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青云澹,暑气渐散。
帝后于大殿前受万人朝拜,山呼和祝寿词撼天动地,随后入殿坐于高台上。
宗亲忠臣们依次入席。
宗室男丁以两位皇叔为首,其次为太子夏暄、永王夏昂、赵王夏易、魏王夏显、永川郡王夏旭等,全数居于殿右首阶。
乐云公主、嘉月公主两位成年公主列席左侧,嫔妃人则按位份坐在她们后方的低矮绣金屏风内。
晴容身为赤月国的联姻公主,设座于嫔妃所出的两名小公主之后。
她安静而坐,间或偷偷留神对面朝臣的眉眼情态,尽量让自身显得不那么起眼。
但于高台侧方落座的夏暄而言,那垂目拨弄案头小碟坚果的少女,却是全场最吸附视线的所在。
他忙前忙后,已有二十四天没见她,光靠书信来往、甘棠传话,早已相思入骨,恨不能拥娇躯入怀,时刻温存。
难得碰面,可她竟淡淡扫来一眼,浅浅而笑,再无后续。
天知道,思念泛滥成灾又被忽略了的太子殿下,内心有多恼火!
他无心理会席间增添了哪些生面孔,一心等父亲高高兴兴过完寿宴,得到充分休息,再和乐云公主、夏皙一同揭露当年余家案子的真相。
随着美酒佳肴陆续摆上筵席,妙曼歌舞助兴间隙,宗亲们呈上精挑细选的礼物,更有文采飞扬的文臣吟诵贺寿诗和颂圣诗,引来众人鼓掌而赞。
惠帝回宫后得御医尽心调理,又得众皇子公主环膝而侍,比起初归京时精神旺健了不少。他威严与慈爱并重的长眸噙满愉悦笑意,不时举杯和弟弟、儿子们相邀而饮。
当精雕碧玉西瓜、天然呈“圣”字的奇石、前代名家山水册页、百寿图等各类寿礼一一献赠,戴雨祁将军也奉上了一块极其罕见、重达五六十斤的龙涎香。
龙涎产于海,幽香优美,微妙柔润,为上佳之品。
戴家常年驻守西北,在万寿节上呈香,本来略显奇诡。
但人所共知,这位戴小将军出自将门,和武人切磋武艺之余,也常与文人墨客小聚,闲来搜集大量风雅之物,连酒楼也开得极具雅味。
因此,他在盛筵席间献出奇香,倒也没太惹人争议,可众臣却因此物忆起香料走私案,免不了小声谈论。
“那案子……拖了半年了吧?”
“就是啊!刑部没个准信,都说太子殿下压着,没让处理。”
“此前的贪渎案、缉盗案不都很顺利么?为何一桩不大不小的走私案,弄上大半年还没查完?”
“监国期间,风波不断,连沉船事件也频繁发生,该不会是……”
“说到底,新政推行过急……”
众官员立场不同,低议声此起彼伏,翻来覆去皆围绕太子的能力。
那位年过六旬,须眉带点沧桑的礼部尚书禁不住劝止:“诸位少说几句,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他年纪较长,平日耳朵不大好,说话时嗓门大,这么一嚷,反倒引起惠帝注意。
“众卿议论什么?”
余人目目相觑,支支吾吾。
戴雨祁尚未退席,哑声而笑:“说来是微臣的过错,此番献上龙涎香,竟教众位同僚扯起香料走私一案。”
惠帝、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均容色一凛,殿内瞬即缄默无声。
夏暄和晴容拿捏杯盏的手微微颤了颤,险些同时洒出酒滴。
无须多想,即可推测,有人特地给太子设了个局。
惠帝虽病症缠身,脑子却没糊涂。
他重重搁下杯盏,不怒自威:“戴卿此言何意?想在朕的寿仪上打压谁不成?”
位于群臣前端的陆次辅赶忙相劝:“陛下息怒!想来大伙儿喜沾皇恩,多喝几杯后乱嚼舌根,还望陛下勿为此伤神动气。”
惠帝不悦:“政务之事,且留待明堂启奏!”
一名面目饱满的中年臣子笑道:“陛下久不临朝,想必有些言语,无法直达天听。”
惠帝怒意渐显:“所以,你们受谁指使,一个个跑来攻击太子?”
“臣等绝非妄议太子殿下,只想求个公道,以免杂议纷纭,人心惶惶。”
酒席后端有四五人齐刷刷离座,毕恭毕敬作揖,如事先演练过一般。
陆次辅见状薄怒:“求公道,不能等寿宴结束再上书禀奏?再说,你们在暗示什么!暗示内阁不曾尽责?抑或诋毁储君独断?”
