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碑文其一:
待汝行至黄泉茫茫黄沙,途经三途,评善恶,论功过,再饮一盅忘忧,忘却前生之事,无烦忧……
再行往忘川河畔,照一眼弱水无像,若心善无过,奈何桥自当浮现,可轮回……
若心恶有过,弱水现形,当按恶级,罚入十八地狱,受尽刑罚,待狱期满,即出,坠入畜牲道,历一世悲苦杀伐……
——《冥训轮入道》
碑文其二:
据说世间本有佛,与神齐名,大慈大悲,普渡众生。
吾之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冥王無名
黄泉梦录:
——她是孟婆。
每日过往看到的身影,不是魂灵,便是阴兵。
——这里黄沙漫天,不见绿丛,更不见清流蓝天,唯有河畔彼岸绵延百里,如血海翻涌。
她开始想念离开的淮望。
想她在人间看到的风景,是不是青山如黛,绿水长流。
自己生前,也是知道山河日月的模样。
但时间过得太长了,她已经忘了人间的样子。
于是本能的觉得,大抵山河再美,也不比淮望明艳。
淮望是个美人胚子,一颦一笑都摄人心魄,一肌一容都尽态极妍。最爱的,便是身着一袭黑纱,如此却更衬出她白肌玉骨。
——孤魂潦絮不愿投胎,更不愿喝忘忧汤。他说忘忧汤太难喝了。只砸了一嘴,就哇哇地吐了出来。
于是朝去暮来,潦絮便一直在这黄泉陪伴着她。
——她熬的忘忧汤一直不如淮望熬的好。
她的,是苦中带酸,有时还辣。
而淮望的,却是苦中带甜,因人而异,时而五味杂陈,正如人生百态。
所以就算淮望离开了,那些来来往往在她三途客栈休憩的阴兵们,总要三句不离淮望的各种好。
——潦絮常看见她坐在奈何桥上发呆,又似乎是在专心望着什么,可她的面前却空无一物,只有清幽幽的忘川河水静静地淌着。
——她自己是死去的人类化成的魂灵,来到黄泉,如同潦絮一般,不愿投胎,但却喝了忘忧汤。
她记得汤是苦涩的,一直苦到舌根,苦到心里,苦到她流泪。
淮望说,这是因为她的生前从未感到过快乐,忘忧汤知道她的过往,随着苦味褪去,一并带走了她的记忆。
——淮望是只妖怪。
但具体是什么妖,她不知道,淮望也不说。
她只知道淮望在黄泉呆了近千多年,守着一片黄沙,一幢房屋,一条河,一座桥。
后来她来了,百年之后,淮望便离开了。
——记得曾经是有冥王的。但不知为何,这个安顿了亿万孤魂的君主,却在与仙界一战后,自此消失不见。
这个不曾显露出真容的王,如同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尖,并不张扬。
风吹过,自然散场。
时隔千年,冥界好在秩序依旧安然。
——潦絮来了许久,却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阴兵也不知晓,便一直喊她孟婆。
她已经不记得生前的姓名,因为随着忘忧汤的苦一起消散了。
是淮望予了她新名——桑榆暮景,碧落黄泉。
“原来孟婆并非传说所言,是个老妪。不知孟婆姓名?”
“桑落。黄泉桑落。”
“此去忘川,可有什么嘱咐?”
“过往既不究,免受罪与罚。”
第4章卯月——梨落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皑皑白雪,极目的原野之外,寒风呼啸而过,纷飞的雪花如同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刀刃,若是打在身体上,直能叫人生疼入骨。
周遭的山林早被蒙住了数尺寒白,连镜湖也冻结了姿态。燕勒轩坐落在一片苍茫中,显得格外静谧。
望了望窗外的景天共色,青白的光影悉数洒落窗前,墙角四隅各掌烛灯,室内更显空荡。
我素来不爱将过多的装饰摆在房内,因此四周陈设简单,偶感冷清。
而正中央摆放的那盆炭火便是唯一的热量来源。
这里终年都太冷了些,巨大的风雪三天两头便要将山头山路封埋,若燕勒轩不是因我施了术法,怕也是要与这积雪融为一体,隐于深山。
从此处向外看去,能看到远处白茫茫的雪地里,渐渐浮现出两个黑点,挨得很近,似乎是贴在一起,缓缓朝燕勒轩逼近着。
伸手将毳衣拥得更紧了些,我紧盯着远处的黑点逐渐化为人影,头也不转地和身旁正在与一只通体浑白的猫争吵的女子喊道:“月牙,带上你哥一起,出去。有客人来了。”
月牙不过十五模样,被这一喊愣了半晌,待缓过神来,倏地松开了抓着猫耳朵的手,跳到我跟前,碧绿的瞳眸闪着光,暗含期待:“姑娘,今天可否让月牙点香?”
