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他的话来讲,我只要做好我的小书童,保证自己别死了就够。
见他铠甲并未穿戴整齐,于是我自然地上前替他摆弄着。
原本根本没想什么,却在离开他身侧时看到他一脸戏谑的表情,立马变得面红耳赤,慌乱地打着手势。
“好了,你就在家等着我吧。”他一把抓住我胡乱舞动的手,又无比轻柔地拨开了我额前的须发,眸中如同藏着一池暗泉。
我红着脸愣愣点头。
过了半月,商丘又抓了几批山匪。
然而这几批山匪同爹爹们不同,他们大多都是亡命之徒,身负数条人命,无恶不作。于是商丘干脆下令立地正法。刀剑落下,鲜血洒落了半条山路,染在路旁花草上,触目惊心的红艳。
也无法说清他们是咎由自取,还是迫于无奈。
但我该庆幸的是,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在爹爹他们身上,否则,我便又将成为孤儿,而商丘,也就自然成了我的杀父杀母的仇人。
当夜商丘剿匪归来时,已是黄昏落幕,清冷的月亮悬挂高空。他带着一身血腥味归来,也不愿再叫下人大动干戈地生火煮出一桌饭菜,便唤我去厨房烧几个简单菜试。
近日他不再叫我小哑巴,这点让我感到万分的欣慰。
不知为何,若与他单独相处,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体温也在渐渐攀升。
于是我烧好菜,盛了米饭,就要退出屋子。商丘张了张嘴,许是想喊住我,视线却是一偏落在了我的身后。
回过头去,原来是那位军职不小的副将,唤名许逸今。
他一脸的慌张,直直奔着屋内而来,甚至都没瞧我一眼,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商丘面前。
似乎预感了有事要发生,我识趣地退出门去,顺带关上了门扇。正要转身离开,不想许逸今的嗓门太大,几乎是脱口而出,让我想不听到都难。
他说的是:“将军,事情不妙!乌克岚被陛下放了出来!”
“陛下为何……”
“听说是乌克岚涉嫌贪污笼络大臣的证据不足,经慎刑司审判,乌克岚被无罪释放了!”
“砰!”
屋内传来东西碎裂的声响,我被商丘吓了一跳。
他难得这般动怒,以往他生气时都是沉默不语,如同一脸汪洋大海,是沉寂而平静的怒火。可今日,却是爆发了……
许逸今还在絮絮叨叨地汇报着,我在门口也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可越听便越觉得内心涌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原来乌克岚的左相父亲为救他出来,不惜将自己年仅十五的小女儿送进了宫内。女儿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张小脸更是生得闭月羞花。
南皇重女色,不过一夜春宵,翌日便将她升作婉贵妃,终日载歌载舞,鲜少上朝。
婉贵妃入宫才过半月,乌克岚便被无罪释放了。这期间,想必那女子没少给南皇吹枕边风。
难怪那日乌克岚被抓时的神情那么古怪,怕不是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父亲一定会出手救他。
然而此刻我想到的却是乌克岚出了狱,那么将他抓入牢中的商丘必定会受到报复。
在商丘府中的这段日子,我还曾听管家说过,在乌克岚的父亲还不是左相时,一位与他官位相当的年轻大人便是被其陷害,成亲当日妻子被南皇夺进宫内,而那位大人本人,原本一片赤城之心,最后竟是落了个午时问斩的下场。
大抵一个国家,最怕的不是有多少佞臣。而是只要一个昏君,便足矣毁了这半壁江山!
安生的日子于这个国来说似乎已成为了一种奢望。
依许逸今之见,他是希望商丘早做打算。
这个男子,虽然脾气不是很好,却十足的忠诚。商丘应是看中了这点,才会将他升作副将的吧。
可是如今昏君当道,奸臣把朝。若是逃,又能逃到何处?
商丘大抵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迟迟下不了决定。
如何下得了?要他亲眼看着哺育了自己二十三年的国家被昏君毁掉吗?还是谋反起义?
只要南皇还是那个南皇,只要乌克岚没死,婉贵妃还在,左相还在把控朝政,南斋就永无翻身之日!
我不过是个平凡女子,还是个哑巴。
帮他无法,救他无门。
使劲儿拍了拍脸,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恨,这辈子只能依靠别人而活,什么也做不了。
从前依靠爹爹们,现在依靠商丘。
真是废物!