和夏暄交好的几名众臣也开口帮腔,声称太子鸿才卓越,勤政公允,并无大过失。
一时间,竟有两拨人在御前争执不下,彻底破坏了喜庆气氛。
眼看惠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直冷眼旁观、默然不语的夏暄缓缓站起。
“诸卿当中,若有谁对本宫不瞒,只管具本来参,是非功过,自有公论;在陛下寿诞之日鬼鬼祟祟阴阳怪气,如跳梁小丑般吵吵闹闹,究竟是出于恪尽职守,抑或试探天心?敢问忠义之道、人臣之礼何在?”
他如玉树生辉,态度磊落,几句呵斥宛若雷霆闪电,铿然有声,砸得满场皆寂。
见无人敢辩,他转而对上首的惠帝深深一揖:“陛下把监国重责托付于臣,乃信赖至深之故。既然有臣工私议臣的德行,臣自当自省,绝不辜负浩荡圣恩。”
惠帝面色稍豫,不料永王笑言插话:“殿下何须自谦?立储一年,监国半年,您的进步有目共睹。想必是年少时闲雅安逸,对于繁重政务,还未完全习惯罢了!好在当哥哥的都在,愚兄和三弟、四弟不才,也算各有所长,大可从旁协助。”
他一袭亲王紫袍滚龙绣金,映衬那淡定雍容的俊美容颜如美玉雕琢。
夏暄目视眼前这张和自己有四五分相类的男子面容,胃里无端似翻江倒海,涌起阵阵恶心。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虽未明言,实有亲王干预庶政之嫌。
先留居京城,削弱他的监国之权,下一步是不是想鼓动父亲废储?
最可恨的是,二哥竟然轻描淡写拉上了三哥和四哥!居心叵测!
夏暄自问年幼时脾性温和,安分守己,从不与人相争,更没自恃嫡出而压庶兄们一头。
就连拿捏到二哥和四哥的重大把柄,仍甘愿等候寿宴结束、圣心大悦,才分批解决几大悬案,免得损了老父病中久违的欢喜,更顾念兄弟之情谊、亲王之名声,免去他们当众受诘问责难的羞辱。
他宅心仁厚,事事处处为天家颜面,何曾料想,二哥竟恶人先告状,来个先下手为强!
有了永王夏昂的那句话,殿上受其笼络的十余名大臣纷纷附议。
齐首辅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夏暄冷冷一哂:“永王兄怕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亲王婚冠后须离京,前往封疆,此为祖制,更是国法!侍奉天子,学习政务,监理国政,是本宫作为一国储君的责任,怎能劳动永王放弃拱璧国土之责,来替我分忧呢?”
他话里有话,剑指永王暗含觊觎皇储之位,惹得对方霍然而立。
“殿下莫要血口喷人!”
“都给朕闭嘴!”惠帝怒不可遏,“太子尚年轻,真正涉政尚不足一年,经验稍欠,情有可原!朕自会多加鞭策,多予磨练!”
他缓了口气,转目瞪视座下的永王、赵王、魏王和永川郡王:“你们四人生于天家,为国家亲王、郡王,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不费一刀一枪即可安享富贵太平,自然应履行职责,爱护子民,回馈天下百姓、疆场战士们对你们的供养!”
“是!臣谨记陛下教诲。”赵王和小七率先应声。
永王和魏王慌忙补了句:“儿也记住了!”
膝下众皇子中,惠帝和老五确实不算特别亲近,但无可否认,这孩子博取了各位兄长所长,且监国大半年来的表现,可圈可点,比他预想中优秀许多。
纵然微露瑕疵,亦算得上瑕不掩瑜。
他即便私下严苛,外人之前,仍然乐意全心维护。
···
惠帝执意包容太子的强硬态度,显然令永王、戴雨祁及声讨太子的朝臣大出意料,措手不及。
他们精心准备了龙涎香,只为引起话题,造成鼎沸之势,好触怒龙颜,既压下太子的圣宠,亦可扶风头正盛的永王上位。
然则惠帝沉病多时,却并不易糊弄。
正当戴雨祁垂首退开,主位之侧的齐皇后忽然剧烈咳嗽,继而捂嘴的丝帕赫然呈现斑斑血迹!
这下令众人大惊失色:“皇后殿下怎么了?”
“快宣太医!”
齐皇后幽幽喘气,哀声道:“不!不妨事!”
“皇后得病了?”
惠帝疏眉轻皱,关切中略显狐惑。
后宫之中,他最爱先皇后余氏,时时刻刻捧在手心,使其诞下三子一女,恩宠无量;自幼相识的宁氏次之,再来才轮到齐氏。
之所以封齐氏为继后,很大程度源于喜爱二皇子孝顺心甜又颇有能力,曾有立储之意,外加齐戴两家在朝堂和军中的威望,才徇势而为。
自二皇子和他新宠的安贵人闹出那桩丑事,他一怒下将其降爵远谪,事后也曾牵挂懊悔。
但对于和齐皇后激烈下爆发的矛盾,却终究未能释怀。
齐皇后犹自狂咳,一旁的老尚宫劝道:“殿下,您还是照实向陛下坦言吧!”
