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太久,季尧若有所觉,一偏头,就对上杨贺冷淡探究的目光。季尧愣了下,随性地捏着马鞭子,黑色骑装挺拔利落,俨然矜贵洒脱的小公子,笑道,“公公会骑马么?”
杨贺自然也是不会骑马的。
季尧驱着马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倾着身,笑嘻嘻道:“公公试试?”
杨贺淡淡道:“多谢殿下好意,奴才看着殿下就好。”
季尧拿鞭柄蹭了蹭杨贺的脸颊,说:“公公陪我玩玩嘛。”
杨贺退了一步,下意识往周遭看看,皇帝一走,兴许是让季尧自己玩儿,只留了两个围场中养马的宫人远远看着。
季尧笑道:“公公怕什么。”
杨贺不疾不徐地说:“殿下还是好好练练马术吧,明日狩猎,奴才还等着欣赏殿下的风采。”
季尧叹了口气,苦恼道:“公公这是等着看我笑话吧。”
杨贺施施然道:“奴才不敢。”
季尧哼笑了一声,偌大的草场满是碧色,春风徐徐,阳光和暖,衬得杨贺脸颊莹白,耳垂透红又精巧,他忍不住拿鞭柄抵了抵杨贺的耳垂,低声调笑:“还有公公不敢的事?”
杨贺抓住他的手腕,眼尾长,一抬露出琉璃似的眼睛,疏淡又有几分傲慢,“比不得殿下口蜜腹剑,欺君罔上。”
季尧笑嘻嘻道:“彼此彼此,我与公公本就是同类人,天生一对,”他话风一转,有点儿委屈地说:“再说了,我对公公说的句句发乎于心,不像公公,就是个小骗子。”
杨贺:“……”
马是白色的,养得极好,四肢健壮,高大又温驯,季尧牵着缰绳,抓得久了,骏马打了几个响鼻。杨贺抬手摸了摸骏马温热的身子,仰起脸,看着季尧,说:“殿下喜欢骑马么?”
季尧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眼睛看着杨贺,目光深沉又执拗,像水中招摇的水草,要将杨贺笼成漂亮的茧,口中轻声笑道:“喜欢。”
杨贺倏然展颜一笑,抬手夺过季尧手中的马鞭,想也不想,狠狠一鞭子挥在马屁股上。季尧变了脸色,骏马受了激,长嘶一声,撒开蹄子疯狂地蹿了出去。
杨贺听见季尧似乎骂了一声,嘴角翘了翘,兀自清晰又缓慢地说:“殿下抓紧了,摔下去可不轻。”
他那一鞭子甩得重,马吃了痛,发疯似的蹿腾,季尧不过初学骑术,艰难地在马背上颠簸来去。
杨贺冷静地看着,耳边传来那两个宫人的惊叫,骇得肝胆俱裂,大声呼着殿下,跌跌撞撞地朝季尧跑去,还一边指挥着季尧如何安抚马匹。
疾风扑面,季尧伏下身,抓紧马脖子,手中缰绳也攥得紧。他到底是个初学者,全无经验,缰绳抓得太紧,反而勒得白马焦躁不已,迟迟不肯停下来。季尧匆匆回头看了眼,只见杨贺抄着袖子远远地看着,一身艳艳的红色内侍衣裳,身姿挺拔,无情又冷漠。
他心头沉了沉,眉眼浮现阴霾,左手拔出身上藏着的匕首狠狠捅入了骏马脖颈,马昂颈长嘶,奔蹿得越发厉害。季尧满手都是温热的血,眼也不眨地又捅了几下,直到骏马的脚步渐渐变得笨重迟缓,重重地倒了下去。
季尧就势一滚摔在草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前发花,耳边嗡嗡作响,恍惚好像听见杨贺怒声斥责那两个宫人。
季尧心中凉凉一笑。
等宫人跑去找太医,杨贺才转过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季尧,二人目光对视,杨贺关切道:“殿下没事吧?”
