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叮嘱他:“有适当的机会,建议皇上广修路。路通天下,方可货通天下。”
“但广开银号,为的不就是人们不再为钱财流通跋山涉水么?”用些时间,贺朝也能想出答案,但在云初面前,愿意省省力气,最主要的是,愿意与他多说些话。
“关乎商道,你说缺心眼儿的话,我不怪你。”
贺朝笑着叹口气,“你这厮。”
云初这才为他解惑:“银钱输送不再是赌运气的事儿,人们才有底气为手头的事大刀阔斧。不论什么事,道路不通,总会让人一早泄气、放弃,索性安于现状。”
贺朝释然,又生新的疑问:“就像你说的,货通天下了,那各个镖局岂不是没了生意?”也是能过一阵就想通的事,也是想直接得到答案。
“银号之间也要相互输送银钱,只是数目更为庞大,一宗买卖,兴许就要几家镖局合力——十二楼不欲培养这类人手,因为花费的银钱,不会比雇镖局更多,他们往后看起来生意少了,赚的却不会比以前少,更不会担心性命之忧——为他们部署路线、防范意外的人手,十二楼比比皆是,往下传三代不成问题。”云初说。
“三代之后呢?”
云初轻笑,“你为什么想那么远?就这种律法、这种世道,一个王朝多说也就几百年寿数。盛世景象,维持百余年已是难得。”
贺朝敛目片刻,这才回到话题之处,郑重应下:“我当最要紧的事儿办。”停了停,有意打趣,“改行做商贾了?”
云初微笑,“要是再命长些,会富甲天下。”
“一定的。”贺朝由衷道。
云初的笑意加深,“我死的事,只有你们父子与亲信知情,贺家若是宣扬得天下皆知,当心你爹被栽赃成第一贪官。”
“……”贺朝瞪着他。
云初笑,笑得像个孩童,眼神单纯、淘气,“实话。我早就歹毒到家了。”
“知道。可是……你啊……”贺朝真拿他没辙,岔开话题,“这些年,我看出了一些事的端倪,猜出了颜颜是谁。可惜的是,你将所有线索藏起,我没法子找到凭据。”他抬头,望着夜幕中的秋色长天,“可她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能释怀的,是她离开前受过的苦。你也是因为那些,才那样憎恶梁王。”
云初不语。
贺朝担心他不悦拂袖离去,只好转移话题:“不回京城?”
“不回。那里的景致,记清楚了。”
贺朝欲言又止,闭了闭眼。
云初端详他片刻,揣摩出他难以说出口的话:“那样,我会埋骨他乡,不能与颜颜合葬。你是担心这事儿吧?”
那一刻,贺朝是庆幸他善读人心的,“那样,你不就食言了?可你不是那样的人。”
云初唇角徐徐上扬,“你不会以为,颜颜真的葬入蒋家祖坟了吧?”
贺朝诧然,睁大眼睛。
云初解释:“我死之后,若有一日,官员联手历数我种种错杀官员的罪行,要皇上重则,该如何?
“若是我葬入蒋家祖坟,他们少不得请皇上效法我对梁王等人做过的事:鞭尸、挫骨扬灰。甚至于,恨我入骨的人,会私自挖坟掘墓。
“我倒是无所谓,却已不能再打扰颜颜。
“所以,十二楼会隐瞒,让世人一直以为我还在,直到时过境迁。
“我与颜颜,有更好的地方相伴。”
贺朝用了许久才消化掉这一番话,继而颔首,“你凡事都会做得滴水不漏,情理之中。只是,你低估了皇上对你的欣赏、情分,更低估了贺家与阿洛对你的情分。”
云初笑了笑,“不这么做,你们会一直为那一日筹谋、费神。不值当。”
贺朝心头酸楚难言,“你本是最心软亦最良善之人。”
云初失笑,“没看出来,你这么会讲笑话。”
夜半,贺师虞心有所感,蓦然醒来。
片刻后,云初轻咳一声,走进门来。
贺朝也来了,但没进门,静候在门外。
室内没有掌灯,曾经数年病痛缠身,让贺师虞失去了夜间视物的能力,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云初在床前的座椅落座,“贺侯爷,是我。”
“阿初。”贺师虞坐起来,要点亮床头的六角宫灯。
“来看看您。”云初说着,将小小的宫灯拿开,“不点灯,说说话就好。”
“好。”贺师虞语声变得沙哑,向后倚着床头。
云初语气平静,然而言语歹毒:“我大限将至,来给您报喜。”
贺师虞无奈。他不知有多少话对云初说,可与云初说话已成为最艰难的事。他努力将他的轮廓看得清楚些,“阿初。”
“您说。”
“对不住。”说完这句徘徊心头多年的话,贺师虞喉间狠狠一哽。
“可惜,我不会说没关系,更不会说原谅您。”
“我知道。”
“我知道您知道。”云初话锋一转,“颜颜的身世,尊夫人可知情?”