月牙生得灵巧,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有着能让价值连城的翡翠玉石瞬间黯然失色的本领。她这副样子,若是换作一般男子瞧了,定要心神荡漾不止。
奈何我是女儿身,再心神荡漾,也是对于男子来说。装作看不到她眼里的期待,我摇了摇头,于袖中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茶桌上肆意放纵的白猫,不冷不热道:“先管好你哥吧。”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只上好的琉璃盏转眼成了一堆破烂碎片,映照着细碎的烛光。觉得煞是好看的同时,也是百般惋惜。
那可是玉妖王送我的琉璃盏,世间难得啊……
对于我这种爱收藏罕有物品的妖怪来说,碎一个琉璃盏,就如同要了我半条老命啊……
看来是我平日太纵容着化为原形的许月山了,竟忘猫好动的天性!
脸瞬间便黑了下来,举步朝白猫走去,每近一步,周围的气压都要下降一分。可白猫还是浑然不觉,依旧在桌面杯盏间跳跃着,欢乐不已。
月牙一边捂住了眼睛,似是不忍看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幕,一边又幸灾乐祸地露出指间缝隙,悄悄打量,乐得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房门外,一人一猫靠墙沿并肩而坐,互相瞪着眼睛。
“都怪你,许月山!”
“喵!”
屋外的喧嚣很快过去,待得大闹声渐行渐远,我算了算时间,这才从袖间抽出一根通体幽蓝内部中空的香柱,插到桌上香案,却并不点燃。
此为阎香,而关于它的解释,说起来有些麻烦,所以还是留着日后再细细道来吧。
心疼万分地将碎片收拾干净,又亲手添了两杯热茶,热气弥漫间,听到屋外头传来了轻柔的敲门声。
“进。”我坐了下来,颇为悠闲地端起面前茶杯。茶盖掀开,将浮浮荡荡的茶叶吹散开去,轻抿一口,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白色的烟雾在眼前滚滚升腾着。
只喝一口,就蹙起了眉目——这不是绿衍,而是酣碧螺。
绿衍苦得难耐,为我所喜。可酣碧螺却有凝神固元的功效,适合即将到来的那位客人。
不用猜也知晓,定是那个顽劣不已的月牙,将装着两种茶的罐子交换了。
兄妹二人皆这般顽兴,也不知我这燕勒轩能否禁得住。果然还是把他们扔进河里冲走,会更感尽兴些。
不过,偶尔喝喝酣碧螺倒也不错。这样想着,眉头便舒展开来。
直待热茶下肚暖了身子,我这才抬起头看向来人。
来者共有三位,领门的是阿九。
不同于月牙的喧闹,阿九的神情是常年不变的漠然,但依旧散发着怡人的书香气息。她不擅言辞,嗓音却是轻柔而缓慢,似高山流水峥峥作响,又似羽毛轻抚过心头:“姑娘,客人来了。”
言罢,她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两人来。
不,准确的来说,是一位女子,背着一具身着戎装的男尸。
戎装看上去并不普通,不像寻常士兵所穿。做工精细,且花纹繁杂高贵,倒符合将军的着装。
而尸体早已僵硬,裸露的皮肤浮现出点点尸斑。所幸北衾一年四季皆寒,因此闻不到恶臭,还不见腐烂迹象。
背着比自己高大的男人,女子显然是有些勉强。身高差距使她只能背起男子的大半个身体,而尸体的脚终日在雪地上拖磨着,布鞋因而变得破烂不堪。
透过氤氲的白雾,只看到女子的表情是十分的木然,眼睛浮肿,面色苍白异常,似乎是哭得麻木了。
她也许是刚经历过一番搏斗,身上负了许多伤,衣物也破破烂烂混了些泥泞。血迹凝固成殷红的冰渣,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脸,可依稀能看出五官清秀。
虽不是那种惊艳之美,却像是春日融化的积雪,淡淡的,缓缓的,才方能显出韵味。这样的人,若是稍微梳洗打扮一下,定是个清俪佳人。
我自诩自己观察得极为细致,内心思索的同时,一对秀眉却是再次微微蹩起。因为能感觉到此人的气息微弱,已是到达生命的极限,只怕不多时,便会香消玉殒。
是什么能撑着一个命不久矣之人徒脚走过茫茫雪地?