季尧一眼不眨地看着杨贺,眉毛皱紧,有几分痛意,说:“疼,摔伤了。”
杨贺看了他一会儿,蹲下身,问:“哦?殿下哪儿疼?”
季尧却突然抓住杨贺的肩膀一拽,翻身压在他身上,血淋淋的手指掐着杨贺的脖子,眼神阴寒,嘴角却带着笑,“公公是真想我死啊。”
杨贺闷哼一声,用力攥住他的手腕,血腥气刺鼻,他有些嫌恶地仰起脸,轻轻道:“殿下说的哪儿话,殿下这不是好好的么?”
季尧手指收紧,攥着他的喉咙,杨贺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他看着季尧溅了马血的脸,抬手很温柔地擦了擦,声音温和,说:“这马性子温驯,不过一鞭子,顶多带殿下多跑两圈,只要殿下记得奴才的话,抱紧了马脖子,不会让殿下堕马致死的。”
“可惜了,”杨贺有些惋惜,一时间,竟不知他是在惋惜什么。
季尧死死地盯着杨贺,突然笑了起来,泄恨似的,低下头用力地咬住杨贺的嘴唇,杨贺抗拒地抓紧他的肩膀,二人在草地上滚了几圈,粗鲁又莽撞,角力似的。
等季尧终于放开杨贺,杨贺下嘴唇咬破了,水红湿润。
季尧拿手指摸了摸,手指修长,还未干涸的血水涂抹在杨贺嘴唇上,染得猩红妖冶,低声说:“论心狠,我何及公公万一。”
第31章
季尧从马上摔下来,好在暮春马草茂盛,草地柔软,他护住了要害,没真伤着。
可因为杨贺,他心里不痛快,思绪杂草似的结成了一团,就有些外露的恹恹的。皇帝起先听说他摔了,还很担忧,见季尧闷着不说话,只当他是小孩子脾气发作,叮嘱太医好好检查检查,让季尧好好休息。
帐子里安静了下来。
季尧躺着,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帐篷顶,想起杨贺,想起他冷漠的样子,恨得牙痒痒,他那时候是真想掐着杨贺的脖子把人扼死在自己手里。
可杨贺温温柔柔地一碰他,季尧满腔的戾气就被抚平了。
他太想把杨贺叼在嘴里了,最好是一口一口嚼碎了吞下去,和着血肉,可又想永远地含在柔软的舌头里。是杨贺这些时日的柔顺迷惑了季尧,让他太忘乎所以,将床榻之间的皮肉温存,缱绻悱恻当了真。
他险些忘了杨贺到底是什么人。
今日杨贺这一手,反倒让季尧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杨贺无时无刻不想杀他。
季尧想,对杨贺从来不需要温情。
他家督公是一条漂亮瑰丽的毒蛇,他疯狂地迷恋他,连能要命的獠牙都觉得迷人,就只好豢养他,掐着他的七寸,把他和自己死死地钉在一起。
第二天,季尧如常参与围猎。
猎场广阔,同行的朝中重臣还携了自家的儿子,希望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人不少,季寰很高兴,说必番围猎拔得头筹的,他有重赏。
底下又是一片谢恩声,世家子弟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热火朝天的,气氛颇为热烈。
季寰那小贵人今日也穿着骑装,杏眼琼鼻,脸颊圆润,肉嘟嘟的娃娃脸,可爱又灵动,她也上了马,和季寰咬耳朵。
季寰便也凑过去和她说笑,不知说了什么,被小贵人横了一眼。二人亲昵不似皇家帝妃,反而像是寻常人家新婚燕尔,鹣鲽情深的小夫妻。
杨贺骑术不精,身下马也是匹温驯好驾驭的马,慢吞吞地跟着皇帝。季尧早和世家子弟一道,那张脸占尽了便宜,眉眼飞扬,虎牙尖巧,一股子少年意气,很招人喜欢。
日头渐高,几轮下来,各自猎得的猎物有多有少,世家子弟好胜心强,哪个肯落人后,慢慢地就散了开去,寻找自己的猎物去了。
杨贺不习惯骑马,大腿磨得疼,也有了几分热意,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季寰正拉满长弓,须臾间,箭如流星疾射而出。
杨贺看了眼,是只觅食的鹿,中了箭,倒在血泊里。
杨贺驱马上前,说:“今日头筹,非陛下莫属了。”
季寰勒着缰绳,将弓搭在马背上,笑道:“这话说得为时尚早,朕瞧着,今日有几个少年都很不错,是可塑之才。”
杨贺笑了笑,正想说话,季寰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头抵嘴边,“嘘——你看,”他扬了扬下巴,杨贺看过去,发现不远处蹲着只雪白的兔子,小而圆,胖嘟嘟的,两只耳朵支棱着。
季寰低笑了声,说:“你看像不像菀菀?”
