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茉引领他们到亭中小歇,记起上个月某夜,她曾于软榻上小酌,被半夜乱逛的容非撞见……
他曾除下披风罩在她身上,被她陡然睁目吓得急急后退,踉跄仰后。她拉住他的腰带,反而将他拽倒在自己身上。
那一刻,他仿佛存有绮念,逐寸挪向她,几乎亲上了。
原来,早在那时,他已动了心思。
秦茉回顾月下若即若离的旖旎片段,雪肤渗出红意,消散多时的炎热感包围着她,教她心跳如擂鼓。
孟涵钰水眸流转,视线淡淡落在秦茉绯红颊畔上,染了口脂的两瓣唇轻张慢合:“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并非初次见秦茉走神时脸红,此等娇羞女儿情态,她并不陌生,往往在思念意中之人时,方不自觉展露。
而秦茉对待贺祁,自始至终礼貌客气,笑容浅淡带着疏离,逃不过观察入微的孟涵钰。
秦茉回过神来,尴尬笑道:“抱歉,我忽而想到一事。”
她命跟随而来的仆从奉上两个锦盒,补充道:“这是给二位的小小礼物,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贺祁接过小锦盒,取出内藏折扇象牙镂丝折扇,眼见象牙片轻薄如丝,通体镂空,扇叶镂雕“花开富贵”图,技艺精湛,不可多得,他满脸喜容,笑道:“姑娘真有我心,知我爱扇子,此扇来之不易,我、我定要细细珍藏!”
秦茉歉然道:“我上回要打赏下人,遗憾身无长物,正好手上有贺公子所赠的掐丝珐琅彩盒子,顺手赏了人,很是过意不去……”
她故意不提内里的贵重首饰,装作全然不知情。
贺祁闻言,脸色一变,可他当日口口声声说无别的意思,而秦茉也不曾当面打开,竟给她钻了空子。
她是有多嫌恶他,才把他精心挑选的礼物随手送人?是因为他当时逼迫她接纳的缘故?
他怒气上涌,见了手里折扇,又发作不出,一时无话。
一旁的孟涵钰忽然发出了讶异声:“这、这是董公真迹!姑娘竟舍得送我?”
秦茉笑道:“自古宝剑赠英雄,名画自是要留给懂画者。”
孟涵钰双目不离卷轴,喃喃道:“这《秋山图》烟岚远景,用笔草草,妙绝!近观不类物象,远观则粲然,神来之笔!”
“四小姐果然为爱画之人,雅物落到我这俗人手中,确是可惜。”秦茉听得出她对此极为赞赏,暗自欢喜。
能与贺家家主未来的夫人套近乎,她这小酒坊不但安然无恙,没准还能将生意扩大。
“姑娘慷慨相赠,涵钰受之有愧,来日定当另作答谢。”孟涵钰先前淡漠如冰消雪融,多了几分亲近。
“四小姐不必放心上。”秦茉客套几句,命人端上果酒与坚果蜜饯。
三人边吃边聊,贺祁眉间抑郁渐散,加入两位妙龄女子的话题。
当孟涵钰提及前段时间路过衢州府,秦茉不由自主想起越王,忽觉以孟涵钰的身份,说不定了解一二,便把话锋转向八卦。
“前些天,我在酒馆听客人言,衢州府的越王爷时常不在王府,行踪难料,不知是否当真?”
孟涵钰一掀嘴角:“越王爷未就藩前,在京中已喜微服出游,说来,我们幼时常在郡主府碰到,他没多大架子,别说跟我们朝臣家眷,就连与江湖豪客的子女,也熟络得很。我这次去衢州,本想到王府拜访,却遭管事告知,王爷远游去了,府上无女眷,我也不好相扰。”
“无女眷?”秦茉又问:“那越王爷妃呢?”
