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东杨全身湿答答的,语调急切,“秦姑娘她……被青脊带走了!”
“什么!”容非的心如被抽离,震骇之下,猛地往外跑,一身青白袍子瞬间被淋了个透。
“哎呀我还没说完呢!”东杨一跺脚,廊内立马多了滩水渍。
此时,回廊尽头闪出一人,飞快以伞替容非挡雨,却是西桐。
“公子,不急在一时半会儿,先问清情况。”西桐维持一贯的冷静。
容非被雨水寒气一激,登时从混沌状态中觉醒。
秦茉为长宁镇上有名望的商家,与贺家、燕鸣远交好,更为青脊提供住所。若非得了真凭实据,青脊不可能贸然抓秦茉。
看来,不但有人通风报信,关键的是——杜栖迟已归来!
何以他和护卫刚从秦茉身边离开,杜栖迟便迅速踏入秦园逮人?秦茉可有受苦?
一想到“受苦”,容非如遭万箭穿心。
冷雨让他认清事实,他最不愿意发生的,终究发生了!
让他悔恨莫及的是,他说过,他会陪她熬过去,有他在,一切都无须惧怕。
可眼下的局面是,他好好的,她却……
他不该因义愤而跑开。少了他和他的护卫,秦园仅剩一群女子或老弱。
在她面前,他早已无尊严可谈,何不死皮赖脸留在那儿?
他就是被她的那句“心死”给气着了,且她连半句解释也不肯听。
细究下来,若孟涵钰没来滋扰,说不定,他们会情动导致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和她之间的问题,不会因一场亲密接触而解决。
她因他拿走妆奁动怒,冷战那几日堆积下来的烦躁、忐忑、纠结,未曾因他前往贺宅救她而平抚,至少,只是暂时搁下而已。
孟涵钰的出现,先是揭穿他准备坦诚的身份,引起秦茉之怒;又是抓现行,陡然将秦茉置于“不检点”的尴尬位置;再以“做妾”、“玩玩”、“耍贺祁”等言辞彻底激怒秦茉。
他固然不喜孟涵钰,但孟涵钰的出发点却是源于误会,而误会,来自他的退避。
他没尽早面对她的追捧,一再回避,以至于隐患日复一日累积,终于在最不恰当的时机,引发了战争。
真正恶劣的影响,不在于秦茉对他的驱逐和不相往来,而是,他没法及时护住他所爱的姑娘。
青脊成立二十多年来,从最初隐藏在朝野内外的密探组织,发展到今日掌管刑狱、侦察、逮捕、审问、收集军情等,他们的总指挥“天”字墨玉指挥使,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下令逮捕包括皇亲国戚在内的任何人,并进行非公开审讯。
权力鼎盛至斯,背地里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狠辣手段?
无论是见血的,还是不见血的,都教人不寒而栗。
冷雨织成千重水幕,不断浇灭容非心中的希望。他脑子乱如麻,但有一件事,他非常肯定,他若慌了神,秦茉的处境会更艰难。
见容非呆立雨中,西桐撑着伞,又道:“公子,咱们从长计议。”
“你们打听到了什么?”容非步入回廊,注视东杨和南柳。
南柳不啃声,东杨蹙眉道:“秦园上下有宣婆婆压着,但他们不愿多言。目下确认的是,昨日杜指挥使进了秦园,起初不曾大肆搜索,从秦姑娘屋里取走了一件方方正正的事物,由于拿布盖着,其余人无从辨认。而杜指挥使问过话,与秦姑娘同坐马车,离开秦园。依照当时的情况来看,秦姑娘未受委屈。”
容非听得“方方正正”四字,已猜出密匣暴露,又因杜栖迟的直截了当,断定有人告密。
告密者,十有八|九为接触过妆奁的丫鬟们。
会是秦茉的贴身丫鬟翎儿吗?
容非细想贺祁母亲寿辰那一夜,翎儿对秦茉的全力维护,不似作伪。若非翎儿,那么另一个人变得十分可疑。
“右杉姐!”容非忽然大声喊道。
一名三十岁上下的高瘦女子从后院闪身而出:“七爷。”
“昨儿早上,我……”容非脸颊一热,压低了声音,“我从、从里面出来时,有个丫头向我打招呼的,你可曾有印象?”
“里面?”右杉耿直,没反应过来。
容非难堪地解释:“就是……秦姑娘那屋。”
“有。”右杉嘴角微扬,点头。
“你马上去秦家主院,问问看那叫慕儿的丫鬟是否还在,若她以任何原因离开长宁镇,务必将其带回,我有话要问。”
右杉领命而去。
“公子的意思是,那慕儿有问题?”东杨插言。
“怀疑。毕竟她在东苑呆的时间较长,被青脊收买的可能性更大;而且,杜指挥使不迟不早,刚好在她去秦园后的几个时辰,便前去搜捕,太巧合。”
滂沱大雨下了没多久,渐泣渐歇。
容非让东杨南柳立刻换过一身干净衣裳,随他前去驿馆请见杜栖迟。
西桐见容非大半边身子也湿了,连忙快步入内,给他取了件新袍子。
留下北松和左榆候命,众人牵马,冒着细雨出院,大门还没关上,一股不寻常的疾风席卷而来。
只听得闷响数声,南柳已和来者交上手。
容非定睛一看,又是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俊颜,没好气地开口:“燕少侠可真够闲的!”