菀菀是小贵人的闺宁。
杨贺莞尔,季寰一眼不眨地看着那只兔子,对杨贺说:“阿尧昨日才坠了马,你去给朕看着阿尧,他要是身子不爽利就让他回去休息,不要硬撑着。”
“朕去把那只兔子抓来送给菀菀。”
杨贺应了声是,吩咐左右照看好季寰,才带了几个人去找季尧。
杨贺没想到会遇刺。
他才找着季尧,季尧落了单,身边剩了几个禁军侍卫,懒洋洋地坐在树底下。
杨贺坐在马上,皱着眉毛问他,“殿下怎么一人在此?”
季尧一见他,眼睛都亮了亮,嘴角噙笑,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那些人都忙着争个高低,我箭法不精,骑术平平,只好自己打发时间了。”
杨贺说:“既是如此,殿下随我回去吧。”
季尧笑了起来,道:“公公这是特意来找我的啊?”
杨贺不咸不淡地说:“陛下担忧殿下身体,着我来寻殿下。”
季尧哦了声,又叹气:“公公的坦诚用的真不是地方。”
杨贺不置可否。
季尧站直了身,笑道:“这儿风景好,不急着回去,公公下马走走?”
杨贺犹豫了一下,正想拒绝,听季尧说:“我骑马骑得太久,腿有些疼,公公陪我再休息片刻吧。”
杨贺看了季尧一眼,到底是点了点头,说:“那就依殿下。”
季尧脸上露出笑容,走上前来,伸手给杨贺说:“下来。”
杨贺迟疑着垂下眼睛,看着少年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没多说什么,抓住了,正想踏鞍下马,突然腰间一紧,季尧半抱着他往下一按,短促地说了声:“小心——”
二人仓促地避开,几支箭擦着杨贺的衣袖掠了过去。
杨贺变了脸色,“刺客。”
箭簇如雨,二人躲在树后,互相对视了一眼,杨贺抬手放出一支传讯烟花,周遭不知何时多了几十个黑衣蒙面的刺客。
围猎出行的禁军都是精锐,直接和刺客缠斗,季尧紧紧攥着杨贺的手,当机立断道:“对方人多势众,走。”
刺客显然潜伏已久,各个身手不凡,禁军拼死抵挡之下,二人也跑得狼狈,慌不择路,直接进了蓊郁的树林中。
杨贺脸色难看,他几乎是被季尧拖拽得往前跑,他养尊处优已久,鲜少如此狼狈逃命,跑得几乎喘不过气。
季尧却还有心情说笑,攥紧杨贺的手腕,说:“要是被追上了,公公就得和我一起死了。”
杨贺冷声道:“闭嘴。”
“你说他们冲你来的还是冲我来的?”季尧笑了笑,“我猜应该是冲着公公来的,如今公公树的敌,可比我多。”
杨贺一言不发,身边仅剩了几个禁军,刺客还紧撵在后面,不时就有暗箭疾射而来。
杨贺说:“无论是冲我还是冲你,如今你都和我在一起。”
季尧听见“在一起”几个字眼,莫名地被取悦了,说:“公公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杨贺冷笑一声,没有开口。
突然身后又是一声惨叫,刺客竟跟了上来,季尧回头扫了眼,几支弩箭直直地钉在他们身后。
季尧听见杨贺闷哼了一声,却是一支箭射入了杨贺的肩膀,他吃痛踉跄了一下,险些将季尧都带得摔倒。
季尧喘着一低头,就对上杨贺的眼神,杨贺脸颊苍白,几绺头发汗湿了,粘着瘦削的颊边。
季尧的脸色沉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杨贺以为季尧会甩开他的手,甚至往后推他一把,拿他去拖延时间搏个生机,没成想,季尧只是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好像就算捏碎他的骨头也不会放开。
