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迫空间,两双清澄通透的眸子在端量对方。
秦茉揣摩的是杜栖迟要搞什么鬼,杜栖迟则等药效发作。
约莫两盏茶时分,却如一整夜般漫长。
杜栖迟目视秦茉灯影下如雕如琢的娇媚容颜,语调莫名添了一缕温柔:“我的师祖、几位师叔伯还有我母亲,乃至几位师姐,个个都是美人。我自幼看惯美人,依然觉得你很美。”
秦茉虽觉她这番话甚为古怪,却忽觉整个人被夸得飘飘然,不受控制地应了一句:“你一定也很美……燕少侠他……时常叨念着你。”
杜栖迟摇头:“不,我很丑。”
秦茉没来由变得激动:“我不信,你把面罩摘下来让我瞅瞅吧!我自第一眼见你就……”
她刚把话说出口,心中懊悔,何以会无礼到口不择言?
是药?让她无所顾忌?必定是……青脊想套话,以药物麻痹了她的心思!
她将毫无保留全盘拖出?
秦茉想到此处,惊色乍现:“你们……你们……”
杜栖迟杏眸半弯,笑意潋滟:“别慌,没事的。对于美貌的小姐姐,我历来怜香惜玉。”
秦茉全身发抖,全然无法掩饰慌乱之情。她拼尽全力,试图与药力抗衡,压抑情绪,最终坚持不住,哭出声来。
她越哭越难过,想到十多年来的种种,以及与容非之间无果的感情,隐忍多时的悲伤、无助于泪水中宣泄。
杜栖迟转头不再看她,任由她放声大哭。
秦茉全无仪态地哭了将近半个时辰,勉强止住抽泣。
杜栖迟抬手触抚着她半垂青丝,温言道:“秦东家,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不如,说来听听,看我能否帮得上忙?”
秦茉如像受到莫大安慰,无奈脑子一片混乱,不知从何说起,絮絮叨叨扯了些对亲人的思念,谈及她悄悄做下匿名举报的小事,说起她和魏紫苦撑的不易,转而开始骂贺家家主,骂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杜栖迟饶有趣味地听着,直到秦茉说累了犯困,伏案而眠,她也没逼问一句。
屋中一片静谧,油灯将尽,她行至门边,叩门。
铁门打开后,她吩咐道:“带秦东家换个地方歇息。”
两名女下属应声,将昏睡中的秦茉抱起,送到置有床铺的密室就寝。
杜栖迟细查秦茉睡容安详,眸底掠过一瞬间的恍惚,继而回到最初的凌厉。
她信步出了过道,交代留守众人,把机关设好,防止高手来劫。
机关是她离开长宁镇到饶州府赴宴时,让手下避过外界耳目,偷偷布置的,而今总算用得上。
正要离开驿站,一人快步流星奔入。
“栖迟……”来者为顾起。
他先前在秦园逐一问过秦家仆役,此刻冒雨归来,一见杜栖迟,轻轻摇了摇头,又问:“你这边情况如何了?她还没招?”
杜栖迟早已预料到结果,淡然道:“无妨,才第一天。我下的是重药,她撑不久的。”
“你一直陪着?”顾起很震惊。
往日,杜栖迟通常会等药物起效的第三天,犯人哭够了、笑够了,彻底放松时,才会亲自前去问话。
“我好奇。”
她只丢下一句,苗条身影迅速没入黑暗,无声无息。
诚然,杜栖迟很好奇。
她好奇大名鼎鼎的“风影手”,究竟流传了什么给女儿。
然而,她失望了,风影手至死皆瞒着家人。
而秦茉拥有的技巧,全是仗着小聪明和勤练得来的,且依照其倾诉之言可知,她过去数年并未行窃,常年徘徊于“低调度日”与“尽力干点有用之事”的矛盾中。
杜栖迟还好奇,何以天之骄子的燕鸣远、江南望族家主贺与之,皆围着秦茉转?这位秦姑娘,除了生得好看,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努力维护?