“越王妃早于四年前病逝,”孟涵钰幽幽叹道,“当年越王奉旨娶了银星长公主家的小郡主,本来神仙眷侣,很是般配,越王妃的远房堂妹作为陪嫁,姐妹共侍一夫,也无可厚非。
“不料越王妃孕中因病而亡,孩子也没保住,后来方查出,竟是那堂妹下的毒手……”
秦茉震惊不已:“这……这也太恶毒了吧?”
“是啊!越王心灰意冷,厌烦后宅不宁,从此不近女色,跑去周游四方,编撰书册,圣上也拿他没办法,由着他了。反正江南为富庶之地,没太多祸乱,日子舒心,他做个闲散王爷,倒也自在。”
秦茉唇角微勾,这位闲散王爷闲散到了这水乡小镇,在贺祁家的酒楼当了两个月点心师傅,还给秦家屡次送赠点心,说出去怕是无人敢信。
孟涵钰觉察她眸光潋滟出奇特光彩,狐惑问道:“姑娘何以对越王感兴趣?”
“提到了,就问问。”秦茉轻松一笑,扶袖为二人斟酒。
贺祁喝着喝着,有些坐不住,起身踱步,转而出花园净手。
六角亭内,两名如花似玉的姑娘悠然吃着干果,孟涵钰先是扯了花草的布置,趁贺祁不在,试探地发问:“秦姑娘,据我所知,你家西苑那位画师,像是出远门了?”
秦茉心中一突,又不好直接承认容非就在此地,浅笑答话:“嗯,孟四小姐消息好生灵通。”
“我瞧姑娘周旋于那人和我这傻表哥之间,游刃有余,只是继续这般玩火下去,恐怕对贺秦两家的合作影响极大,姑娘最好三思而行。”
孟涵钰此言威胁之意很明显,秦茉心知,若非提前送了她一幅合心意的古画,只怕她当场就会甩脸。
事到如今,秦茉不愿为攀附贺家而遮掩她和容非的情谊,可在这关键时刻与未来的贺家家主夫人闹僵,别说揽月楼、贺与之婚宴的供酒,大概连长兴酒楼多年的合作也保不住。
想来,不该挣的钱,尽心竭力也未必赚得到。今日隐瞒,怕也瞒不了多久,不如爽快承认。
“孟四小姐教训得是,”她深吸了口气,腰背不经意挺直,正色道:“起初,我对他们二位本无情意,可孟四小姐是过来人,自然晓得,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你、你认了?”孟涵钰只想逼迫她为了酒坊权衡利弊,作出让步。
试问一个落魄得要去租房子的画师,有何值得她留恋?
以秦茉的出身,若不是容姿非凡,哪里值得家世才貌优异的贺祁热切追捧?
“不错,”秦茉搁下手中杯盏,凝眸望向孟涵钰惊诧的面容,温言道:“孟四小姐,我的确心有所属。秦家人历来无多大志向,贺家树大阴凉,岂容我这类小门小户高攀?”
孟涵钰红唇翕动,尚未发话,秦茉眼尾觑见花园边上靛蓝色身影一滞,心中猛地一沉。
蔷薇花架下,贺祁步伐沉重,缓步而出,俊美面庞透着浓烈的愤懑和悲色。
园中初秋景色,仿如一下子被严冬笼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作者的专栏和所有文突然被锁了将近半小时~
我很恐慌啊,以为自己飙车被抓了!仔细想了想,这个文好像还没开车?哈哈哈~
(嗯嗯,我已经有心理阴影了,毕竟《郡主》被高审和锁章了N次,追连载的小伙伴都懂的……emmmm~)
大家还没收藏专栏的,请收一个,鼓励一下好不好啊?
特别鸣谢:兔子扔了1个手榴弹,爱你呀~╭(╯3╰)╮
第69章第六十九章
疏落花枝下,贺祁披一身斑驳日影,踏着零碎树荫迈步入亭。
秦茉那句话,嗓音不大,却一清二楚,传入他耳中,如针般在他心头上扎了一下。
——……心有所属。秦家人历来无多大志向,贺家树大阴凉,岂容我这类小门小户高攀?