两只黏腻的手紧紧挨着,杨贺抬起头看了眼季尧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掌心滚烫,带着火似的。
生死一线,杨贺和季尧谁都不能停下,只能闷头往前跑,寻个藏身之处等待禁军赶来。二人跑得太急,没有留意脚下丛生的灌木,竟一齐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第32章
山坡长,满是灌木杂草,二人直接摔到了山坡底,跌入老长的山间沟壑。
季尧醒来时正值暮色昏黄之际,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杨贺就躺在他身边,脸色煞白,嘴唇也不见血色。
季尧心里有点慌,把人抱进怀里探他的鼻息才定了神,低声叫他,“公公,杨贺,快醒醒。”
过了好一会儿,杨贺眼睫毛颤了颤,才转了醒,还没睁开眼睛口中先吐出个疼字,季尧吭哧一声笑了出来,又爱又恨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哪儿疼?”
季尧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一片儿都是湿的,弩箭撞断了,半截儿插入了肉里,剩了个尾巴尖。
疼是疼的,浑身都疼,一路滚下来不知撞了多少石头。杨贺睁着眼,看着灰头土脸的季尧,顶上是暗暗天色,已近黄昏,有些萧瑟晚凉的意味。
杨贺清醒过来,收回有些软弱的目光,哑声问他:“殿下怎么样?”
“没有大碍,”季尧说。
他说完,杨贺沉默下来,拿左手抓着虬壮的老树根才坐直了身,不过这么个动作,却已疼得冒冷汗。
季尧一直盯着杨贺看,见他眼睛都红了一圈,当真是怕疼得紧的样子,有点儿心疼,又奇怪地有些想笑,说:“那些刺客不知道去了哪里,禁军还未找来,我们先在这儿等着吧。”
杨贺嗯了声,肩膀疼得厉害,他小声地骂了句,“一群废物。”
季尧故意问他:“公公疼吧?”
杨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季尧不安分地伸脚碰了碰杨贺的,杨贺挪开,季尧又跟着,气得杨贺踹了他一下,顿时笑了起来:“看来公公没什么事。”
杨贺不想理他。
季尧又说:“公公,你怕不怕?”
“万一刺客先找来,你我都不会武功,就真得一起共赴黄泉了。”
杨贺不咸不淡道:“殿下很高兴吗?”
季尧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轻快地说:“高兴,和公公一起活着高兴,一块儿死了也不错。”
杨贺目光落在季尧身上,不知怎的,想起他始终攥紧自己的手,腕骨有些疼,滚烫炽热的掌心温度如影随形。
杨贺别过脸,说:“疯子。”
季尧不以为忤,反而对杨贺笑。
“猎场守卫森严,这些刺客显然是有所准备,”杨贺看着季尧,说:“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巧?”
季尧眼里的笑意淡了,看着杨贺,道:“公公怀疑我?”
杨贺一言不发。
他一贯生性多疑,何况,昨天他才让季尧坠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