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小楼。”是宋为在唤他,月小楼循着那声音走过去,觉着自己渐渐走入了一片光明。宋为立在最亮的那处,缓缓朝他摆手,他的声音带着无盐镇夏日的炽热,唤着他:“小楼,小楼,小楼,小楼。”一声声,一句句,如泣如诉,竟是比自己的戏还要好听。
月小楼的眼终于睁开,宋为就在眼前,他双手握着他的手,眼角的泪还来不及擦干。看到月小楼睁开了眼,攥着他的手挡在自己的眼前,肩膀无助的抖着,那一片滚烫的泪水烫到了月小楼。
月小楼觉着自己真是造孽,这样好的一个人,今日竟印着自己哭成了这般。若是不认得他多好,若是惊鸿一瞥后不再想着见他多好,若是分开了自己不去京城多少,说到底,是自己误了他。
嘴张了张想开口唤他,却发现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了。月老板的嗓子倒了,不是不能唱戏的倒了,而是不再能说话了。微弱的气息从他的喉间传出,所有的话都堵在那,急的他想拿刀豁开自己的喉咙。
用尽力气将另一只手递过去,抚在宋为的脸庞,宋为微微抬起头,看到月小楼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他看懂了,月小楼说:“别哭。”
宋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背对着小楼拭泪,过了许久才转过身来,蹲在他的床前:“小楼,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有想吃的吃食吗?”宋为想掩藏自己的情绪,然而他酱红色外褂上的片片濡湿,全都是他的伤心欲绝。
小楼点点头,将一只手伸到空中,食指搭在中指上,轻轻点了点:我想骑马。月小楼拘谨了一生,从前不大敢骑马,担心破了仪态。是认识春归后,才渐渐肆意一些。
宋为了然,柔声对他说道:“那咱们便去骑马。你看眼下的青丘山青丘岭,郁郁葱葱,美极了。但这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在青丘岭最高处,山与花突然分了界,半坡林海半坡花海,你要去那里看看吗?只是那有些远,今日恐怕回不来。咱们夜里可能要歇在山洞里。”
小楼的眼睛亮起光,歇在山洞里真是极好,自己还没有歇在山洞中过,头微微点着,手递给宋为:我们现在就走罢?
两人相处久了,不必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全都能懂。
宋为用披风将他裹紧,抱起他向外走。月小楼瘦的形销骨立,在宋为怀中蜷着,就那样细细一条,没有什么重量一般。
“再这样清减下去,上了台就会被戏迷的鼓掌风吹倒。”宋为有意逗他,如愿听到月小楼喉咙间发出一声类似于笑着的呼声。
薛郎中说他这病,可能很快,可能很慢,全在于病者的心向着哪儿。月小楼一生对戏痴迷,不能唱戏便要了他半条命,剩下的全靠对宋为的那满腔心意吊着。能挺到今日,实属不易。薛郎中说这些之时,带着无限惋惜,宋为都懂。
抱着月小楼到自己的马前,月小楼微微挣扎了下:别让人看着,说出去不好听。
宋为紧了紧手臂:“你别动,这本就与旁人无关,何况这里是无盐镇。这里的人,从里到外透着好,世上难得。”说完把月小楼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
月老板的府门开了,宋将军,不,眼下是宋校尉了,皇上的诏书来的时候,在无盐镇敲了一天鼓,念诏书的人从早到晚,从无盐镇东喊道无盐镇西。在无盐镇百姓的心中,宋为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再也没有秘密。宋校尉骑在马上,手臂环着奄奄一息的月老板。
卖糖葫芦的老板在瘟疫中失了老伴儿,这会儿看到月老板面上的土灰色,心道这也是行将就木之人,忍不住用手抹了抹眼睛。
人们自动给宋为的马让了路,目送他带着月小楼向城外走。
月小楼从未向今日这般,竟是比从前在台上的每一次谢幕更动人。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满温柔,令他觉得自己被柔光沐浴。
宋为亦觉着自己从未像今日这般通透,活了近三十年,荣华富贵有过,噬心之痛有过,怦然心动有过,义无反顾有过,这些都在今日化成了云烟。
那条奔着花海走的路,从前春归带他和张士舟走过,那会儿信马由缰不觉路程似今日这般遥遥。马背上的月小楼安静的仿佛已经去了一般,只是偶尔用冰凉的手指轻抚宋为握着缰绳的手背上。
“小楼你看,这一路咱们是在上山,我的马是顶好的战马,即便上山的路这样难走,它都没有停下..”