“保持生意往来,当个朋友”之类的言辞,他不止一次从秦茉嘴里听说,每次,他都心存侥幸,认定是姑娘家羞涩的掩饰之词。
但这次不一样。
在孟涵钰对她施加压力后,她仍坚持此观点,可见她心中压根儿没他的位置。
他眉峰如被寒风刮过一般凛冽,恨意与嫉妒快要溢满,仿佛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皆有热气腾升,烧得他喉底干涩,说不出话来。
秦茉从他长眸火光中猜到,他已听见了最关键的几句。
心底如有凉凉清泉流淌而过,冲刷长久以来的闷气,她原以为自己会胆寒或惊慌,不料更多是豁然开朗的坦然。
孟涵钰姿态闲雅地吃着蜜饯,咀嚼无声,灵动眼眸有意无意转向二人,暗带三分看热闹的戏谑。
贺祁怔立半晌,沉着嗓子问:“是那个画师?”
秦茉眸色一柔,颔首道:“嗯。”
她不怕失去与贺祁有关的一切,友谊也好,生意也罢,因为她心里那个人对她说过,有他在,不怕。
贺祁显然被她秀颜洋溢的骄傲和愉悦深深刺痛了眼睛,但他不能在此发飙,亭内坐着孟涵钰,亭外候立了五六名丫鬟、仆役,他得尽可能保持作为贺少东家的风度。
他撩袍坐回原位,抑制怒火,冷言道:“那人究竟好在哪儿?我有何比不上他?”
秦茉一愣,意外发现,自己从未考虑过他所提的问题。
容非有什么好?
诚然,他容貌相当不错。可她见识过美男子也不少,不说眼前的贺祁,单单是燕鸣远那绝代风华,足可与容非的俊雅相匹敌。
才华?他的丹青着实是一绝,然而相较于“经国之大事”的文章与“兴观群怨”的诗歌,作画乃末技,除非能至臻境、进驻宫廷画院,否则在世人眼中看来,不过匠人之流。
性情……在深入接触容非前,秦茉也觉他是位正直的谦谦君子;熟悉以后,方觉他脸皮之厚远超想象。
容非每日穿类似的青白袍子,不如贺祁打扮得体,但她认为,这样更自在舒坦,显得洒脱磊落。
他送她的小木雕,也无贺祁所赠首饰昂贵,可她就是喜欢独一无二的别致事物。亲手做的小玩意,怎么都比铺子里购买的要礼轻情深。
容非为她做过大大小小的傻事,如跟在骗子团伙身后反而被抓了;不经打却非要替她挡那一棍子;得知她的秘密,并没有对外宣扬;月季花丛中捡玉簪,连夜帮她磨好破损处;不会武功,则让护卫带他去书斋寻她……
秦茉私以为,贺祁与他,完全无可比之处。
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他是他,是她所喜欢的人,因而全天下男子皆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再好再完美的人也不及他一笑一怒。
她相信,对于容非而言,她也是如此。
花园内,啾啾鸟鸣乱了她心跳的韵律,片刻后,她唇瓣柔柔轻启:“贺公子,这问题,请恕我无法回答。”
贺祁袍袖内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在掌心掐出血来。
长宁镇眼中的贺少东家,仪表出众,自幼于杭州贺家大院接受上好教育,成年后回归长兴酒楼,接管父亲的生意,可谓春风得意,占尽了好处。
只有他自己知道,幼时离家与一众不熟络的远房堂兄弟生活,勾心斗角,相互排挤,还要处处看族姑祖贺依澜的脸色。
上任家主贺依澜,出自贺家嫡系,诗书画皆精,与同胞弟弟一起作为贺家接管人来培养,无奈年少时性子执拗,不顾家族反对,远嫁异地,与家人断绝联系。弟弟继承家业后数年,因病早逝,贺依澜丧夫后带着独子贺与之重回贺家,以强硬手段,把贺家生意推至新巅峰。
她丧偶后既未改嫁也没招赘,性格变本加厉狠辣乖戾,外人只能看到她处事的雷厉风行,却不晓得她对众侄孙辈的苛刻。
而贺祁,恰恰是侄孙辈中一员。
