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熙凤而言,头上的山头越少越好,王夫人失势,她不至于推波助澜但也照样不想伸什么援手。
比起咽不下这口气且说一不二管家太太包袱极重的王夫人,凤姐儿可是实打实地想真心交好黛玉跟宝钗:后者有钱,前者既有权还有钱。
往贾母院子去的这一路,王夫人不想说话,猜着太太心事的凤姐儿也有自己的想法:热脸贴太太的冷……那什么,也怪没意思的。
话说身为内宅妇人,要如何增长见识手段?
一靠读书明理,王夫人偏生不大识字;二靠往来交际,王夫人又不怎么出门,或者说她能往来的人家屈指可数;三就是靠实干,然而如今管着荣府中馈的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兼侄儿媳妇王熙凤。
王夫人都快六十,真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想指望她亲自劝说让她忽然痛改前非……贾母望着坐在自己下手的儿媳妇,再瞧瞧儿媳妇身后杵着的孙媳妇,对比过于惨烈,老人家不由叹了口气:没戏了。
话说贾母不是个乐见内宅不宁的老人家,而且她一直很清醒:她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嫡子庶子都算上只给他她添了五个孙子……如今已经没了两个了,大房的贾琮,二房的贾珠,这是两个打小就瞧出出挑劲儿的孙儿……
总之荣府根本提不上人丁兴旺,什么养蛊式培养儿孙,什么互相牵制制衡,完全没必要。
因此在王夫人到来之前,贾母便把宝钗打发回去了,而凤姐儿则领了些账目后讨了老太太的示下早早告退,偌大的内间里转眼就剩下婆媳两个,连老太太的心腹鸳鸯都避了开去:外间暖阁都不待,直接上抱厦里守着去了。
只用面对婆婆,王夫人也蓦地松了口气。
她的确不甚聪明,尤其是轻重总拎不大清,然而凭着大不如前的婆家和得宠有限的贵妃女儿,就公然跟北静王对着干……没人给她撑腰她真的不敢,最多就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而已。
这个儿媳妇惯会欺软怕硬,又颇能忍耐——她扣着黛玉的嫁妆不给,说白了就是欺负黛玉父母双亡,加上当时荣府实在周转不开……贾母看得明白,就算那会儿银钱很是够用,这个儿媳妇依旧要克扣下一大笔。
想到这里,贾母便问,“我知道玉儿婚事你甚是不自在,但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事已成定局,你还耍性子闹腾是要给谁看呢,“玉儿再不单单是咱们府里的姑娘了。”她有夫家撑腰了,你还照着玉儿任你捏扁揉圆的那会儿待她怎么行?
贾母算是苦口婆心,王夫人感觉得出来,她只是自有小算盘,说实话她本人生活真不奢侈,“最后还是老太太动了体己,”她这回有一说一,“外嫁终归不是咱们家的姑娘,跟咱们家不是一条心,我想着与其给玉儿撑门面,不如多留些银子预备给宝玉,往后宝玉出挑了,自己能挣出份体面,也好给玉儿撑腰。”
撑腰什么的必然不是真心话,但儿媳妇眼里心里都是她的亲儿子,贾母不能再信了,“王爷待玉儿甚是真心,你光想着给宝玉留些家底,却忘了惹得王爷不快,宝玉立时就能断了前程。”
王夫人强辩道:“北静王待宝玉也真心。”
贾母都被气笑了,“宝玉于王爷而言,不过是闲来无事能说上几句的故交后人,跟心甘情愿娶来媳妇怎么比?!”见儿媳妇哑口无言,老太太打定主意下剂猛药,“我知道你想指望娘家哥哥给宝玉一份好前程,可你也不想想琏哥儿好歹是你大哥的侄女婿,跟宝玉这个亲外甥能差多少?这么多年你可见琏哥儿又得了什么好机缘?”
其实这话的真正要紧的是言外之意:贾政是王子腾妹夫,这些年不说王子腾帮衬不少,只说前阵子那位工部侍郎出事,贾政牵扯进去,王子腾几乎是袖手旁观了。
这话几乎一击致命。逼王夫人面对这些年她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她嫂子要她不断地送银子,但没想过给宝玉铺路……不然弄进官学总不是什么难事。
眼见着儿媳妇脸色立时青灰起来,贾母简直怒其不争,“既是门路,哪有死守着一条的道理。”哪怕老太太一直觉得王子腾不甚可靠,可她也得承认,自己的儿孙实在没有让人家扶持往后能得利的“本钱”。
王子腾提携贾雨村,又推了甄应嘉一把,这都是明证。贾母不过问朝中事,却并不代表老太太没有相应的消息来源。她“倚老卖老”一回,两个同为侯爷的侄儿哪里连点脸面都不给。
听婆婆提起贾雨村和甄应嘉,王夫人终于垂下了头:她一直以来都不愿意面对现实……
“王爷给了个一年进项七八万银子的工坊,还要如何?”贾母轻声道,“纵然为了宝玉,你也待玉儿好些,不给她添什么烦恼便尽够了。”
王夫人垂眸沉默良久,才破罐破摔一般恨声道,“前阵子我嫂子打发人来说,那日化工坊绝好的生意,旁人这般仿制售卖,害得你少得多少银钱,王爷知道了也不好坐视不理,你且让人问问王爷有什么章程,还有什么好方子新方子?”
