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那时的秦东家,在成亲当夜溺水亡,实权交还给侄女秦姑娘接管。三爷原本以为秦姑娘年轻,魏掌柜又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两位弱女子撑不了多久,秦家酒坊气数已尽,只等她们婶侄支撑不住,再一举拿下……”
容非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如有苦涩,如有寥落,如有欣慰。
三年前,母亲病危时,整个贺氏家族正处在暗涌流动中,他这一辈的几位表兄,无一不在争夺家主之位,明里唇枪舌战,暗里勾心斗角,自是无暇去管什么吞并酒坊之类的小事。
大概贺老三始料不及,缓了那么一段时日,秦茉和魏紫竟逆流而上,稳住了局面。
机缘巧合,命中注定。
容非端起案上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心底却腾涌出暖流,他摆手示意楚然继续。
楚然道:“三爷那日对我说,去年冬至,他拿了秦姑娘所赠的一坛桃仁老酒回大院,您饮过两爵,曾夸赞了几句。三爷还说,难得您高兴,才旧事重提,问您是否还要按照老夫人之意,收购镇上的一家酒坊……”
容非汗颜。
经楚然一提,他略有印象。
去年年末,众兄弟共坐闲聊,因贺老三带来的陈酒色泽清透,酒质浓稠,非同凡响,受众人夸赞,一贯板着脸且不爱饮酒的容非也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当时,贺老三确实提到过,容非母亲留下一桩陈年并购计划未完成。
容非喝得高兴,想着是母亲心愿,并没细问,说了句“一切遵照她老人家的意愿”。
好吧……如贺祁所言,兼并秦家酒坊的罪魁祸首,的确是他这个七叔。
容非心下委屈,他哪知道那是秦茉的酒坊!
成年后,容非曾打听过长宁镇秦家,知晓他们一家以造曲、酿酒、卖酒为业,可贺老三随口一提,他压根儿没对上号,也没往心里去,酒后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为维持家主的严肃冷漠形象,他鲜少露面,在外人跟前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因而事情无新进展时,旁人绝不敢轻易打扰他,就连贺老三也不例外。
于是,贺老三一家只会抓紧时间跟进此事,在容非面前,只字未提。
了解来龙去脉后,容非啼笑皆非,不假思索,提笔写了封信,盖上印鉴,吩咐楚然明日跑一趟贺老三家,过后回杭州坐镇,慎防有变。
见楚然路途奔波,容非没让他伺候,命他到南柳那一屋先住上一宿。
孤月如钩,凉风如水,猫儿撒娇的叫声渐歇。待院落中回复静谧,容非关上门窗,取下纱笼灯罩,坐于案前,以锉刀打磨圆球形的小鸟木雕。
往事随重复动作漫上心头,他至今未忘,三年前的他,是如何于悲痛中肩负重担,从贺七公子成为贺七爷。
只有紧密围绕在他周边的人,如楚然,以及东杨、南柳、西桐、北松四名护卫,才知悉他所经历的磨难,包括暗算、刺杀、栽赃、陷害。
容非待他们五人最为信赖,名为主仆,实有几分兄弟情谊。他命他们私底下按照原来的称呼,不似其他人那样改唤他“七爷”。相较之下,跟随贺依澜的四名护卫,对容非更为恭敬。
静下心来,容非认为,有必要弄清楚容家和秦家的恩怨。
否则,他与秦茉下半辈子朝夕相处,难免疑神疑鬼,心中有刺。
可万一……父亲的死因,当真源于“风影手”的出卖,他还能全心全意爱护秦茉吗?
一时间,容非百感交集。
寂静中,一嘶哑嗓音如从虚无处飘渺而至。
“宝贝……儿子……长宁镇秦家……钥匙……”
父亲临终前浑身是血、颤抖着将黄铜片塞入他稚嫩小手的场景,冲破十八年时光,重现眼前。
容非咬住下唇,眼角微湿,下意识捏紧钥匙,手指因而失了血色。
姑且不谈这钥匙是否能开启青脊所寻密匣,他相信,心中谜团的答案,就在其中。
他得亲自去秦茉的房间找一找。
…………
天气时好时坏,晴时艳阳高照,偶尔骤雨来袭。
一层秋雨一层凉,秦茉担心容非衣裳不够,请人给他和护卫加急订做了几套。
这一日,秦茉正与容非在前厅谈论日常琐事,听下人入内禀报,贺少东家和孟四小姐午后来秦园作客,她有些懵。
这对表兄妹如此热衷于与她作伴,还真叫她“受宠若惊”。
幸好,贺祁与孟涵钰初次到访,还有点礼数,懂得提前一个时辰知会。
不然,大模大样径直闯入,与容非情敌见面,估计得打起来。
秦茉自知目下局面尤为尴尬,她与容非一处,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又怕此事处理不好,会得罪贺家,连累家人;但若只为避冲突而利用、欺瞒对方,她又暗觉此举过于下作。
是时候,大大方方将容非介绍给贺祁与孟涵钰认识,再委婉地宣告,这位便是她的意中人,不管得到多少冷眼与嘲笑,也要告知他们——她正是放着贺家树大荫凉不要,偏要去拔路旁的野草。
“容公子,我知你与贺少东家有过不愉快的争执,不过现下他已之前狂傲,不如……你和我一同招待客人,顺便交个朋友?”
