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崇拜纪太后,早就将她所有诗词歌赋抄录下来,背得滚瓜烂熟,田七教纪云死记硬背,把这些脍炙人口之作统统记在脑子里,背诵并默写全文。
田七还时不时的抽题考她,“一年三百六十日?”
纪云:“风刀霜剑严相逼。”
田七:“人生若只如初见?”
纪云:“何事秋风悲画扇。”
田七唱到:“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纪云接到:“此生未了,心却一无所扰,只想换的半世逍遥。”
田七唱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
纪云:……
田七道:“忘记了?不用急,你慢慢想。”
纪云摇摇头,“不是,我记得接下来是‘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刚才那句‘只想换的半世逍遥’很有感触,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是她——以她一路往上爬,杀伐决断的性格,她怎么可能甘心半世逍遥?她的企图心和野心可以比拟大周皇帝武则天。”
纪云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以前夫子教过我,文以载道,诗以传性,李清照之婉约,苏东坡之豪放,都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和抱负,我笔写我心,可是我身体里的那个人写的诗词时而婉约,时而豪放,时而白话,时而芜杂,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一个人再厉害,也不能顾全方方面面,她的诗词就好像一本《唐诗三百首》,里头什么都有,可纵使诗仙李白,他一个人的作品也不能包揽整个唐朝。”
田七托腮沉思,崇拜一个人,就会找出无数个理由替她解释,就像偶像滤镜一样,无论偶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不会提出质疑。
但如今的纪太后在田七眼里,已经是偶像失格,脱粉之后的田七粉转路人,纪云质疑纪太后的诗词,田七觉得有道理,偶像的滤镜一碎,疑点就露出来了。
田七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连曹操都说歌以咏志,纪太后唱‘只想换得半世逍遥’,唱一套,做一套,并没有唱出她的真心。她的诗词虽然好,可里头的内容却互相矛盾,不像是一个人写的,倒像是很多人群策群力,凑了一本诗集。”
纪云拍案而起,“她是不是偷偷养了幕僚或者将宫里的词臣的诗歌占为己有?我父亲以前为了方便在宴会上交际应酬,每到宴会之前,就要师爷们写一些诗词备用,其实都是捉刀之作,并不是他写的。”
田七也有同感,“我觉得有道理耶,她自从当了皇后,就没有新的诗词歌赋出现了,这五年都没有新作,难道为她写诗的臣工已经被偷偷处决了?”
一旁蔡眀姬问:“是不是因为她江郎才尽了?”
曹静说道:“烂船还有三斤钉呢,江郎又不是说尽就尽的,我觉得背后有人操刀的可能性比较大。操刀之人已经死了,故一直没有新作问世。”
田七说道:“据传,纪太后说因哀悼太子之死,很是哀伤,从此封笔不写了。”
蔡眀姬说道:“是不想写还是不会写,谁知道呢,一桩无头案,除了她自己,谁知道?”
纪太后的名作都出现在从女官爬到贵妃之间的前五年,诗词一共五十七篇,歌曲十五首,这些纪云在看起居注时已经读过了,也听田七唱过歌,这几天温故而知新,总算是倒背如流,无一错处,顺利通关。
背下来之后,是曹静教导她应对礼仪。
曹静以前是景仁宫的掌事女官,见过世面,也是接触纪太后时间最长的人。
“纪太后自从丧子之后就很少有笑容,所以你最好不要笑。”
纪云是个爱说笑的女孩。
纪云苦笑着指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说道:“曹姐姐以为我这个样子还笑得出来吗?”