惠帝闷哼:“又有何事瞒着朕?”
齐皇后凤眸含泪,边摇头边颤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扰了陛下寿宴的兴致!”
惠帝不耐烦:“皇后有不适就看病,有病就吃药!朕的兴致全被你们扫光了!”
老尚宫垂泪道:“陛下!皇后殿下并非染病,而是……遭到歹人行刺啊!”
“行刺”二字恰如一瓢冷水溅落在滚热油锅中,即刻炸得烟雾腾升,四下惊呼。
夏暄和晴容遥遥对视,均觉这一幕来得玄妙,不详预感顿生。
惠帝发须直竖,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好端端的!谁敢行刺!何时,何地,伤哪儿了?刺客呢?可曾落网?”
齐皇后泪水涟涟,摇头道:“必定是我私德有亏,招人嫉怨!妾……未敢抱屈!”
“你查出什么?尽管说!朕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妾,”齐皇后如有余悸,战战兢兢,“什么也没查出!”
“还敢欺瞒?”
惠帝愤而拍案,案上杯盏碗碟猝然震动,叮咚作响。
夏暄、乐云公主、赵王、夏皙等人齐声恳求:“陛下莫动怒!别气坏了身子!”
群臣恐慌离席,跪了一地:“陛下息怒啊!”
惠帝厉色怒视老尚宫:“皇后不说,你来详禀!如有一字虚言,以欺君罪论处!”
老尚宫吓得扑通跪地:“陛下!半月前……皇后殿下前往龙云寺为太后上香,途中遭遇跟踪和谋刺,背上受重钝之物狠击,以致连日咳血!还请陛下垂怜!”
惠帝怒而将案头诸物一扫,各式蜜饯、咸酸、凉食滚落满地,色彩斑斓夺目。
“混账的东西!非但没保护好皇后,事后竟瞒而不报!反了吗?”
“陛下恕罪!是、是……皇后不让报!”
老尚宫伏首在地,瑟瑟发抖。
惠帝怒极反笑:“说!为何不报?”
齐皇后手捂心口,泪光泫然:“妾未经彻查,只怕……诬陷了储君!”
最末那句话,使得在场之人呼吸一凝,心跳停滞。
夏暄和晴容怵然对望,各自攥紧拳头,双双捏了一把汗。
作者有话要说:不负责任小剧场:
太子:喵喵喵,有人冤枉我!委屈,要媳妇抱抱才有气力反击!
晴容:(///▽///)晚上没人时再补,成不?
太子:你新调的那个哼哼唧唧的药可以带上么?
晴容:哥乌恩~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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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下一刻,皇族宗室与文武官员的视线飘飘荡荡,陆续转移至金阶,聚拢向皇太子。
夏暄头戴玉珠九旒冕,身穿绣龙在肩的五章青紫衣,下着四章纁裳,尽显王者气派。
他俊雅精致的眉眼凝着凛然与怒色,薄唇淡淡发声:“听皇后之意,倒像认定刺客为臣指派?请问证据还在?”
齐皇后以哀怨口气道出指控后,浓妆艳抹的容颜瞬即变得决绝。她转头低声吩咐几句,一名宁康宫的宫人躬身离开。
当永王迈步抢至她身畔迫切追问,她边抹泪边低喘,俨然一副弱者姿态。
夏暄气定神闲,昂首肃立,唇角勾着冷冽弧度。
多年来兄友弟恭的画面,已在他脑海中褪色,裂化为碎片。
惠帝复杂眼神于齐皇后与夏暄之间来回扫视,震惊、疑惑、愤怒交织于一体,锋锐中隐隐约约掺了一丁点颓然。
其余宗亲,如皇叔们大眼瞪小眼,不敢作声;赵王与魏王呆坐不动,抿唇不语;乐云公主和夏皙难得向对方挪了半尺,随时准备商议。
朝臣们或缄默无声,或义愤填膺,或暗自鼓噪。
晴容装作与己无关,垂首绞弄褙子的银丝系带,待确认无人注意她这异国公主,才敢悄悄偷觑夏暄。
历经生死相随,梦里梦外的“深交”,她自然比任何人更坚信他的品格与性情。
夏暄立于高处,轻而易举捕捉她投来的温柔与坚定,神色愈发冷静镇定。
约莫一盏茶工夫,数名侍卫以担架抬来一名穿玄色紧身衣的青年。
衣裳乌亮,担架染血,漫溢腥气,显然身受重伤。
殿内鼎沸之声顿起,其后火速恢复安静。
gu903();惠帝皱眉睨向齐皇后:“这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