他原想着刻意顺从,勤勤恳恳,熬过贺家大院的十多年,定能获取更好前程,然则,贺依澜离世后,贺与之全盘掌控。贺祁只得了一笔资助,带着虚假荣耀,折返回长宁镇继承父业。
父母、府中上下、长兴酒楼的伙计们,个个将他捧至手心,除了和他一块长大的堂兄弟们,无多少人得悉他这些年如何卑躬屈膝。
杭州贺家是他遥不可及的梦,也是他的痛。
他认定回长宁镇,仗着父亲的势力,可随心所欲,但遇到了秦茉,他深感自己的傲然与自信被打回原型。
多年建立的意识中,他唯一能接受自己比不过他的堂兄或是叔辈,出了贺家,他理所当然,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这一刻,秦茉告诉他,她相中了旁人,且说不出原因。
贺祁受到极大的侮辱,他堂堂贺少东家,在她眼中竟比不上一名居无定所的穷画师!
与秦茉相遇相处的种种,自记忆中翩然而至,打得他脸颊疼痛。
他所想象的,娇媚可人、温柔中带着韧性的秦姑娘,根本不曾尊重过他,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他示好,连他悉心备下的礼物,也随手打赏了下人。
懊恼、苦闷、憋屈交织在一处,要不是周围有外人,贺祁真想将石桌的诸物扫落在地,以宣泄心中怒意。
对上秦茉那双澄明如镜的眸子、让他朝思暮想的素净容颜,他狠不下心。
忽而记起,她答应了赴宴。
尚余十日,他有办法迫使她回心转意。
就算她心里没他,他也能让那画师主动离她而去。
届时,她只能嫁给他。
想到此处,贺祁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酒杯,一口饮尽残酒。
明明是甘甜果酒,他只觉入口苦涩,过后尽是火辣辣的烧灼感。
冷场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孟涵钰吃完一小碟蜜饯,淡言道:“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谢秦姑娘盛情款待,这卷《秋山图》,我自会好好爱惜。”
秦茉凝滞呼吸得以恢复,僵住的面容漾起一抹浅笑:“孟四小姐客气了。”
贺祁敛去暴怒痕迹,起身一揖:“谢姑娘割爱相赠,今儿不再叨扰。寿宴请帖不日便送到,来日,我将于府上恭候姑娘芳驾。”
秦茉隐约觉得,他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可对方既已自动下了台阶,她唯有装作同样不在意,笑道:“秦园酒水简薄,失礼之处,望勿怪罪。”
三人皮笑肉不笑,说着不咸不淡的寒喧之辞,秦茉亲送他们穿过数进院落,出了秦园大门。
孟涵钰亲手抱着画卷,踩着木制车凳上了马车,回身抬眸直视秦茉,骤然轻笑:“秦姑娘,你胆敢拒绝我表哥,我倒不敢小觑你了。”
秦茉垂目而笑,正要说几句客套话,孟涵钰玉手一摆,丫鬟松手放下帘子,将二人视线隔离。
贺祁维持来时风姿,踏上马凳,翻身上马,向秦茉作揖而别。
秦茉目送二人领着一众仆侍远离,消失在果林尽头,心知此为一场不欢而散的小聚。
孟涵钰喜事近,且与贺祁之间的表兄妹情谊极其微妙,对秦茉所为并无太多震怒。而贺祁的不为所动,怎么看都不像是伤心过度所致的麻木。
更像是……强行按捺冲动的镇定。
总疑心,贺祁会一怒之下前去告状,说不准,贺氏家族一下把她的小酒坊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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