贾母听了,太阳穴蹦得生疼,好悬才匀过这口气,“你就听你嫂子的照实往关外打发人……质问去了不成?”
王夫人知道婆婆怕是要气出病症来,但此时她不一口气说完,之后未必再有今日这般好机会,她把心一横,“我嫂子说是我大哥的提点,北静王已然回到关外,前途未卜,不赶紧再榨点好处出来,往后想要也来不及了。”
贾母盯着王夫人半晌,“你就信了?”
王夫人再次不吭声了,贾母又道,“北静王若真朝不保夕,贵妃能把玉儿许给他?”
王夫人低声道:“正是这点……媳妇想不明白。”
“既然知道陛下不待见北静王,你哥哥怎地不出面收拾了北静王,陛下不给他立个大功?”儿媳妇急功近利的背后,是彻头彻尾的蠢啊,贾母冷笑道,“你且看京里一等二等人家,哪个真跟北静王府断了来往?”老太太也来了回说话算话,“无论是公中之事,玉儿那边,还有那个工坊,你都不要多问也不要再管了。”
王夫人对婆婆这般处理无话可说,只得先全盘应下,在婆婆摆手后垂着头行礼告辞。
等她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就翻来覆去地琢磨婆婆这段话,才猛地回过味儿:同样的话,嫂子怎么不跟妹妹和宝钗说上一回?
醒悟的瞬间她就把她嫂子记恨上了:为了银子,她嫂子哪里管得了她的处境,甚至是死活!她咬牙切齿:幸好,她的宝玉没牵连进来……往后还有指望!
又气又恼又羞又愧之下,王夫人本就染了点风寒,当晚就发起热来;而贾母得知消息的时候,老人家头上、手上总之身上好几处都扎着银针。
最近荣府状况不佳,又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老太太有了预感,凡事儿都做了最坏的准备,不然被王夫人这一气,只怕立时要去见荣国公了。
因为请了太医过府诊治,第二日元春便得知娘家似乎又不□□生:一个因为心事太多病了,另一个则是生生气出来的病症,在宫中混了半辈子,这病因太医若瞧不出来,坟前蒿草都得半人高了。
贾母也知道这点破事瞒不过贵妃,她干脆不遮掩,趁着凤姐儿和宝钗相伴进宫拜见的时候,让妯娌两个把一封书信直接带了过去。
往宫里带东西,势必要被查验一下。今日当值负责查验的,正是皇帝跟前的大太监以及原本在吴贵妃处办差的女官。
凤姐儿和宝钗都不是第一次入宫,家丑是不好外扬,但让皇帝与吴贵妃知道一二家丑并非坏事:示弱嘛。
再说皇帝与吴贵妃不至于眼皮子浅到连荣府这个一年不到十万进项的铺子眼红,使什么手段,而且这份进项里起码要有三万两要送进宫里。
管事儿的太监和女官自然识字,看过贾母给元春的家信,还能一如既往地面带微笑。
而顺顺利利过了查验这一关,凤姐儿与宝钗妯娌两个往执掌宫务的吴贵妃处打了一晃便去凤藻宫面见元春——此时皇后因为被甄嫔揭出来“怠慢陛下骨血”而不得不在坤宁宫“养病”。
已经从太医那儿得到些消息的元春接过家信,匆匆看完,抬手轻点太阳穴,对着凤姐儿和宝钗毫不避讳,“我早说舅母不比以往,心思再不那么正,”说着冷笑一声,“未必见得咱们家好。”
话说王熙凤是个纯粹的内宅妇人,宝钗可就不是了。
宝钗手里捏着她爹留下的买卖和人手,更管着荣府如今的支撑产业日化工坊,完全看不上荣府中馈这个“烂摊子”,甘愿贴补婆家,那是看在北静王和丈夫的面子上,同时她也很在意贵妃是否器重——有人有钱有门路,她的消息来源够多且传消息的人也大多靠得住,现下需要她露脸的时刻,她如何肯错过?
宝钗目光闪烁,元春眼尖看个分明,她嘴角一挑,“弟妹想是也听说了?”