她刚开口留容非一同应酬,他却笑容古怪,眼底既有戏谑,又有闪躲,笑道:“姑娘有贵客到访,我就不叨扰了。”
兴许是二人相处时日久了,虽无亲热举动,却于闲谈间加深了解,心意互通,而今容非对于贺祁造访已没多少醋意,相反,他略微不耐烦,还暗藏不屑。
秦茉只道他懒得应付外人,没作强求,为哄哄他,相约明日作陪。
容非离开后,秦茉嘱咐下人准备迎客,众人烧水、清洁、焚香、轻扫落叶,忙得不亦乐乎。
先前在主院居住时,秦茉屡屡收到孟涵钰所赠,遗憾拿不出得体礼物回赠;此番身在秦园,她心念一动,持灯从书房里侧进入地下库房。
她久未至此,深觉门锁比想象中干净,微觉奇怪。
打开铁铸大门,内里尽是各式各样的藏品,大多数年代久远,亦无处可考。她知贺祁喜好折扇,给他找了一柄象牙镂丝折扇;而记起孟涵钰喜山水画,尤好董巨之风,她便从诸多画作中寻得董公一幅《秋山图》。
这两件皆为民间所得,按理说不会出卖她和父亲的秘密。
临行时,秦茉注意到一个尺余大小的樟木匣子,凭借残存记忆,她依稀记得内有三套装裱好的精致册页,为当朝名家所绘。
既然来了库房,不妨顺手拿点东西给容非消磨时间。
掀开匣子,她随意翻了翻最上面一本,为经折式的山水图,画风磅礴大气,意韵深幽;第二本,前几页均为宴乐场景图,精巧细致,雅俗共赏;第三本只看了个封套,上书“怡情集”,估计也是类似的游乐图。
秦茉无意细究,她灰头土脸,不宜见外客,还得留点时间梳洗打扮。
出了书房,见翎儿候立在庭院中,秦茉把樟木匣子交给她,噙笑道:“多做些好吃的,连同这画册送至容公子处,就说是我特意找来,供他玩赏临摹,消遣娱乐。”
“姑娘待容公子如此,他必定偷着乐。”翎儿含笑接过。
“少嚼舌根。”秦茉啐道。
翎儿眨了眨眼,躬身离去,脚步轻快,迅速消失在垂花门外。
秦茉撇了撇嘴,笑得无奈,遂拿着装有《秋山图》和象牙折扇的锦盒,自行回楼阁更衣。
她换了身青绫裙,又从妆奁中取出母亲遗留的竹节纹翠玉簪子,触摸容非帮她修过的部分,当初在东苑时似有还无的暧昧浮现心中,如蜜笑意自唇边扬起。
平静日子一天天流逝,她未见杜栖迟归来,亦无未婚夫“龙公子”的音讯,深感与容非闲居秦园的这七八天平淡中洋溢着美满。
恨不得余生便这样无风无浪地过了。
而今日,贺祁与孟涵钰突然到访,是收到了她“金屋藏娇”的传闻,特地来核实?还是闲来无事,纯粹作礼节性拜访?
只因秦茉心里有鬼,总疑心是前者。
毕竟这些天,日子太自在,她如在梦中,时刻担忧美梦惊醒。
约莫过了两盏茶时分,外头有人来报,说是一队人马出现在果林尽头。
秦茉盖上妆奁,暗自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归要来。
无论如何,她将鼓起勇气,沉着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两个小屁孩!总妨碍我撩媳妇!怒摔!
吃瓜群众:七叔,你倒是出来摆架子啊~~
特别鸣谢两位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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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第六十八章
惠风流云,蝶舞莺鸣,夏意尽,秋欲临,正是畅爽好时节。
清幽雅致的院落外,秦茉一身青绫上衫配以同色马面裙,领口、袖口缀有白色边缘,巧笑倩影,带领一众仆役丫鬟,静立恭候。
她准备迎接风暴,因而见贺祁笑容满面跃下马时,微有怔忪之色。
贺祁如常作富家公子哥儿打扮,靛蓝色锦缎袍子,饰物精致,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位神采奕奕的有为青年;孟涵钰一如既往,服饰奢华,妆容细致,眼角眉梢喜色毕现,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
“贺公子与孟四小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秦茉笑时暗藏闪躲。
人所共知,贺祁追求她已有半年之久,而今她未彻底狠拒,却在家中藏了个男人,莫名心虚。
贺祁未为意,端量着秦茉素淡的装束与俏生生的容颜,俊颜舒展:“好些天不见姑娘,气色更盛从前,想必是这秦园一带山明水净之故。”
秦茉愈发窘迫。
秦园山明水净不假,关键是,多了个哄她的人,心怀舒畅啊!
