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李公公可以安安心心地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若是没有陛下的密诏,陈大人,邱大人,安国公也不会有无妄之灾,祸及满门,”杨贺看着季寰,他神态温和如往昔,眼神却冷冰冰的,看得季寰恍了恍神,遍体生寒,心都似乎阵阵生疼。
季寰说:“这几年,你一直在骗朕?”
杨贺轻轻笑了下,道:“这怎么能算骗,宫中本就如此,是陛下以前过得太安逸了。陛下若有太后的两分雷霆手段,今日也不至于此。”
他声音轻,也慢,好像以前君臣二人坐在一起无话不谈。
季寰怅惘地想,或许只是他的无话不谈。
杨贺说:“陛下,来生不要再做帝王了。”
“陛下的药洒了,我去让宫人再煎一副,”杨贺又行了一礼,慢慢走了出去。
殿门关上,眼尖的小内侍见了他的手,凑过来问道:“督公,给您叫太医过来?”
杨贺看了眼自己的手背,说了句不用了,兀自拿左手揩了季寰溅上去的血,他伸舌尖尝了口,和别人的,自己的并无二致。
恶人也好,善人也罢,除了裹在皮肉下藏深了的一颗心,并没有什么区别。
没过两天,锦衣卫传来消息,陈意和邱明书都已就地格杀,身上并未携带密诏。
安国公幼子在路上被人发现了,是在逃的钦犯,为了讨好杨贺,直接被当地郡守拿下,押送入燕都。
次子死在了萧百年手中,身上却只有密诏而无虎符。
虎符不言而喻,在安国公大公子手中。
消息送进燕都时,萧百年只留下了几个机敏的锦衣卫跟踪大公子,其他人都撤回了燕都。
日子一天一天变得缓慢,京里真正乱起来那天,是个月圆夜。
皎月挂当头,银霜凄清。
一切已经部署妥当,杨贺和季尧都在宫里。毒入肺腑,季寰已经不行了,躺在床上,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溘然长逝。
在宫中的还有朝中的几个老臣,包括谢老侯爷,零零散散地跪在殿外,大都苦着脸,如丧考妣。
宫门外是另一番天地。长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恐殃及池鱼,不似往日灯火通明,熄了灯,越发显得阴暗可怖。
北府卫是戍守皇城的第一道防线。
禁军是第二道。
远在宫中,似乎都能听到传来的厮杀和刀刃相交声,马蹄交错,好像要将皇城换个天地。
季尧和杨贺跪坐在龙榻前,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床上的季寰,季寰已然油尽灯枯了,双颊瘦削,毒浸染肺腑,苍白的嘴唇都显出一点乌黑。
季寰到底是没有立储君,也不曾写遗诏,他似乎是要用这种方式,沉默地宣泄心中无处可去的苦闷和绝望怨恨。
他要他们一辈子背上骂名。
季尧突然说:“公公,我想和皇兄单独待一会儿。”
杨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季寰,到底是起身走了出去。
殿中变得越发安静,宫灯内烛火长明,一盏又一盏,徒然地照着明。
季尧看着季寰的脸,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季寰的手指,冰凉凉的,索性握着塞进了被褥。
“皇兄,是不是很恨我?”季尧自言自语。
季尧笑了下,像个要寻长辈撒娇的孩子膝行着靠近了龙榻,挨着床沿坐了下去,说:“是我我也要恨的,不过我不会给别人这样对我的机会。”
他说:“皇兄,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天真最善良的人了,小时候母妃疯疯癫癫的时候总骂你母后恶毒,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你说你怎么就这样好。”
“可是你好又怎么样,”季尧一只手搭在床边,枕着下巴,叹气道:“皇帝只能一个人做。”
“皇兄,你拦着我的路了。”
季尧又笑,看着季寰,道:“皇兄,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
这是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包括杨贺。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当皇帝了,”季尧皱了皱眉毛,神情却罕见的,有几分惊惧和心有余悸,“梦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底下也没有人。”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孤独,他像是被套进了华贵的囚笼里,冕毓沉重,压着他,一串串的缀珠垂着。刻骨的孤独如冰冷的潮水,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