宝钗规规矩矩应道:“回娘娘的话,前些日子家里的管事从金陵回来,跟我母亲闲话时我就听了几耳朵,说是大舅母娘家侄女儿才貌双全,将要及笄,也有意入宫待选呢。”
大舅母的侄女有好几个,母亲早先有心给哥哥说一个,碰壁后臊得慌,便少跟大舅母往来了。
凤姐儿立时恍然大悟。
元春笑道:“你果然消息灵通,大舅母也传了口信儿来想走一走我的门路,我还没准话儿。”贵妃当着利益一致的娘家嫂子和弟妹,自然有一说一,“一品诰命心气不凡,许是觉得在我这儿碰了壁,不能随便算了。这不,大舅母便不叫母亲好过了。”
在王子腾真正发迹并高升之前,王家固然还有爵位,但其实就是个金陵当地望族的水平,跟“世家”俩字一点不沾边儿。
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婚事同样是王家当时地位和实力都比较一般的佐证:不然王夫人应该嫁给一个能袭爵的丈夫,薛姨妈也会嫁进书香门第,而不是皇商薛家。
顺便多说几句,王家当时再不怎么样,也是官宦人家,这样人家的嫡出姑娘要说给皇商薛家,薛家自然要拿出大手笔,让王家满意的聘礼。
这样情况下,想也知道,王子腾就算显露出几分不凡,能娶到老婆的门第高不到哪儿去,家里有几个族人做官或者有功名的江南望族差不多就到头了。
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孩儿眼界不高,气度有限,急功近利实属寻常,大舅母显然正是那个实例。
而且父祖官位不高,大舅母的侄女再怎么有才有貌,依旧没法儿报名大挑,只能走宫里挑选低阶女官和宫女那条路。
贵妃明说大舅母的不是,宝钗自是不好接话,只是道,“听说大舅母家的表妹生得花容月色。”点到为止,她就不再往下说了。
能生出元春和宝玉来,自能想见王夫人年轻时是何等容色,而王子腾之妻,元春的大舅母姿色还在王夫人之上。
那姑娘竟能让亲姑姑信心满满地找门路,显是本事不小,野心也不小。
元春摇了摇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这是瞧见甄嫔的好日子,按捺不住也眼热得紧。”
自家人深知自家事,她伤了元气,子嗣艰难,再在皇帝面前有脸面又如何,终究不成威胁;而甄嫔则是吴贵妃醒悟后有意帮扶起来,跟皇后打擂台的先锋。
她也打听到大舅舅,甄家叔叔跟吴贵妃娘家不说有多深厚的交情,起码在政事上颇有些默契。
一个无论如何也升不上去,靠着女儿封妃才到五品的贾政,一个稍微托一托,就被皇帝点了工部侍郎的甄应嘉,王子腾又不瞎,你说他会器重哪一个?
正是看清这一点,元春才无可奈何地叹息,“大舅舅带着表哥表弟,此时在西北巡边,京里的小事他定是不知道,知道了又如何?鞭长莫及,管得大舅母,也管不得大舅母娘家。大舅母对这宫里的人和事几乎一无所知,却还满心期待着送个侄女过来。这姑娘若真是美貌性情又讨人喜欢,入了皇帝之眼,只怕……”第一年都未必能平安过去,最好不过就是跟她一个下场。
后面这话难听又残酷,元春就及时住口了。然而画外音莫说消息灵通又机敏的宝钗,连凤姐儿都听了个真切。
这妯娌俩对视一眼,凤姐儿忙道,“娘娘莫要忧心,日子还长着呢。”旁的真是没法儿劝,荣府除了拿些银子,也帮不了贵妃什么。
宝钗则再一次感觉到了贵妃的真心:当初贵妃拦着她入宫,应该是存了善意的。反正她现在过得不错,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脸,凭自己这相貌,不是自夸,若是进得宫来说不得这会儿已经入土了……
因此宝钗虽然没说话,但她的感激之情通过双眼完整地表现了出来。
元春拍了拍宝钗的手,对着凤姐儿和宝钗道,“你们能体谅我的苦处,我就心满意足了。”
从凤藻宫出来,凤姐儿和宝钗都装了一肚子事儿,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有什么好说的,都到了这份儿上……回去一五一十都禀给老太太听吧。
别忘了这会儿老太太还扎着针呢,两个孙媳妇学完舌,贾母也沉默良久,她是整个荣府包括贾赦贾政在内,最能揣摩王子腾心意的。
别看贵妃好似有意摘开王子腾,实则王子腾就算起先被媳妇瞒着,后面知道了必然也是默许。原因无他,元春太有分寸也太有主意,王子腾的明示暗示,元春不一定会照做。
如果宫里要找个“内应”,王子腾必然会选择蠢上一点但足够听话,或者说没别的靠山,不得不听他话不可的娘娘。至于这个娘娘往外递消息和外臣勾结暴露后能活多久,下场如何,王子腾乃是一品大员……会因为妇人之仁而有恻隐之心?他是无毒不丈夫啊……
所以王子腾在他碰壁或者自家不得不低头前,都不能指望了……贾母长叹一声:本来这世上就没有靠得住的靠山一说,还不是自家没人挑大梁,谁看都觉得她家好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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