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前,在东苑阁楼研究竹弹弓的容非,无意间听到贺祁与秦茉交谈,张望却不见人影。
显然,秦茉的病是假,可她闭门谢客,独独见贺祁一人,容非不由得揪心。
距离太远,兼混合风竹万叶千声,二人谈话时断时续,依稀提到贺家、孟四小姐,具体内容不得而知。
直到骤风停歇,贺祁那句“要不……你与我同去,咱们去游西湖”,清清楚楚传入容非耳中。
完了完了!这臭小子,该不会想借贺寿之名,把秦家姑娘带到杭州,让长辈们掌眼吧?
关于秦茉嫁给贺祁后朝自己行晚辈礼的梦境重现,容非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随后,那两人行至空旷处,恰好贺祁抬头,忿然望向容非所在的楼阁,容非连忙躲至窗后,却听得贺祁语带不屑:“哼!也不知哪来的妖孽!兔崽子!怎不露个脸给我瞅瞅?……”
这话针对谁,显而易见。
容非暴怒——你才是兔崽子!
此刻蹦出去揍人,绝非良策。
尤其他跟秦茉闹得有些尴尬,假若当着贺祁之面,把身份掀出,恐怕秦茉从此因他的瞒骗而记恨。坦白之事,务必等到二人共处方能说得清。
于是,容非拿起了新做的竹弹弓……
随后那几日,容非装作散步,屡次路过秦家酒坊。因秦茉终日忙碌,周边总围了一圈人,他进退维谷,徘徊不前。
拖得越久,那一吻,越不好重提。容非按捺焦灼的心,折腾些小物件,如先前秦茉在秦园随手乱撕的莲蓬。
他反省自己一步步从动心到沦陷的过程,很大程度取决于误会。
误会她手段高明,欲擒故纵,刻意撩拨,更误以为,她爱上了他。
冷静下来,容非细细回顾双方每一次互动,大抵因她容貌娇媚,举止神态或多或少透着艳色,以致一笑一颦一嗔一恼,均让他心生错觉。
自始至终,她对他的亲近,仅仅出于他知晓太多秘密,她的不拒绝,只不过想稳住他,一定是!
极少接触女子的容非,初涉情爱,迅速从极端,跳至另一极端。
惊觉一切为自作多情,他深觉颜面扫地,又重新怀疑执念源自何处,更想过就此消失。
回杭州赴寿宴前,他命楚然将私物装好,以备带回。最终,不舍之情打败了尊严。
就算她心中无他,他仍然割舍不下。
至少,他想陪她熬过被人觊觎的这一劫。
既然一时糊涂轻薄了她、欠了她,不如等寿宴结束,要务办理妥当后,再另寻机会,助她一臂之力。
无奈,重回贺家,满目奢华犹不及秦家那小小院落的精致典雅,珍馐佳肴不及她随手塞入他嘴里的半颗莲子,各处赞誉不及她的淡然一瞥。
他以为自己放得开,放得下,结果显而易见。
没她的风景,颜色尽失。
寿宴上,酒过三巡,容非借臂上有伤、身体不适之故,向六叔祖致歉,提前离席,拾缀一番,将逐事交由柳莳音打理,连夜兼程赶回长宁镇。
漫长黑夜,淡泊月色作伴,却照得他心头一片清澄。
遥望长空与起伏山峦交界处,他于马背上疾驰,父亲断断续续的遗言如从天边飘来。
——宝贝……儿子……长宁镇秦家……钥匙……
这十一字,连同那形状怪异、疑似钥匙的黄铜片,成了他这十八年来最珍视而又最为难解的谜语。
此前,他纯属路过长宁镇,并未随身携带那黄铜钥匙。在秦家呆了二十日,他闲来四处找寻,就连到秦茉的书房也仔细看过,根本无符合年代特征的老锁。
这一回,他将黄铜钥匙挂在身上,再度奔赴长宁镇。
一则为了解谜;二来,他透彻明白一事——经历二十三载秋风苦雨,她一笑,就唤来了甜融暖春。