“你看这个山洞..这是当年穆大将军骗春归失身的地方…是有一回巡山张士舟无意间说漏了嘴…”
“顺着这条小径向前走,就是春归还未下山前,与阿婆一起住的草庐…”
“你听到蝉鸣了吗?一到夏日,从早到晚,叫个不停…”
宋为不停的与月小楼说话,他说的,月小楼都听到了,只是他越来越乏力,到了后来,竟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听着。
这一路这样漫长,待那片花海在眼中铺陈开来之时,月小楼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此时已是暮色初露,那半坡花海在夕阳中闪着金色的光,一片雾气氤氲其上,彩蝶从这里飞向那里。这姹紫嫣红的人世间,令月小楼的眼濡湿了。春归诚不我欺!
任宋为将他抱下马,二人靠于一棵树前,一言不发。
月小楼的手轻轻拉了拉宋为的衣袖,宋为偏过头看他。他本就生的美,而今生了病,在暮色之中更显我见犹怜。
多谢。月小楼的唇动了动。他已没有什么力气,呼吸渐渐闭合,面上渐渐有一丝青紫色,手指愈发的凉。他本想对宋为笑一笑,没成想嘴唇张开,竟无声的哭了出来。苦了这一生,好歹老天偏爱,在临了,有了宋为这一丝甜。每日撑着不肯死去,总以为还能斗一斗,临了到底是斗不动了。月小楼这一生,只痴迷过两件事,痴迷唱戏,痴迷宋为。这两样,舍了哪一样,都令人痛不欲生。他用力撑着眼,在一片朦胧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又看了一眼宋为,无声的对他说了句多谢。而后将头靠在他的怀中,再无声息。
宋为突然被无边无尽的寒意浸透,抖着将月小楼向自己怀里拉了拉。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被梗住喉咙。泪水大滴大滴的落下,急速的喘了几口气后,歇斯底里出口一句:“小楼!”
……
青丘山的落日尽数没入花海,温度骤降,宋为感觉不到凉,就那样坐着,陪月小楼步入永夜。
“你且等等我。”他轻声说道,而后闭上眼睛。
马蹄声由远及近,火把逐渐点亮黑夜,一群马从他们身旁跑过去又跑了回来。“在这里!!”
张士舟翻身下马跑了过来,看到月小楼躺在宋为的腿上,而宋为…一动不动。他心中万般痛楚,火把缓缓举过去,看到宋为眼中的光灭了,万念俱灰。
张士舟抹了抹眼泪,轻声对他说:“我接你回去。”
宋为茫然的看看他,又看看腿上的月小楼,一言不发。
“你们去那边等着吧。”张士舟灭了火把坐在宋为身旁,山间的夜里潮冷之气令人无法忍耐,但他就那样坐着,等着宋为。
直至晨曦初露,一缕光照在他们身上,宋为才开口说话:“葬在这里吧?这里犹如人间仙境,当得起月老板一世美名。”说罢站起身,走到百花深处,蹲下身,用手为月小楼刨一处孤坟。手指触到冰凉的土上,宋为打了个哆嗦。张士舟也蹲下身来,送月小楼最后一程。
宋为想起父亲生气之时对自己说道:“你这个孽子!只会害人!”哪成想他一语成谶,自己竟真的会害人。
……
月小楼的坟上摆满了鲜花,绚烂至极。
像他在台上舒展的水袖,世上无双。
愿你此后栖息于爱人心旁,永不离开。宋为用手抚着自己的心口,那是月小楼栖息的地方。
第110章终篇二
小鹿在面馆外头昏昏欲睡,微风吹的面馆的铃铛叮叮当当响。阿婆和春归前两年种的小虫儿卧草已爬满墙壁,一直爬到屋顶,只余窗子和门那里被阿婆剪了出来,上面夹杂着野花。孩子们下了学到面馆门口,围坐在小鹿周围,与它一起犯迷糊。
青烟把小糊涂的小提篮放到门口的位置,坐在她身旁赶制衣裳。小糊涂出生快两月,这会儿还是贪睡的时候,侧着身子呼呼睡着,露出胖胳膊胖腿儿,十分惹人怜。
这会儿是午后,面馆没有人,阿婆把草药摊在青烟一旁的桌子上,一边与青烟说话一边挑着药,满头银丝一丝不苟的梳了起来,用一根铜簪簪着,耳上戴着一对羊脂玉耳钉,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阿婆这两年愈发的瘦弱,细细的手腕在宽大的袖口里,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小糊涂睡着睡着似是做了美梦,小嘴咧开笑了笑。
“春归小时也像小糊涂一样,无论何时,都笑着。”阿婆说起春归,嘴角掩不住的笑意。