暗自咬着牙,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其实很想助他一臂之力,还想,和他好好在一起……
我被自己莫名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何时,我竟担心起他来了,竟还想和他在一起?
果真是疯了……
“喂!你在干嘛?”房门突然被人打开,猝不及防的声音入了耳朵。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身戎装的许逸今正疑惑地盯着我。透过他,屋内桌旁的商丘也在静静望着我,目光如炬。
忽然眉目一蹙,隔着许逸今,他余怒未消的嗓音遥遥传来:“你哭了?”
我摇头,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没有,今日风沙大,迷了眼睛。
“今日无风。”他起身,朝我走来。
我连忙摆手,步步后退,在他行至身前时打出手势——今日乏了,我先回去歇息了。
然后,逃似的跑了。可身后那道灼灼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跑远了,才消失不见。
捌:
除了气我自己没用,我还气商丘完全不做任何准备,一副敞开大门等人来打劫的模样。
他许是真的是累了。
为国征战数年,杀死的敌人足以建起一堵城墙。尽管如此,仍是抵不过奸臣的三言两语。
数日后,宫中便传来了一道圣旨,说得是商丘疑似要起兵造反,念其以往为国征战,立下不少功勋。今,夺其将军之位,虎符交予左相保管。
——这分明就是造谣!
可没有人会计较事情的真假,朝廷的大臣们或许都知道真相,但也只能选择不过问,不掺和,保全自己。
我在商丘面前气得手舞足蹈,一脸的愤恨。
他只是笑笑,可我分明看见阳光落在他冰冷的双眸,如同那夜捉拿乌克岚的神情,脸上挂着浅浅笑意,内心怒意汹涌。
该死的婉贵妃,不知又给南皇吹了什么邪风,伴着乌克岚一起,竟想夺得商丘手中的兵权,更想置他死地。
兵权在手,至少对付乌克岚可以轻松一些。左相显然是料到了这块绊脚石,便左右开弓,毫不费力地取走了我们最后的盾牌。
圣旨下达的当日,商丘遣散了将军府里所有的佣人侍从。
他曾让我走,我不。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花拳绣腿,不是为了击败敌人,而是为了不被他强行赶出去。
当然,我输了。
可我愣是抱紧他书房前的梨树,就是不走。
第二次,他采用了软的方法,苦口婆心的劝说我离开。我思忖了一会儿,答应了。
当日,他只执了虎符,一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堂——值钱的东西已被变卖拿去接济穷苦百姓。
这摆明是觉得自己活不了,才会如此。
我自是不愿弃他而去,假装答应也是权宜之计。
为了看护他,我便日日在将军府周围徘徊。
未曾想到,罗爹爹竟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来不及惊喜,就见他一脸担忧的神色,说道:“商将军放了我们所有人,还给了许多的银子,他要我们在他死后,好好照顾你啊……”
这个天下第一大混蛋!
爹爹是来让我与他一道回山上的,我拒绝了他,望着昔日热闹的将军府转眼成了空宅——我不回去,他会死的。
“你也会死的!”
——可我的命不值钱啊!
他愣愣看着我,有些欣慰,也有些无奈:“罢了,你也长大了,一切都有自己的主见,我也不便再劝说什么了。但是别忘了。”他摸摸我的头,笑了笑,“我们依旧是一家人……”
——嗯。
当然,一辈子的一家人。
最让我不解的,还是商丘。
他可以惦记天下的难以生计的百姓,可以为了保护家佣遣散他们。
那么我呢?
他连一句嘱咐我的话都没有,却偷偷将我重新托付给爹爹们。
撵我,又护我。
这算什么?
心脏一阵绞缩,是从所未有的症状,鼻子一酸,竟滚出一大滴泪水,落在手背,浅浅荡开……
第9章廿五
玖:
我再次出现于商丘面前时,他明显吓了一跳,可还是竭力用一种极度平稳的语气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是你的书童。
“回去!”