他迫不及待想见她一面。
然而,攀山涉水,跨过长宁镇地界,容非高骑马背上,远远看到燕鸣远与秦茉立于人来人往的集会场地。
燕鸣远素洁白衣意态飞扬,俊貌非凡;秦茉青绫裙如亭亭雾中荷,光华流离之余,略显清减。二人离得很近,有说有笑,神态亲昵。
容非清晰感受到心底涌出的酸涩滋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浓烈,侵吞他彻夜未眠的倦容,亦腐蚀他摇摆不定的心。
她回望他的瞬间,浅笑淡然,并无他所期盼的欢欣与思念。
原来,当真是他一厢情愿。
容非下马,牵马走向二人,笑容略僵硬。
秦茉原本因杜栖迟到来而心浮气躁,骤然撞见容非去而复返,内心的不安稍稍平缓。
拥抱和亲吻的触感隔了十天,再一次烫红了她的两颊。见他眼下淡淡两抹淤青,她遏制翻腾的羞赧,故作轻松,笑问:“容公子去何处逍遥了?这么快便回?”
容非长眉一蹙——快?
自那夜后巷一别,她躲在主院三天,又在酒坊劳碌四日,再加上他一来一回,前后整整十日!未与她说过片言只语,他度日如年。
此际,她似全然忘却彼此间的暧昧,笑问他,去何处逍遥,还嫌他消失得不够久?
若非她那晚喝多了失去记忆,便是全无心肺、水性杨花,没将那份亲密当一回事。
“容某回去处理债务了。”容非眸底凝霜,答得简短而随意。
秦茉一怔,只道他生意周转不过来,又回长宁镇避难。转望他身旁的楚然,她微笑道:“这位便是楚公子吧?”
楚然早已留神秦家姑娘的一举一动,惊为天人,总算理解,自家公子何以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言行,正暗暗偷笑,忽然被她那句“楚公子”吓了一跳,连忙道:“姑娘客气了,叫我小楚就成。”
秦茉狐惑不解,不是表兄弟么?看这少年的年纪比她还大一点,她好意思叫人家“小楚”?
念及居所之事,秦茉冲容非歉然而笑:“对了,容公子,东苑暂时被官衙征用,以作接待京城来的青脊指挥使,嗯……你看,可否先到西苑屈就一段时日?等贵客迁离再搬回,如何?”
容非先是被青脊到来的消息惊到了,再听闻无法入住东苑,已面露不豫,但秦茉言下之意,似乎不抗拒他在此长住,惊恼中隐隐添了几分欣愉,遂点头答允。
回西苑路上,小豌豆坐在燕鸣远肩头,东张西望,一路叽叽喳喳。秦茉独自落后几步,沉默不言。
容非见她情绪不大对,干脆把缰绳交给楚然,快步追上,趁燕鸣远与小豌豆嬉戏打闹,小声道:“姑娘有犯难之事?”
秦茉不敢在燕鸣远附近谈论青脊,摇头,“天气热,没睡好。”
“那天,”容非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开口,“多有冒犯,请姑娘恕罪。”
“不许再提。”
秦茉知他指的是哪件事,垂下眉眼,低低应了四字。
容非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她放过他了;悲的是,她就这样放过他。
并行无话,各自涨红了脸。
燕鸣远似觉异常,回头见二人神色怪异,瞪向容非,一副责备口吻:“怎么跟个木头似的!回来了也不哄哄姐姐?你不辞而别,害她多难过!”
秦茉脑子“轰”地炸了,她、她什么时候难过了?好吧……起初不知道他还回来,的确有一点点不悦,可这岂能容燕鸣远当众掀出?
她浑身一颤,凶巴巴如炸毛的猫:“没有的事!你你你你你少胡说八道!”