答案呼之欲出,又陷入谜团。
亥时已至,这一夜,杜栖迟没回东苑,而是选择留宿驿馆。
她打了盆清水,端入屋中,紧闭门窗后,往水里撒了点药粉,揭开面罩,以药水洗脸,而后涂上药膏,趁外头无声响,迅速吃了半个干馒头,漱口后重新遮盖面容。
奔赴饶州给师祖贺寿时,她方知,燕鸣远专程命人把劳神医请回来,为她祛毒疗伤,并跪在师门众人前承认当初的无心之失。
那件事,杜栖迟瞒了大半年,只对皇帝和上司说,用药不慎,毁了嘴巴和嗓子,请求蒙面示人。她对父母也语焉不详,不单纯为自己的颜面,也在尽可能护住燕鸣远。
燕鸣远是师门上下护在手心的至宝。
十年来,自踏上钥华阁那一日起,杜栖迟羡慕过、嫉妒过、仰慕过、依恋过、厌烦过、憎恨过,时至今日,她好不容易将他们的关系摆正,回归师叔侄之上,他却执意要认错。
他那样一说,大伙儿才明白何以杜栖迟消瘦到此程度。
杜栖迟头一回看到燕峦岳夫妇动怒。
燕峦岳一耳光扇过去,燕鸣远直接扑翻在地,俊脸肿得老高。
若非杜栖迟的母亲扑过去拦着,大喊“师公手下留情”,只怕燕峦岳接下来那一脚,能把他踹出内伤。
不论燕鸣远在姐姐、师姐们身边如何撒娇,在外如何嬉皮笑脸,私下如何欺负杜栖迟这个七师侄,他在父母跟前永远是乖宝宝。
遗憾是,他终究没法成为他们心中最光明正直的少年。
燕鸣远的母亲符铭月紧紧抱住杜栖迟,抚摸着她的长发,眼有泪光,却沉默无声。
花费数日,劳神医治好杜栖迟沙哑的嗓子,但肿成两倍大的双唇还得花个半载时日。
听说她日后能恢复容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杜栖迟恨燕鸣远开玩笑不知轻重,却也明了他长久受愧疚煎熬,当着师门上下原谅了他。
可慢慢地,疗伤期间,她发觉一个让她愤恨不已的事实。
燕鸣远为她治伤的同时,也故意拖延她的行程!
杜栖迟进一步确信她之前的疑虑——那位美丽的秦家姑娘,有问题。
她得尽早赶回来。
若与秦茉无关,燕鸣远不会插手。
杜栖迟头一次见燕鸣远与师门外的女子如此亲近,他住在秦家院落,喊秦茉“姐姐”,与之夜闯东苑,过后还在屋顶聊天吃点心……
甚至,不惜为了这莫名其妙的“姐姐”,与相伴十年的她作对。
这便是为何,杜栖迟执意盯着服药后的秦茉发泄。
是的,她好奇。
…………
秦茉从来没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唇干舌燥,疲乏不堪,埋头睡到了次日。
醒时,她已不大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不愉快的情绪随泪水消散后,她身心舒畅,欢喜愉悦,似乎觉得被青脊扣押了也没多大的事。
她活着呢!
所处房间与昨儿大不相同,虽无窗户,但床铺、衣橱、书案、妆台及各类物品一应俱全,早食、午膳皆十分丰盛,她顿时觉得,杜指挥使待她真好!
分不清白天黑夜,她翻了翻书,正觉无聊,房门忽然被打开,杜栖迟站在门边:“秦东家,我想与你聊聊。”
秦茉深觉她异常客气,忙起身笑而招呼她落座,如像主人家一般,给她倒茶。
杜栖迟见她眸光流转,随她而显现笑意,曾冷成冰的面容,流露满满的友善。
秦茉从头到脚无处不散发喜滋滋的光,尽管她也想不明白,有什么好高兴,可她就是忍不住扬起嘴角。
杜栖迟没问钥匙的事,只是跟她闲话日常。
她们二人本不相熟,最大关联,无非是杜栖迟住在她的东苑,且都认识燕鸣远。
聊着聊着,秦茉将盘踞多时的疑问道出,问杜栖迟为何找容非画像,容非究竟画了什么,能被她夸赞“七爷画妙,人也妙”。
“噢?”杜栖迟略微错愕,“秦东家竟不曾向贺七爷求证过?”
秦茉老老实实回答:“怕他嘲笑我乱吃醋,就没问。”
杜栖迟一笑,命人将那晚容非所绘送来。
那四尺见方的宣纸上,画了个巨大的圆圈,内里乱七八糟都是墨点和线条。
秦茉捧腹大笑:“那家伙瞎画什么啊!跟鬼画符似的!杜指挥使怎么还夸他!”
杜栖迟见她笑得欢畅,又问:“我夸他,你不高兴?”
秦茉摇头:“跟我无关,我不要他了。”
“为何?”
“他骗我。而且,我不想连累他。”
“归根结底,你心里有他。”
秦茉脸颊微红,颔首承认。
“其实,你不会连累任何人,只要交出钥匙,我念你与当年案情无关,看在小师叔的面子上,会求圣上从轻发落,让你少受点皮肉之苦。”她软言诱哄。
“可是……我真的没钥匙。”
杜栖迟直觉对方有所保留,正想换个法子追问,不料秦茉听她提起燕鸣远,发自内心感叹道:“燕少侠是好人。”
杜栖迟心念一动,“哦?是吗?”
秦茉对她存疑的语气表示愤慨:“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竟然不了解他的为人?”
杜栖迟失笑:“谁说我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难道是我理解错了?”
