慰。
此外,他那文武双全的二哥到场时,居然只向他家九九看了一眼,且面无表情,不似为她的美貌倾倒。
原以为被贬的二哥势必会借两国联姻,重返亲王之位,看来……已不屑和弟弟们相争。
夏暄自觉少了个情敌,如何不喜?
至于惊奇,全因晴容离去时,独独留下崔简兮,暗中传话——请求提供景西三所的建筑详图。
这一点,让夏暄云里雾里。
奈何特殊日子,耳目众多,他不好追上去找晴容问话,先回府寻觅。
自监国后,以防夜间急需查阅却不便进宫,宫中部分物料、文书和图纸在东府存有备份。
要找后宫修建的详图,又不能假手于人,只得由他和甘棠多费心神。
步入书阁,夏暄顺手褪下大氅,行至一旁的坐榻,揭开雕花木匣的上层,取了一大串钥匙。
合上时,忽觉下层的小抽屉添了些抓挠之痕。
他踌躇良晌,确认左右无人,谨慎勾住铜环拉手,将那装有不可告人之秘的抽屉打开,登时傻眼。
上次从行宫书库顺来的避火图,多了无数小洞洞,且大多汇集在描绘人物的部分。
“……怎么回事!”
夏暄震惊之下没忍住惊呼,随即翻来覆去查看,惊觉不论人像局中或在边角,每一张皆如是。
“殿下,是辩哥干的。”
甘棠的嗓音轻响于角落。
夏暄瞠目之余,不由得面红耳赤:“什么时候?你、你如何知道?”
甘棠挠了挠头,讪笑:“额……那天你微服和姐姐出去,我见你留辩哥在书阁,不放心……”
“你哪里是不放心,摆明是偷松子仁。”
夏暄毫不留情揭穿,又觉此事过于离奇。
他虽没蓄意藏匿,但这匣子对于鹦鹉而言,并不容易拖出;兼之内里无吃食,那傻鹦鹉枉费心机弄来做什么?
甘棠探头:“那日下午,它唧唧咕咕说了一大堆话,东翻西找,抓出这堆纸片时,还吼了句‘可恶’,而后如打桩似的拼命啄。我赶紧下来制止它搞破坏……后来,后来给您放回去后,忘了知会您一声。”
夏暄随手把避火图揉作一团,转念又想:不对啊!辩哥就一傻鸟!能懂什么!
正自揣摩这事到底是巧合还是有心,门外侍官长乐敲门:“殿下,陛下命人传来手谕。”
夏暄心里突兀,忙让他入内,展开碧玉轴绫锦。
随着目光上下挪移,剑眉凝聚不忿怒火,皓齿轻磨少顷,逐渐平复。
“准备一下,到行宫接驾,明日启程。”
长乐应声而出。
夏暄转头目视甘棠,平静眸子暗藏玄妙期许。
“速去一趟赤月行馆,请她……秘密随行。”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我又可以拐走小晴容啦~
·
前面第九章提到,根据《称谓录.天子》中“唐代以后,惟太子、皇太后、皇后称‘殿下’”作了一点修改。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湖、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1个;
☆、第六十九章
天色阴沉,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葱郁茂密山林间,数百名侍卫整齐有序,护送一辆华贵大马车,沿着蜿蜒曲折山道疾行。
车身宽敞,三面描金嵌宝,正前方帷帘以数重精绣薄绸组成,饰以晶莹剔透琉璃珠串,使得车中通风透气,却不易被外界窥见内里情形。
夏暄头戴翼善冠,身穿大红纻丝常服,内搭白色护领显得尤为精神。他正襟危坐,端起肃容,两眼不时睨向右侧方的“东府女官”,嘴角屡屡弯起又抿下。
“东府女官”以红绳束发,青黛衣裙,一张娇俏面容涨得艳红欲滴,小嘴微嘟,间或横睨太子,如怨如恼。
夏暄耳听外头马蹄声哒哒,悄然往她的方向偏移数寸,压低嗓门问:“真生气啦?”