容非长眸带笑,凝向她羞怯而恼火的容颜,试图判断话中真假。
燕鸣远嘟囔着:“我分明看到你眼都红了!”
“那、那是因为我太累!”她坚决否认。
“还不是吵架了才睡不好?”燕鸣远咧嘴而笑,“姑娘家就爱口是心非,我可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
眼看秦茉恼羞成怒,容非深觉此事尚有转机,笑对燕鸣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
燕鸣远也怕说多了招致秦茉暴怒,吐了吐舌头,扭头觑向小豌豆:“咱们飞回家。”待小豌豆抓牢,他施展轻功,跃上长宁河畔垂柳,飞掠而去。
秦茉气鼓鼓地冲他背影干瞪眼,脚下步子迈得更大了。
见容非似笑非笑追上来,她急忙分辩:“别听他瞎说!”
“是是是,姑娘巴不得容某早日离开,绝无半分挽留,好了吧?”容非语气薄薄渗着幽怨。
“哼,”秦茉知他嘴上如此,心里未必这般想,却仍接了这话题,挑衅道,“那你还回来?”
他眼眸深邃,直视她贝齿轻咬的粉唇:“我,舍不得。”
“有何舍不得?”她目光闪躲,耳根蔓延淡淡粉霞。
容非疑心她听得懂,还明知故问,几乎脱口招认为的是她,遗憾道上人员繁杂,纵然楚然有意落后,周遭四尺之外尚路人络绎不绝。
半晌,他笑意泛蜜,语调深沉:“舍不得……我的珍宝。”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我不在,她消瘦了?看来她心里有我啊!
小燕子:请叫我神助攻!咿呀咿呀~
秦小茉:神你个大头鬼!这家伙到底来干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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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第三十七章
他的珍宝?
这晦涩之言在秦茉耳中,似是而非。
瞧容非那眼神里的温柔,满得快要溢出,如此专注,倒像……说的是她?
但这用词暧昧不明,她如何接话?万一理解错了,岂不丢人?
轻抿檀唇,她温声道:“你落下的文房四宝、画具矿料,我已替你藏好,等你们安顿完毕,再遣人送去。”
容非斜睨着她,抖动的长睫毛遮掩眸中光华,无从分辨她真听不懂,还是明白后假意推卸。
若能像贺祁那样蛮横无理、霸王硬上弓,无视她的感受,直抒胸臆,也许他不致落到进退两难之境。
另寻良机告知身份?既怕她动怒,又担心她知晓后,勉强因他的地位而顺从。
怀藏心事,二人并肩而行,自东转往西,原先的匆匆形色,因气氛缓解而慢下来。
日影逐渐发烫,容非落后半步,走在秦茉身后,以高大身躯,为她遮挡大半阳光。
行至华云桥边,一耍猴汉子引来一大帮围观者,桥上挤得水泄不通。秦茉忽觉一男一女同行,易招人误解,示意容非停在南桥头等楚然,打算到卧仙桥再过河。
柳荫浓绿处,万条丝绦柔软随风,容非青白身影尤为挺秀。枝叶滤下的一束艳阳光柔柔洒落,勾勒他宽肩窄腰的线条。
与秦茉目光相接的刹那间,他的微笑无比温和,眸底星河流转,映照她心底慌乱的暗角。
明明是极其寻常的早晨,明明身处围满人的河岸边,耍猴、欢呼、嬉笑、议论……还有河道上往来船只、条石街道疾行的驴车,喧嚣声此起彼伏,可她的心有须臾静谧,仿佛那些嘈杂声响在一瞬飘远、消失,乃至消亡,唯剩下两尺外的这名温润如玉的男子,始终如一。
他的眼眸,如漩涡,吸牢她。不经意的一瞥,与别不同,使得这一瞬,沉寂心跳跃而起,真正的心动,分量极沉。
秦茉陡然慌神,竭尽全力压抑,越是抵制,越是狂乱。
与过往扑倒、捂嘴、牵手、拥抱、亲吻相比,此时此刻,他什么也没做,为何她紧张如斯?甚至被他牵制得挪不开目?