燕鸣远白袍子沾了雨滴,沉着一张脸,出手如风,试图避开三名护卫,朝容非招呼。
南柳不是他的对手,加上东杨与西桐,勉强能应付。
燕鸣远眉目暗藏萧杀之意,拳法掌法沉稳,节节连贯,刚中带柔。南柳身法奇巧,应变迅捷,东杨和西桐则虎虎生风,章法有度。
“停停停!”容非本就够烦心,被他们的争斗闹得头晕,“燕鸣远你有没有搞错!每次都要跟我的人打一架才舒服?”
“有种别让人给你挡着!”
燕鸣远纵身跃起,飞腿逼开南柳,强行以凌厉章法与东杨、西桐四掌相拼,继而怒目窜至容非跟前,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
“怎么回事?连你的姑娘也护不好!”
“怎么回事?你家麻雀把我的姑娘逮了!你还来找我晦气!”容非正处于暴怒之际,跟着他大吼。
燕鸣远恨不得一手将他丢了,忽觉臂上一麻,头顶一阴恻恻的嗓音道:“请放开我家公子。”
却是北松悄然跃上了墙头。
“竟敢用暗器暗算我!”燕鸣远怒不可遏,正要提起容非,惊觉右臂越发麻木,下一刻,南柳的两把短剑已抵在他的要害部分半寸之外。
他自出道以来基本没遇到过对手。跟他年龄相仿的,武功和辈分远低于他,长辈或高手不敢招惹他的父母、姐姐和师姐们,他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容非亦知他心高气傲,吸了口气:“我的错我认!是我欠考虑,触犯禁忌,惹她生气了!可杜指挥使回来,你怎么不打个招呼?”
燕鸣远撒手,从右臂曲池穴上拔下一枚钢针,忿忿丢向北松,怒道:“我被麻雀那丫头骗了!她说……说要养病,跟我约了时间一同回长宁镇,实际上她足足提前了两日!”
众护卫见二人没再争斗,各自退到容非身边。
燕鸣远不解气,朝四名护卫干瞪眼,又自我解嘲道:“罢了罢了!上次把你们其中两人打得落花流水,这次当你们找回场子吧!”
容非懒得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说正经的,她……秦姑娘现在如何?”
燕鸣远摇头:“我刚从驿馆过来,麻雀说,她人很好,笑呵呵的。”
容非当然明白,秦茉被人困住,岂会平白无故心情愉快?定是杜栖迟使了某种手段或药物。
众所周知,杜栖迟集杜家庄与钥华阁两大门派武学所长,办事雷厉风行,一年内连升三级,名动天下,成为青脊创立以来最年轻的“地”字金牌指挥使。
她素有“冷面”、“心狠”、“手辣”等名声,容非不得不防。
“不成,我得去一趟。”他语气坚定,迈步就走。
“没用的,”燕鸣远展臂一拦,“任你家大业大、财大势大,依她的脾气,说不见就不见。”
“你,敢不敢随我硬闯救人?”
容非环视周边四卫,若叫上前后左后四人……
燕鸣远肆意飞扬的面容多了罕见的惆怅:“她临行前悄悄让人布下了许多机关,还从杜家庄请来了几名叔辈。我自问没本事硬闯还能全身而退,即便加上你的八卫,也够悬。”
“那你要我在这儿喝茶聊天等她放人?”容非双目赤红,如有烈火蒸干了原有的水雾。
“不,”燕鸣远沉吟道,“我在想,如果麻雀找到了她所需之物,不论秦姐姐有何罪,按理说,不该原地关押……”
容非已然明白他话中含义。
若秦茉有罪,杜栖迟定然要押送她去州府乃至京城审问,但目前保持戒备,不作任何处理,估计另有所图。
莫非……是钥匙?
容非不由自主触摸了胸前的链子,暗恨这玩意打不开那妆奁中的密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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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第八十一章
秦茉从软榻上睁开双眸,暗喘一口气,只觉空气闷沉沉的。
她揉了揉双目,幢幢灯影下,房中的桌椅等器物,有种似幻亦真的错觉。
静拥被衾,她有许久失神。回神后,她尝试凭外头人员走动或交谈声辨别白天黑夜,最终只听到漫长的静谧。
在此,青脊备有足够的水和生活用具,也有人定时端上饮食,别的她完全能自理。
印象中,她吃吃喝喝睡睡了两回,每回醒来,既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又总觉得有事想不起。
隐约记得,她已被杜栖迟哄着说了不少话。
应该……没把容非知道密匣的事给供出来吧?