“小的怎敢?”作女官打扮的晴容负气答道。
昨夜接到太子口谕,宣称先前的香料走私案未完结,命她翌日以女官形象骑马跟随在队伍后。她没多想,拉上鱼丽通行,没想到最终被安排进太子车驾,沿途侍奉。
她疑心自己被他拐了。
夏暄又往她靠近半尺,语带无奈:“前几日,弹劾我的奏折已加急送去行宫,直达天听。想来,陛下因皇后千秋宴,没即刻唤我问话,选在宴会结束当夜传诏。九公主曾以嘉月公主府女官之名辨识物料,乃此案关键,我才特意请求随行。”
晴容脸色稍缓:“我病早好了,大可策马而行,为何……?”
“你有所不知,赴行宫迎圣驾一事,原定由二哥三哥负责,没想到临时改旨意召我前去,三哥闻讯,亲自跟了过来……事前没来得及招呼,我担心被他一眼觉察是你,若当众抖开,后果不堪设想。”
晴容料知赵王那直性子,说话做事往往在思考之前。要是真被他发觉,定嚷得街知巷闻。
夏暄温声补充:“委屈九公主陪我走这一路,届时视情况而定,如无旁事,尽量不让你露面。”
晴容没再多辩,抿唇不语。
虽非初次和太子同乘马车,但此前赶赴西山那趟,车上另有余家叔侄、崔简兮,回程时更多了个孩子,自是没多少暧昧之感。
如今路途遥远,孤男寡女同乘一车……兼之上回,他直闯入闺房,先握手,后搂抱,乃至直接将她抱到床上,还……
一旦回想起他自上而下俯视她时的嬉笑调侃和温柔逗弄,她只觉整辆马车像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烧得她血液如沸,呼吸艰难。
夏暄无从辨别她是默许还是气得说不出话,再度挨近些许,悄声道:“本宫好歹也算给你打过下手,这次充当我的近侍,有那么委屈?”
为免被人听见低语,他从马车正中坐到至右角,上半身倾斜靠向她,形成若即若离的相依状。
晴容心中清楚,是彼此间阴错阳差的躯体接触,外加她一而再再而三纵容他得寸进尺,方造就这自然而然的绮丽。
前些天由着他十指交缠、拥抱而谈,还能推托说是病中迷糊;此时此刻再容他肆意亲近,她便真不剩半分矜持了。
于是,她朝马车前门帘挪移尺许,闷声而答:“殿下,小九未敢抱屈。”
夏暄顺毛失败,又不甘心与佳人漫漫长路相对呆坐,索性从袍袖内取出一卷图纸。
“你昨日让崔内人传话,我连夜翻遍了书阁……你可知我东府书阁有多大,上下两层,六十多排书架,我自个儿倒腾至丑时才找到……”
他话音极轻,字字句句掺杂了撒娇之味。
晴容为猫狐时早逛遍他的书阁,知这绝非易事,脸上则流露不以为然:“定是殿下东西摆放没规律。”
夏暄被她气笑了:“再有规律,也是由内侍官主理,我不便找他们帮忙,只能亲自出马,为你一句话辛劳半夜,你竟……”
晴容打断他所言:“这哪是为我,明明是小九为殿下查案,让殿下提供线索。”
“可你也不夸我听话,还生我的气。”
夏暄递图纸的手突然缩回,似在等她说句中听之言才肯交出。
晴容俏脸没绷住,禁不住笑啐:“殿下今年几岁了?还玩这般幼稚把戏!”
“本宫今年二十有一,”夏暄一本正经回答,又笑眯眯斜睨她,“小晴容今年几岁?何年何月何日生的?哪个时辰?”
晴容两颊微烫:“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你此际为东府女官,是我的人。主上有问,岂可拒答?”
他那句“我的人”,语调渗出如丝如缕的黏缠,瞬即令晴容忆起西山那夜,他踏落花碎叶而近,披一身星辉,向她展示身上行馆男仆的青灰衣裳,笑说一句,“今日,我是九公主的人”。
记忆勾心撩人,与面前多情眉眼,织就她耳根那团明艳可人的绯雾。
“我……忘了。”
晴容羞而夺过图纸,谨慎展开,遗憾天气不佳,纱帘透入的天光暗淡,仅可粗略看个大概。
夏暄伸长脖子凑近而观:“景西三所为宁贵人住处,你研究这做什么?”
晴容踌躇须臾,正想编个谎言搪塞过去,未料车外惊呼声、勒马声起。
下一瞬间,刀剑相交的铿锵之音,交叠车身木板破裂“噼啪”声。
几支黑黝黝的粗长铁箭从左、右、后三方同时穿透马车!