路途奔波所致,他略显憔悴,耳畔碎发微翘,鬓角因炎热渗出薄汗,因阳光映照闪烁金芒。
秦茉没来由冒出给他擦拭的冲动,顺手从袖口翻出一块青绫帕子,刚抬起手,猛然想起这举动过分亲密,急急忙忙塞入他手里。
容非右手突然多了块质地极佳的手帕,细看对角处还绣有小小茉莉花,清雅别致,淡淡香气氤氲,心也跟着甜了。
“这是……?”他没反应过来,该不会是赠予他的定情信物吧?
“你、你自己擦擦汗。”声细如蚊。
噢!他迟疑片刻,生怕弄脏帕子,轻轻拭去汗水。
她特有的绵软甜香混合了他昂藏男儿的热汗气息,宛若互融。他小心折叠好,犹豫是否该洗净再还她,或者……干脆私藏?
堂堂家主,对姑娘家随身携带的丝帕,起了觊欲,羞耻啊!羞耻!
回味她适才之举,他隐约觉得,她似想亲手为他抹汗?
就凭素手轻抬这一微小动作,容非深觉,彻夜未眠、马不停蹄赶回长宁镇,值了。
他张口欲致谢,却听得秦茉问道:“左臂的伤……还没好?”
事实上,臂伤基本痊愈,只要伤处不直接受力,便无痛感。
他忽然想博取一丁点怜悯,作出努力忍耐状:“好些了,就是使不上劲。谢过姑娘关心。”
秦茉原本擅长察言观色,无奈意乱神迷,未曾觉察他的小把戏,当下柔声安抚几句。
与楚然汇合,三人回到主院。秦茉立即吩咐,将西苑仅剩的阁楼打扫干净。
期间,楚然牵马入西苑安置,并留下来协助。容非无所事事,没敢厚着脸皮去找秦茉,取出小套笔墨纸砚,在小院落中画了几个小画稿,不知不觉,黄昏又至。
傍晚凉风吹散白日闷热,晚饭后,西苑几名租客坐到花架下纳凉,包括两名山货商,还有在此长租的一家五口。
燕鸣远从井水中捞出一个大西瓜,切了分给大伙吃,乐呵呵无半点架子。
容非见状,笑道:“燕少侠用盖世刀法切西瓜,教人大开眼界!这西瓜修来多少福气,才盼得燕少侠这雄浑有力的几刀?”
“我不擅长使刀,刀法平常得很,切瓜,不冤。”燕鸣远笑嘻嘻给他递了块大的。
众人各自吃瓜,夸赞瓜甜,聊着天气与琐碎小事,容非偶尔插上几句,大多数时间笑而不语。
正聊得热火朝天,燕鸣远霎时收敛笑容,朗声道:“进来。”
余人愕然,半晌后,院门被人推开,一娇小瘦削的黑衣姑娘缓步而入,踏足处悄无声息。
她蒙了半张脸,只露一双明如寒星的眼睛,径直行至燕鸣远跟前,俯首抱拳行礼,以嘶哑嗓音道:“小师叔。”
容非已然猜出此乃青脊中炙手可热的指挥使杜栖迟,万万没料到,她瘦小得如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他与租客们一同放下西瓜,起身对杜栖迟行揖礼。
杜栖迟无任何反应,只等燕鸣远发话。
“麻雀,你且随我来。”燕鸣远收起平素的挤眉弄眼,瞬即变得严肃冷漠,只可惜手上被啃得歪歪扭扭的西瓜出卖了他的随性。
听闻他叫杜栖迟“麻雀”,容非记起那晚,他喝多了,被人搀扶回西苑时,嘴里曾叨念过“麻雀”二字,心下了然。
gu903();“是。”杜栖迟抬头,眼角余光扫向容非,似是略微惊讶,禁不住上下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