杜栖迟苦笑。
自小在钥华阁中长大的众师兄妹中,她是唯一寄养的孩子。她爹娘远在京城,她受到不公待遇时,难免要忍气吞声。
其中,欺负她最狠的,便是燕鸣远这个小师叔。
她有极短暂失神,却被秦茉一句话拉回当下。
“燕少侠说,他心里偷偷喜欢你好些年了,可你爹不光是他三师姐夫,还是同母异父的姐姐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她说得跟绕口令似的,杜栖迟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得由着她喋喋不休说了些从燕鸣远处听来的胡话。
“是啊!我小师叔的确很好,你既然信任他,也该信任我才对。”杜栖迟打断她。
嗯,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秦茉明亮眸子尽是清清水波,如有纯真亮光。
杜栖迟直视她的明眸,徐徐开口:“你说没钥匙,我相信你。那……你可听说过,钥匙在何处?”
秦茉险些冲口而出,她忽然觉察到什么,心中警钟大作。
对哦……她被“请来”,为的就是钥匙。
方才杜指挥使怎么说的?
她不会连累任何人,只要交出钥匙,会从轻发落……
杜指挥使和燕少侠是一对璧人,待她这般温和,自然不可能骗她、利用她。
秦茉成功说服自己,杜栖迟是个可信之人,莞尔笑道:“其实我也不确定。”
杜栖迟抓到了微妙机会:“不确定也没事,放心说出来。你帮助我,我非常感激,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朋友。”
秦茉得这句承诺,放下戒备:“我娘说了,我自幼定了娃娃亲,未婚夫会带上信物前来提亲,我不晓得,那是不是这妆奁密匣的钥匙。”
“未婚夫?是谁?”
秦茉几乎没对外人谈论过此问题,当下微微有些害羞:“是父亲的好友之子,姓龙。”
“姓龙?”杜栖迟嗓音免不了夹杂轻颤,“他在何处?”
秦茉无辜地眨眼:“不知道,等了他好多年。不过……我不会嫁给他的……”
杜栖迟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嗯,没关系,一个人挺好的。”
秦茉附和:“是啊!我不嫁了。”
杜栖迟劝慰了两句,说有要事,留下一脸惋惜的秦茉,转身出门。
她面罩之内无人得见的嘴角仍残留笑弧,眼中温柔眸光,瞬即冷冽,如凝了一层霜。
“盯紧她,她得住上十天半月了。”她步履匆匆,路过下属跟前,脚步未停。
“是。”二人异口同声。
出了地下密室,杜栖迟对守在门外的顾起略一点头:“师兄,你回一趟京城,请求从大牢提审龙平,尽快押至长宁镇。”
“是否要向林指挥使禀报进度?”
“再缓一缓。”
杜栖迟不经意眯了眯眼,眼缝中划过一道阴鸷的光。
她于廊下驻足,目送顾起离开后,视线转而落向长空回旋的群雀。
麻雀又如何?有翅膀,她就能飞。
忽闻瓦面传来极轻细响,杜栖迟凝神戒备,只听得一人淡然道:“恭喜麻雀,又立大功。”
杜栖迟心下一沉,昂首行至院落空旷处,对屋顶那白衣翩然的少年躬身行礼。
“多谢小师叔,若不是你通知贺七爷,我岂能一击即中?”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住在彼岸在77章留下了千字长评,爱你!
欢迎大家讨论~(≧▽≦)/~
感谢读者“左儿”,灌溉营养液+3么么啾~
第80章第八十章
歇了一上午的雨,毫无征兆地再度砸落,打在瓦顶秋木,嘈嘈切切。
长宁河南岸的窄巷内,有一处草木繁盛的院落,既承接风雨,也迎来了新的主人。
回廊下,容非负手踱步,背影寥落。
雨声没能让他心怀舒畅,反倒使他双眉深锁,满目忧患。
昨日被秦茉不留情面撵走后,他一度愤慨难当,骑马狂奔,险些一走了之,还没出镇子,他心一软,改变主意。
往日身份没揭穿之时,也许他真敢回去寻秦茉,或赖死待在秦家的西苑,哄她回心转意;可而今人人皆知他是贺七爷,而不是落魄画师容非,他若任性妄为,丢的可不是他一人的脸面,而是整个贺氏一族的名声。
他让左榆右衫出面,镇上买下一座闲置的三进院落。仅花半天收拾,当夜他领着东南西北左右六卫搬入,凑合过了一夜。
然而,今儿一早,大伙儿还在折腾杂物,留守在秦家主院附近的前柏赶来汇报,说昨晚有人连夜到主院报信,此后主院灯火未灭,间或传出哭泣声,但对外缄口不言,只怕出事了。
容非蓦地腾起不祥预感,遂派东杨和南柳火速回秦园打探。
他焦灼等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外头车马声来来回回,却无一停留。
雨水在廊顶汇聚,顺沟檐汩汩流下。两道影子快速从雨中掠过,奔至廊下,神色凝重,朝他略一躬身,正是东杨和南柳。
gu903();容非一瞧他们的脸色,已猜出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