情绪时起时伏,时间似乎完全不重要。
因连续吃喝,没别的事可干,她生怕自己吃成大胖子,最近的一顿没吃,躲在屏风后洗了个澡,换过青脊给她备下的素净衣袍,埋头大睡,醒后忽觉整个人愈发焦虑。
嗯,看样子,青脊在饭菜里混了药。
此前那来得稀奇的欢愉感消散后,她重新忧虑家人和朋友。
当她反复对自己强调,不能中计,企图集中游走不定的思绪,希望凭借残存意念解决眼下局面时,敲门声中断了她的专注。
毫不意外,来者为杜栖迟。
或许是秦茉眸底擦过一丝极其渺茫的惊惧,随后的笑容也有点僵,杜栖迟对她多了几分审视。
“杜指挥使。”秦茉打了个招呼,心下犹豫,是假装自己仍受药物控制?还是直截了当问对方想关押她到何年何月?
她眉眼生态的变化,瞒不过杜栖迟。
“秦东家气息不错,有话就问吧。”
“杜指挥使,是否已得到您想要的?”她自知装不了糊涂,干脆挺直腰杆子。
面罩之上的眼眸骤然一冷,“还没有。”
秦茉的药效减退,杜栖迟懒得装笑脸。
“那……你们预备如何处置我?”
“实不相瞒,你出不去了,”杜栖迟平静凝视她半晌,“但暂时不会死。”
秦茉只觉自己控制不住颤抖,连嗓音也带着颤:“我的家人呢?”
“孤儿寡母?目下尚安好。”
“目下?你……要对他们下手?他们更加无辜!”秦茉本想好好哀求她,又按捺不了内心暴怒冲动。
杜栖迟歪着脑袋端量她,似对她从惧怕到愤怒的反应变化很感兴趣,“别指望出去,别指望有人探视。”
说罢,她回身走了两步,离开前补一句:“对了,我小师叔来过两回,你可有话要我转达的?我不介意卖他个人情。”
燕鸣远?
秦茉自问和燕鸣远算聊得来,但谈不上交情,无故让他夹在她与青脊之间,绝非善举。
念及此处,她淡笑道:“没别的,请代我向他问好。”
杜栖迟眉头轻抬:“对你的堂弟、婶母,还有……那位贺七爷,也没话说?”
秦茉心中一凛。小豌豆是个孩子,不懂事;和魏紫说,会惹她更难过;至于容非……
分别短短两三日,他必定未能忘情。若知她陷落在此,他八成会带人来救。救她一个,搭上更多无辜的人,何必?
杜栖迟见她不语,淡笑道:“他方才跟小师叔一道来的,还带了一帮人。”
秦茉先是一懵:“谁?……容公子?你们、你们没为难他吧?”
她依然不习惯叫他贺七爷。
在她心中,贺七爷应该跟贺三爷是一类型的,阳谋暗算、脑满肠肥、年近半百、财大气粗……怎么可能是那动不动就哄她、逗她、撩拨她,喝点酒便醉得乱七八糟,还成天干些稀奇古怪之事的家伙?
当确认容非真的来过、并试图请杜栖迟放人、遭到严词拒绝后,秦茉深觉苦闷。
最不想牵扯的人,大概从一开始已陷入漩涡。她要如何把他推远一点?
秦茉身处仅有几个小小通气孔的房内,时间长了,深觉胸闷烦躁,脑子也转不动了。
她取出丝帕拭汗,忽而摸到那个时常被她遗忘的香囊。
香囊本身不重要,关键是内里藏了一块黑黝黝的小木牌。
送她的人曾言,他素来不爱管闲事……以防万一,让她先留着,若她或魏掌柜有所需,到衢州城北大街,只要出示此牌,定会有人接见。
那阵子,她认定他不过是个有人脉的落魄青年,何曾想过此人为皇亲国戚?
眼看杜栖迟因她的沉默而转身,秦茉急中生智:“杜指挥使请留步!可否请您替我捎个信儿?”
…………
两盏茶时分后,杜栖迟从关押秦茉的牢房内步出,阴冷的半张脸平添一丝狐惑。
她答应秦茉送信,却根本没想到,对象并非贺与之、魏紫或燕鸣远,而是衢州的一座宅院的主人。
秦茉的信异常简单,甚至不能称之为信,充其量算是个短笺,连个称呼和落款也无,仅有没头没脑的五个字,“请救小豌豆”,另附上那像极了护身符的黑木牌子。
杜栖迟几乎以为,秦茉在耍她。
衢州城北大街,只有一座院落,那便是越王府。
要她凭一名服过药的犯人的三言两语,派人送一封奇怪的信件去王府?
可转念一想,以越王爱四处游荡的闲散性子,真结识秦茉和小豌豆,不是没可能。
秦姑娘,不简单!一下子笼络皇族的藩王、江南巨富的代表贺家家主和武林顶尖高手的血脉南燕之子!
“请救小豌豆”?秦家小少爷欢蹦乱跳的……只怕,是个暗号!
这信,要不要送出?
既应允,得送出去……何时送达,可没说。
面罩内挑起一抹冷笑,杜栖迟把信封和木牌放入怀内,转头对两名女下属道:“秦东家意志颇强,这药物持续不了多久,加倍,盯着她吃下。”
“过量的话,怕对身体……”
“我只应承小师叔和贺家家主对她格外照顾,没说不用药。”杜栖迟目不斜视,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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