···
“殿下!刺客!有刺客!”
当锐箭从不同方向射来,最先作出反应的是马背上身披护卫服饰的鱼丽和“甘棠”。
二人不约而同拔刀,奈何他们皆在马车前方,压根没能拦住后面的暗箭。
眼看以强弩发射的铁箭直穿向太子座位,众人顿时心头凉了大半,慌忙速速围拢马车,以抵挡下一波突袭。
“小……”
鱼丽几乎哭出声来,顾不上调转马头,径直飞身扑至车前,一手推开吓呆了的车夫,掀帘而窥,勉强松了松气。
幽暗光线下,车内二人挤在车帘边,共同抓着一张图纸,双双惊悚不已,呆若木鸡。
看样子,两人有事密谈,挪了位置,恰好躲过锐箭刺体的大劫。
“追!”夏暄率先回神,“留活口!”
“甘棠”向鱼丽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随即无声指挥部下向各方搜寻。
落在后方十余丈的赵王催马而至,神情焦灼:“殿下!殿下可有受伤?”
他翻身下马,火速拨开另一端纱帘,迫切探头而望。
晴容立时心跳骤停,无法想象,赵王发觉她乔装成东府女官、藏身于太子车驾,会有何反应。
不料她尚未低头捂脸,人已遭夏暄探臂搂在怀内,大片红色宽袖将她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三哥,我没事!”
“是臣护卫不力之过!”赵王容色稍缓,转头喝令部下追捕。
虽讶于太子车中藏有女子,且姿态亲昵,但料想弟弟血气方刚,恰是夜梦时弄脏被褥的年纪,旅途寂寞,寻位小美人解闷谈心、牵个小手温存一番,实属正常。
见其拥着苗条女郎僵坐在被强箭扎穿的车内,赵王于心不忍:“殿下,此车损毁,请移驾至臣的马车。”
因疑似下雨天,他此行备了车驾,只是惯于骑马,任由空车尾随。
夏暄迟疑片晌:“不急,拿下刺客再说。”
赵王一揖:“是!臣这就去!”
说罢,纵身一跃,人如大鹏展翅,腾飞至密林。
夏暄仍不敢松懈,死死捂住怀中人,柔声安抚:“别怕,有我在。”
晴容被迫把脸贴在夏暄肩颈,一呼一吸尽是龙脑香薰衣香混合男子烈息,羞得她面红耳热,浑身发颤。
她真心怀疑自己是否有招惹刺客的体质,何以太子每一回遇刺,不论北山寺庙、品香阁下毒,抑或郊野两度刺杀……她皆在现场。
鱼丽瞪视相互依偎的二人,碍于眼下假身份,不可随意喝止,唯有疯狂翻白眼。
恰逢那高大魁梧、蒙了半张脸的身影飞奔赶回,鱼丽实在看不下去,小声道:“甘护卫回来了,二位请移玉步至后车。我、我去瞅瞅赵王那边如何。”
晴容素知小师姐和赵王切磋数回,颇有些交情,更是坚定支持自己和赵王成婚,容不得他遇险受伤。
听闻甘棠归来,周遭侍卫们紧密相护,她拨开太子袍袖,低声提醒:“小心些,别被他认出!”
“您也小心些,别让他占尽便宜!”
鱼丽嘟嘴瞪了夏暄一眼,提刀掠出,迅速消失在林木之后。
···
追逐打斗声回荡山野,渐远渐歇,夏暄惊色稍定,目视紧贴在前的温软娇躯,唇畔勾起隐约笑意。
“请教一下,何谓‘占尽便宜’?”
晴容恼他在劫难未退时乱开玩笑,素手毛躁地在他腰间狠掐一把。
夏暄登时半身发烫,哑声警告:“再乱摸,我可真要‘占尽便宜’了啊!”
“您还不放手!”她推搡着他,勉为其难坐直,羞愤扭头不再看他。
确认附近再无歹徒,且赵王的马车徐徐驶近,夏暄深深吸了口气,自顾踏出车头。
正欲回身牵晴容下马车,冷不防身后“哧”声抽刀声响起,冷风呼啸而近!
gu903();无需回头,即可判断,那是他最信赖的甘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