三人拾级而上,贺祁四下张望,神秘而笑:“姑娘,我今日前来,是为告诉你一则好消息,你该好好谢我才行!”
“噢?好消息?”
“对,”贺祁洋洋自得,“你先说,你拿什么谢我?”
秦茉领他们跨进二门,过了莲池上的石拱桥,她对贺祁之言颇感好奇,但她知道贺祁的性子,她越是追问,对方反而会卖关子,遂模棱两开了个玩笑。
“贺公子即便没带来好消息,我已备下薄礼相赠;此番闻言,心下惶恐,恐礼物太轻,还请公子待我重新备一份礼物再说。”
贺祁忍不住,还未进厅落座,当即爆出:“昨儿,我爹收到了七叔的信。”
秦茉知晓,他口中的“七叔”是指贺家家主贺与之,见孟涵钰脸颊生红,容光焕发,心道,莫不是要成亲了?他们的好消息,与她何干?
贺祁见秦茉毫无反应,笑道:“七叔信上说,他取消了收购秦家酒坊的计划,打算进点桃仁老酒,长期供揽月楼贵客享用,另备桂花陈酿、甘菊酒和到贺家大院,以供年底喜宴之用。”
秦茉惊喜交集,她从这话捕捉到两个重要信息,一是她的酒坊不仅安全,还即将与揽月楼合作;二,贺与之要成亲,婚宴要采用她家的酒!
贺祁与孟涵钰说了多少好话,能将她抬举到这份上?
三人于前厅落座,见孟涵钰丹唇抿不住喜悦,秦茉由衷感谢与祝福:“谢过二位美言,免去我心头之忧,还有,恭喜四小姐!”
“七爷交待的,希望姑娘一一照妥,别出了岔子。”孟涵钰娇嗓软软,语气笃定,俨然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秦茉郑重允诺,细想却大感惊奇。
甘菊酒为近期酿造的新酒,口感清淡,目标群体是不善饮的富贵人家,目前仅作内部试尝,为此订做的菊花瓷瓶都还在景德镇烧制中,佳酿更未真正开售,贺与之从何得知?
“贺公子确定,贺七爷要的是……甘菊酒?”
贺祁笑道:“是啊!怎么了?”
秦茉只觉毛骨悚然,看来,贺与之知彼知己,势力渗透各处,连她家小小酒坊也不放过啊!
孟涵钰见她脸色微变,柳眉一蹙,“秦姑娘有何犯难之处?若有疑难,务必尽早道出,别误了大事。”
秦茉大致猜出,孟四小姐对秦家酒坊的规模不甚满意,或许不乐意在婚宴上采用这小镇的酒。
有了此念,她软言道:“倒无难处,这甘菊酒为新酿,印象中,我未曾赠予二位品尝,没料到贺七爷也听说过,深感惶然。”
“七爷见多识广,运筹帷幄,有何好稀奇?”孟涵钰傲然淡笑,纤指端起青瓷茶盏,浅啜一口龙井茶,眉宇间并无此前在秦家主院的嫌弃。
秦茉知这明前茶细嫩品质好,总算入得了她的口,稍稍松气。
贺祁吃了块红豆酥,吞咽过后,像是下定决心,“姑娘,有件事,本该等过两日另递请帖,今儿我既来了,先提前与你说一下。”
秦茉微笑:“贺公子请说。”
“这个月十八,是家慈寿辰,欲请镇上好友商家共聚一堂,还望姑娘赏光。”他这话说得诚恳而客气。
贺三爷与秦茉同为镇上望族的当家人,在生意往来上,地位相类;而贺祁与秦茉结识半年有余,成了朋友,无形中,秦茉比贺三爷和夫人又矮了一辈。
秦茉既已赴过采荷会,又得贺家家主放了一马,不敢推拒贺祁邀约,痛快答应。
三人品过茶,吃过点心,趁天气凉热适宜,出厅游园。
秦园的景致远比镇上的秦家主院幽雅清静,他们绕过棠梨轩,转入浣鹤台,登上莲池的青石桥,路过容非所居客院。
眼看大门紧闭,内里无声,秦茉提着的心缓缓放下。
本想宣告自己已有心上人,可刚搭上了揽月楼的生意,她如此迅速撇开贺祁,似乎说不过去。
容非有意回避,她便再缓几日。
也许,待赴宴后,另寻机会坦诚?
三人行至花园,花木掩映之下,蕉林堆石,六角亭边曲水缭绕,水中三色锦鲤肥美,摆尾游弋,甚有意趣。
gu903();孟涵钰嘴上虽未多言,双目却流连于各处,眼中不乏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