“说到春归,前些日子来信,打琼州直接回来,穆将军也随她一道。算了算日子,这两日也该到了。她还没见过小糊涂,不知会喜欢成什么样?”青烟咬断手中的线,这件衣裳是为宋为做的。宋为再过几日就要离开无盐镇去北线了,那里天寒地冻,一年有大半年是冬天。又赶上小楼刚走,他变了个人一样,瘦了一大圈。从前的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张士舟和青烟便想着为他重新做一些衣裳,一来为着保暖,二来为着合身。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起了一阵喧闹,孩子们不知为何笑了起来。青烟透过窗朝外头望去,停了两顶轿子,前面那顶,下来一个人四五十岁的男人,面容清隽,身着一件暗红对襟长衫,长衫上有金丝走线,远看便知做工精湛不凡;后面那顶轿,下来一男一女,男人大抵六七十岁,身量魁梧,一身黑色紧袖口衣袍,似是习武之人;女子不大看得出年纪,面容温婉清丽风韵极佳。不是凡人。
“来贵客了阿婆。”青烟小声对阿婆说道,而后站起身。
阿婆抬头的瞬间,三人已走进面馆,孩子们很少在无盐镇看到这样的人,好奇的围着他们,从门口伸出小脑袋,窃窃私语。
打头的男子扫了一眼这家面馆,明明只是一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面馆,却透着几分别致。青烟把小糊涂的提篮提到墙边,起身招呼他们:“几位要吃些什么?”说话的时候看到打头的男子的眼从阿婆身上扫过来,又扫回去,最后定住了。倒是没有恶意,只是令人难免觉着蹊跷。
另外一男一女也打量阿婆,但神情与那个男子又有不同。
今儿这面馆真是来了几位怪人。青烟在心中嘟囔,而后把他们选的牌子递给阿婆。阿婆走到后面开始忙活。
三个人点的不少,三碗面,还要一坛酒,还有若干酱山货,满满的摆了一桌,这一吃,竟吃到了夜里,面馆里人来人往,走了一桌又一桌,唯有这桌客人雷打不动。三人话少,偶尔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似乎各有心事。
入了夜,多少有些凉。青烟把小糊涂提到后院,喂了奶,便丢给薛郎中,转身又回到面馆。
张士舟和宋为去巡逻,今日不会回来,便把青烟送到面馆来,免得她一人在家闷得慌。
剩下这几人,大眼瞪小眼,阿婆有心赶人,又不大好意思。只得干坐着等他们走。
年轻一点的男子似是思忖良久,才开口对阿婆说话:“这位阿婆,坐下说会儿话吧?”阿婆听到他唤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大方的坐了下来,笑着望他。
“面还合胃口?”阿婆不知该与他说什么,便出言问了一句。
那人点点头,缓缓从袖间掏出一个口袋,一层一层的拆开,一个镯子安静的躺在里面。
“阿婆,这镯子,可是你的?”
阿婆愣住了,这个镯子,她藏在身上几十载,这镯子上的每一处,她都能认得。然而她做的是死当,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它,阿婆眼睛湿了,缓缓点了点头。
来者是文华帝和穆老将军夫妇。
文华帝有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许久才颤着声开口:“阿婆,你可记得镯子的主人?”
怎会不记得?阿婆看着那镯子,明明只看这一眼,一生却疏忽一下从眼前闪过。
那年阿婆多大呢?十八岁,像青丘山上盛放的夏花。走在镇子上,不知怎的,拴在路边的马见了她竟长嘶出声,跺着蹄子要跟眼前的女子一决高下。
少女被这匹马莫名其妙凶了,围观的路人笑出声,令少女的窘迫更甚。伸出手指朝那匹马怒喝:“大胆泼马!”她的面上满是怒容,伸出的手指却显出娇嗔。梁放听到动静打饭馆出来,就瞧见这一幕,不知怎的,心动了一动。走上前去用剑鞘压下少女的手指,笑着问她:“招你了?”
少女回身,看到一个公子,说是公子,却有几分凛冽。一双深潭一样的眼望着你,令你再大的火气都消了。脸微微红了,却还嘴硬:“它凶我!”
“哦,那是它不对,我代它给你赔不是。”梁放笑着说话,眼中十分真切。
阿婆始终记得梁放的笑。她长在青丘山的尼姑庵里,庵里的姑子们教她读书识字做人,十八岁这一日要她下山自谋生路。她是闯荡俗世的孤女,天不怕地不怕,一颗心却暖的紧。不知自己所遇何人,转身离开之时他却跟了上来,他的马倒是不凶她了,却张开嘴咬住她的包袱,不许她走。
那时阿婆还不叫阿婆,叫阿娇。
梁放常常在夜里,在她耳边呢喃她的名字:“阿娇阿娇,天涯海角,随我去罢?我这一生南征北战,漂泊无依,你在,我就有家了。”
那时阿娇尚小,不知人生不禁过,总是偎在梁放肩膀对他撒娇:“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你不回来我就另觅良人。”说的一口狠话,梁放常常在这个时候咬住她的唇不许她说话。
梁放是在一个深夜走的。
阿娇睁眼看到手腕上套着一个玉镯,枕边放着一封信。梁放说京城急召,不能带她走,要她在无盐镇等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