“不知情。”
“至辞世也不知?”
贺师虞答道:“是。她若知情,想通原委之后,只会更恨我,定要与我理论、和离。但她没有。”
“那就好。”云初态度变得平和,“颜颜走之前,与尊夫人说过些什么?您可知情?”
“知道。”贺师虞所经历所听闻的往事据实相告。
云初沉默了一阵子,“与我想的差不多。”
“你最了解颜颜。”
“可我一度不了解您。”
贺师虞嘴角翕翕,“我误了你与颜颜的一生。”
最善读人心的阿初一度不了解他,不过因他是颜颜的父亲,从不设防,从不怀疑。
“不说这些。”
贺师虞转而道,“为何有此行?我本以为,你如何都不会成全我。”
“是成全还是祸害您,言之过早。”
贺师虞斟酌一阵子,理智地问:“可有什么心愿?”阿初可没闲情与他开关乎生死的玩笑。
“心愿?以前有过。”云初微微侧头,想了想,“良缘永结,瓜瓞绵绵。功业在山河。跟很多人一样,贪心得很,什么都想要,合该双手空空。”
“你做到了。功业在山河,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云初忽地岔开话题:“家父比起景国公,是不是特别不招您待见?”
贺师虞惊痛不已,“你怎么会这么想?”
云初缓声道:“从十来岁到如今,很累。近些年来,很是羡慕阿洛。您对他,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就想,这份儿好,哪怕给我十中之一,也不会如此。又分明同是您的故人之后。是真不明白,就问问。”
“你父亲与景国公,在我心里的分量一样。”贺师虞深深吸气,竭力让语声显得平静,“景家出事,我算是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过一些,加之景国公临终前逃亡,处境太凄凉,颜颜又在我膝下,对景家的事就想得太多。
“也是魔怔了吧。
“对你不够好,是笃定你会成为我的女婿,看你的一切,都存着几分挑剔。
“这一点,我岂止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双亲。
“你就在我眼前长大,我却从没尽过一点长辈的本分。”
“挑剔。”云初品着这字眼,轻轻地笑,“把颜颜当亲闺女才会如此。明白了,翻篇儿了。”
他态度闲散,语气轻松,却让贺师虞呼吸又是狠狠一滞。想哭,无泪。好一阵才平静一些,“偶尔,我甚至盼着你不是这般长情之人,有朝一日看开了,另结良缘。虽然没资格,却是真的这么想。”
“是没资格。”云初不欲多说,旋即道出来意,“有一些事,您得看着贺朝,帮我办了。”
贺师虞神色一整,“你说,只要我能尽一份力。”
云初道:“往后多看看贺朝的儿子,亲孙子,始终视而不见,大抵会成为孩子的心病。”
原来找补他偏心的旧账是有深意的,在这儿等着他呢。贺师虞不想应也要应下。
云初继续道:“广修路一事,跟贺朝提了一嘴,他应了,但我疑心病太重,您答应督促着他,更安心。”
贺师虞说好。是大事,但并不难办,新帝巴不得阿初每日都变着法子提醒不足之处。
云初又娓娓道:“再就是十二楼在各地开设银号的事。我留了两张图,一张是迄今为止最详尽的舆图,给皇上拿去;另一张是迄今为止十二楼开设银号的情形。
“六部为着一些小算盘使绊子的话,事儿还真不好办,我那张图兴许会止步不前。
“贺家务必帮我,免去不必要的磕绊。”
贺师虞再次正色应下,之后噙着笑意道破他用意:“你只是怕我没多久就死了罢了。”
云初承认,“对。”
“十几年,你用酗酒、失眠逐日谋杀自己,轮到我,却为何是这样的手段?”贺师虞没有任何抵触,纯属好奇。
云初淡然道:“索命不如诛心。人尽其用罢了。”
“说的对。”贺师虞对这类事还真有些兴趣,便与他探讨起来,“我若是随着年岁渐长,看淡了对你们的亏欠,活至耄耋,你岂不是失算了?”
云初淡漠道,“不怕身败名裂就好。”
贺师虞笑了笑,“有没有想过,若能重来,会是怎样的情形?”