我摇头。
于是他不能再保持冷静了,猛得站起身子就要来抓我。
我躲过,擦身而过的刹那,将早就抓在手里的迷魂散快速挥洒在他的脸上。
只一下,商丘便顿住了动作,眼神开始飘忽不定,身体左揺右晃着,但他还是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着我,翕动着唇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最后重重倒下。
我艰难地接着他的身体,定定望着他宛如睡着的容颜,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若是就这么死了,该有多可惜啊。
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扯出一片苦涩而释然的笑容,同时感觉眼角有些湿润,毫不自知地滚下了一滴泪,下一刻心中一动,竟是生出了莫大的勇气,缓缓低头,在他额前留下浅浅一吻。
这一吻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气力。我是如此喜爱看他一身素衣执笔画出江山,或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举一杯热茶,坐于梨树下,嘴里念叨着:“兵法,诡道也……小哑巴!”
然后我不满却又满脸明艳的笑容迎来……
原来,我是喜爱他的……
真想告诉他,亲口告诉他,用我自己的声音……
他如此英俊有为,只是屈于不公正的皇权之下,这不该是他的葬身之地,他应该去往更远的地方。
而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
想来这一生还没为他做过什么呢。
我能做的不多,只要尽力就好,拼命就够。
“吱呀”一声,屋门被缓缓推开,数十个打扮成百姓模样的士兵鱼贯而入。领首的,正是许逸今。
我曾悄悄找他商议过如何劝商丘离开,然而最后讨论出来可行的办法只有将其迷晕带走。
许逸今一进门就冲我点点头,随即从我手上接过被迷晕了的商丘,将其背起,临走前,脚步顿了顿,又走到我面前,竟是朝我鞠了一躬,郑重其事道:“谢谢。”
我惊慌失措地摇头。
这是我该做的,无论作为普通百姓,还是他的书童。
我又壮着胆子抚上了商丘温润的面庞。果真如自己所料,洁白如玉的肌肤,滑如凝脂,边境风沙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印记。
这样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艳羡。
要是他醒来,知道自己被我轻薄了,会是何种神情。
想想都觉得开心。
——带他走吧,不要回来了。
许逸今感激地看我一眼,又侧头瞥了一眼背上的商丘,神情十分得坚决道:“我们是不会背叛他的,只要他还活着,南斋就还有希望,而我们迟早会回来拯救南斋于水火之中!”
他愤愤不平地说着,眼里燃烧着热烈的火焰,但一瞬,就冷了下来,叹了口气,沉沉道:“将军本欲让我保护你。可,你知道的……”
他不用解释,我也明白。
我与商丘,毫无用处的哑巴与文武双全的将军,孰轻孰重,纵然我再愚钝,却还是有自知之明,能分的清轻重。
不过是被弃之子,宛如微弱火星,苟延残喘。这般之人,又岂能与烈焰争辉。
——快走吧!
我唯恐乌克岚会早早赶来,急忙推了一把许逸今。他转身走了几步,临门又留下最后一句:“将军说过,你是他最重要的人……还请姑娘,尽量活下来!”
言罢,领着一队精兵从后门飞速离去,蹴起地上如云尘埃。
已经未时了。此刻许逸今大抵已经带着商丘离开南斋了吧。
望着曾经热热闹闹的将军府,如今竟是空空荡荡,了无声息。
我坐于将军府前院的台阶上,怀里抱着虎符,安静地等待着。等待那个毁了商丘,而又即将毁了一个国家的人。
其实我的胆子一点都不大,也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如今亦会感到慌乱不已,但此刻我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许逸今离去时说的话——“将军说过,你是他最重要的人!”
我是他最重要的人。
这是他亲口说的。
此话足矣抽走我所有的恐惧与慌张。
因为有的人,只要自己所爱之人在身边,便无惧风雨。而我,只要这一句话,便无所畏惧。
没有罗爹爹他们在那个雨夜捡到我,就没有笙儿。
在怡红庄时,商丘若没有及时赶到,便没有现在的罗笙。
我感谢所有我遇到的人,不管是将我买到怡红庄的胡爹爹,还是让我伺候乌克岚的玉妈妈。
也许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在命运的河流中推波助澜,才能使我遇到商丘,变得更加勇敢。
他们本性不恶,不过事出有因,世上利益纷争诸多,而善恶本没有杆秤。
或许我很傻。
是的,我很傻。
因为我只知道——如果风沙来,我就走到风沙里,无所畏惧!
拾:
乌克岚带了许多人来,个个身披戎装,手执兵器。
也许他认为商丘如此高傲之人,必定不会轻易缴械投降,肯定会有所挣扎,却也不会为保足自己的命而逃跑。所以他放松了城门的把守,带了大队人马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