我想,也只有她本人知晓了。
阿九唤女子过来坐下。可她却先将男尸小心翼翼地从背上松下,使男尸躺在一旁的木床上,神情是温柔的,动作是缓慢的,仿佛男子并没有死去,而是睡着了。
安置好男尸,女子这才走近木桌,肢体僵硬地坐下,活像成精的木偶人。
阿九叹了口气,转身又去抱来一床绒被,披在女子身上。
女子没说话,只是默默颔首,示意感谢。
“点香吧。”
我冲阿九淡淡吩咐道,后者了然,走到香案前,将手指放入口中,稍一用力,指腹便泛了红。她将鲜血滴在香头,须臾,阎香便升起了袅袅青烟,夹杂着奇异的香味,令人莫名精神一振。
“姑娘你既然知道来这里,想必也是知道我的规矩。”
我将握在手中的茶杯转了两圈,抬眸瞧向对面一脸憔悴的女子,突然有些心软,却还是突然降低了声调,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沉声道:“一物易一愿,便是我的规矩。”
女子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抬起冻得发紫的双手,打出手语,目光犹如黑暗中寂静的汪洋,蕴藏着巨大的悲伤——我知道你能救他。
我蹙眉不止,抬手将温热的指腹划过女子干裂的的唇瓣。只见淡淡的白光凝聚于指腹,再散作点点,渐渐融进她的皮肉里消失不见。
“我……”她才说了一个字就停下了,有些不可思议地呆愣半晌,却似乎并不愉快。良久才抬起少了小拇指的左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脸庞,原本早已枯竭的眼眶瞬间又溢满了泪,一眨眼便落在了手背,如伤遇盐,疼得厉害。
我最见不得别人哭了,若是妖怪还好,可她只是个普通人类。而帮其恢复声音之举,却非我同情心泛滥,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听一个故事罢了。
“如果能早点开口,一切大抵就不会是如今光景了……”
连我也没想到女子的声音竟是如此动听,似山涧清溪轻轻流过,不骄不躁,甚至略显空灵。
许是因为长久不能言语,故此嗓音带了些沙哑,显得美中不足。
女子转头望了望男尸,心中又是蓦地一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徐徐吐出。
“姑娘,你可有所爱之人?”她突然问道,令我微微呆滞片刻。
我所爱之人?
有没有,应是连自己也不清楚。
夜阑之离开后,我时常想念他,也时常念着,待他回来后,定要将他牢牢捆起,沉下忘川河底,好让那河底冤魂日日折磨他,以便挫挫这个天界月老的顽兴尘心。
可他让我等,我便等了,却不自知是否这就是人类常说的爱情。
久远到模糊的记忆,唯言绪死前那句话尚且清晰——“無名,你可爱我?”
那时我是如何回答来着?好像是爱的。
可夜阑之却说,那是因为我对言绪心怀愧疚。
“若你爱他,自然会信他。可你害怕了,失手杀了他。这就是不爱。”
敢和掌管姻缘的月老谈感情,我也真是不知所谓了。
可……
“应是……有的。”
我颔首,待反应过来,竟是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如此,你便能懂为何天冷冰坚,我仍要赴死将他带来这里。”女子有些发怔地望向案上阎香,声音轻轻的,“其实爱很简单,有时不过一眼的事,却要人们花上数年甚至更为沉重的代价去回应……回应那份情……为此,天诛地灭,亦无所畏惧!”
第5章廿一
天初:
“你是被这些山匪绑来的吗?”
她不回答,只定定地望着他,一张清秀的小脸尽显单纯与无辜。
而他虽感疑惑,还是伸手将女子从地上拽起。忽然,寒光闪过,脖颈一凉,却是一把匕刃,悄无声息地抵在了喉间。
她半跪在地,一边威胁着他,一边又空出一只手来,指指不远处被五花大绑的山匪,口中咿咿呀呀不止,匕尖微颤,看上去紧张不已。
“原来,是个女山匪啊……”唇角缓缓绽开一抹笑容,他又道:“还是个小哑巴……”
壹:
我生于春暖花开的三月,生于一个破落庙宇。
满身尘埃的佛祖依旧是悲天悯人的神色,它见证我存在于世,也望着父亲眉眼露出稍不忍心的神情,低头亲吻我的额头,随后扶起虚弱不已的母亲,缓缓离开。背影决绝,甚至不再回头。
此情此景,我虽未亲眼所见,但听爹爹们的描述,应也能大概绘出个七八分来。
为何爹娘生出我,却又要弃我于庙宇?
幼时百般思索,直至稍大后才想出原因——因为贫穷,因为战争。
在这个昏君当道的年代,百姓均活得苦不堪言。养活自己已是不易,更何况再添个小累赘。
那应该是个雨夜,庙外暴雨如注,北风呼啸呜咽不止。我发了高烧,尚在襁褓,躺在巨大的佛像面前。
因躲雨而进庙的一群山匪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他们本性不坏,不过为国所迫,而家中已无柴米油盐,才山上做匪。
然而他们劫的是都是贪官,济的都是穷人。这伙人,在民间,只被少数百姓称颂赞扬。
虽然勉强捡回性命,可我也因烧失了声音,成了哑巴。
我终是做了山匪的女儿,有着数十位爹爹和几位母亲。山匪的首领姓罗,我便随他姓,唤作罗笙。
这并没什么不好。毕竟养育之恩大于生。
据说,取名为笙,是寓意我今生不得开口的,来世得以如愿,拥有似笙歌婉转般的嗓音。
爹爹们文化不高,大字更是不识几个。能取个这般诗情画意的名字,倒真是难为他们了。
八岁之前,我一直都在随他们习武,山林便是我的天地。
没有凤头钗,还有雏菊编制而成的花环为冠。没有鲍鱼雪翅,还有山肴野漱。
总之,日子是过得舒舒坦坦,无忧无虑。可以不为了凡世利益金钱相争,自给自足,足够怡然自得。
春日里,积雪融化滋养地底种子,开出满山遍野的花草,我便拿了镰刀,割草喂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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