云初对这类话题兴致缺缺,“重来时再想也不迟。”
他是活在过去的人,没有明日,丧失了憧憬的能力。
贺师虞在昏黑光线中久久凝视阿初,“你有多累,我明白了一些。”
“那很好。”
“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功绩。”
“谁在乎那些。”云初旋上酒壶的盖子。
贺师虞急切地道:“阿初,别急着走。”
旋上的盖子,又很慢很慢地旋开,“好。”云初说。
始终留在门外聆听的贺朝,在这一刻,泪如雨下。
别急着走,别急着离开这尘世——他多希望阿初对此也能答一句好。
将至黎明,天色最为昏黑时,云初离开庄园。
贺朝发现,他是独自策马前来,坚持送了一段,途中问道:“接下来要去何处?”
“去该去的地方。”云初答。
“有没有大夫照顾你?要不要……”
云初不客气地打断:“啰嗦。”
贺朝知道他又气儿不顺了,摇头笑了笑,“嫌啰嗦我也得问东问西。索长友、莫坤都可还好?还有陆先生,在何处?”那都是阿初在意或愿意照拂的人。
陆休当年离京云游,根本不是外人以为的气云初不听劝,只是恨云初不爱惜身子骨。
云初道:“索长友与莫坤各有各想过的日子,也过上了。师父去了西域,我让阿洛给他养老送终。估摸着够呛,他身子骨比阿洛还好,指不定谁先走。”
贺朝没有笑的心情,却是不自主地弯了唇角。
“贺朝。”蒋云初转头凝视。
“怎么?”贺朝及时应声。
“你与令尊,其实都是罕见的好人。”云初语气柔和,“尤其你,有担当,这些年比谁都不易。”
贺朝笑了,“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则在叹气,好人好心办坏事的结局,才是最要命的吧?
“心里话。”云初一笑,继而抛下一句“回吧”,忽的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那随意洒脱的做派,就像是隔不久还会再相见。
清寒的天地间,贺朝坐在马上,泪水模糊了视线。
数日后,贺朝收到阿洛信件:他走了,我送他,已告假半年。
贺朝连忙回信问道:送他到何处?能否允我同行?
阿洛炸毛,下一封信非常不客气:时日今日,怎么就还不肯给他清净?是有多恨他?再出这种幺蛾子,你便是我仇人。
贺朝不敢再说别的,却是又一次疼痛入骨。阿洛这样的态度,变相地证明,阿初真的离开了。
那孤独多年的蒋云初,离开了。
永远的。
阿初病故之后,贺师虞又活了五年。五年间,为阿初交待过的事殚精竭虑、尽心竭力。
他与孙儿随着逐日相处,情分深厚,在此之余,委婉告知孙儿的姑姑、姑父的可敬之处。
盛世安稳、岁月静好的一幕幕光景,如画展开,他看得不全,皆用力铭记于心。
十二楼将银号开遍各地,迅速实现了货通天下,士农工商皆因此得了莫大的便利。六部曾有人竭力阻挠,但新帝早就得了贺家父子、阿洛的谏言,摆出铁腕做派、强势否决,又命各地官府帮衬十二楼。
游走于庙堂、民间、江湖之间的十二楼主的传闻,如往年一样,不时传来,甚至有人声称在海上、闹市、山中见过一直叱咤风云于各方的蒋云初。
没有人意外。无人想到,斯人早已不在。
弥留之际,贺师虞记起多年前的一幕幕:
阿初第一次登门之前,便听颜颜每日提起好几次,莫名地就觉得,女儿栽到那小子手里了。
还没见,就有了几分抵触。哪怕,那是挚友蒋勋的儿子,是景淳风一早就想拐回家的乘龙快婿。
阿初说的对,这是因为颜颜就是他的亲闺女,比亲生的还在乎。
颜颜如珠似玉,萦绕在她身边的男孩子,到了他眼里,俱是瓦砾,总有不足。
正经见到阿初的那日上午,陆休正在指点阿初的画作。
他第一反应便是不悦:课业无成,学那些旁门左道做什么?连带的,对陆先生都有了几分不满。
阿初懂事地行礼,“蒋云初问侯爷安。”
随后闲话几句,总是他问一句,阿初答一句——每句话绝不会超过十个字。
这些落到他眼里,成了有些过度的冷情,过于沉闷,不知道要人怎样长期忍受。
是啊,那时就开始想的很长远的,想到的尽是关乎两个孩子一生的事,却独独没有尝试让那孩子开朗起来,反而一直用冷眼旁观的方式观望着,不嫌弃,也不亲近——好竹出歹笋的情形屡见不鲜——偶尔甚至这么想。
那时哪里能想到,终有一日,阿初会问他,为何不肯对蒋勋之子付出对阿洛十中之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