曹静说道:“苦笑也不行。纪太后最多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以前当宠妃的时候以色侍人,还会奉承先帝。当了皇后,就端庄严肃起来,很有母仪天下的气质了。”
纪云拿着一面镜子,努力做着表情管理。
曹静在一旁指导,“下巴微抬,对了。眼神要么目中无人,要么直视对方,无论和谁碰到目光,都不要移开,眼神要犀利,要有力量,给人以压迫感。”
纪云是个面团性格,表情到位了,眼神始终不对。
此时的纪云看起来就像一个穿着大人衣服的玩偶娃娃。
还是蔡眀姬心直口快,说道:“你想象一下,你三天没吃饭了,肚子好饿,前面摆着你最喜欢吃的迎霜麻辣兔,只剩下最后一个兔头了,至少有十个人和你强最后一个兔头,你要用眼神杀他们。”
一说吃的,纪云终于入戏了,眼神渐渐犀利。
训练了眼神,曹静又教她纪太后平时如何行,如何坐,还有生活习惯。
“太后习惯晚睡晚起,是个夜猫子,如果没有盛大的节日或者祭祀需要早起,她一般日上三竿才起床,不吃早饭,一般早饭和中午饭连在一起吃。”
田七插话道:“对对对!我也听说过,纪太后把这种饭称为‘早午饭’,为此,取消了嫔妃们的晨昏定省,只在傍晚的时候和后宫嫔妃见一面,处理后宫事宜。”
曹静点点头,“皇后起得晚,因而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纪云顿时汗颜:她每天中午吃完午饭,困意上来,要在丙字库交椅上歇午觉,睡上小半个时辰,否则一天都不舒服。
当然,她因要当差,每天都要早起。
田七教完,曹静教;曹静教完,孔雀教。
孔雀要教纪云舞蹈。
纪太后以魅惑的柱子舞一舞倾城,从此独得君王恩宠。
这是纪云最头疼的一关。她能把兔头吃的一丝肉都不剩下,只剩下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兔头,但她根
本不会跳舞,四肢僵硬的像木头人。
一嘟嘟葡萄硕果累累,从葡萄架下垂落,孔雀手握架子下的一根铁棍,开始起舞,犹如孔雀开屏,骚到纪云看着都脸红。
孔雀说道:“你现在身子……不方便,那些攀爬的动作可以不用学,你就围着柱子转圈就行了,很简单的。”
纪云双手握着铁柱,真的开始转圈了。
孔雀惊呆了:这不是柱子舞,这分明是一头蒙着眼睛的驴在一圈圈的拉磨啊!
我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看孔雀如何调/教纪云哈哈哈哈~上来吼一嗓子,劳烦各位去专栏里来个作者收藏呗,作收涨得像蜗牛
第39章三人行必有我师
孔雀问:“你在干什么?”
纪云一脸无辜,“转……圈。”
“停。”孔雀指着葡萄架的铁柱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纪云:“柱……子。”
瞧着孔雀脸色不太好,应该是答错了,纪云赶紧纠正,“铁的棍子。”
从孔雀震惊探究的眼神来看,纪云猜到自己答错了,但她实在说不出第三个答案,只得如实说道:“请赐教。”
孔雀面有难色,“咳咳,这个东西,其实不是一个死物,是个活物,这其实是代指某种东西……看山不见山,看云不见云,你可明白?”
纪云嘴唇微张,心想怎么考起禅学来了?超纲了呀,“这个……宋朝禅学大师青原行思的名句,讲述人的悟性,看山见山,看水见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纪云的身体经历丰富,睡过两条龙,肚子里还揣着一个龙蛋,但是纪云的灵魂还是个十六岁、未经人事的小少女,她连《水浒传》里的“混账话”都用浆糊糊起来,对男人一无所知。
这学生没法教了。
但为了所有人的生存,又必须教下去。
来不及考虑纪云的接受能力,只能下猛药,孔雀说道:“这就是暗指我大哥失去的东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纪云终于明白,本来右手在扶在铁棍子上,闻言手中的棍子立刻成了商纣王用火烧出来的炮烙,瑟缩回去,再也不敢碰了。
太烫手。
连柱子都不碰还跳什么柱子舞?
孔雀劝道:“你不要当真,就是一场戏,戏里头都是假的,没有你,这戏唱不下去,在戏里面,男欢女爱,喝酒跳舞,统统都是假的,但演戏的人要比现实中更夸张、更投入,台下的人才会被打动,你得入戏,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孔雀将镜子递给纪云,“含羞带怯,双眼是愤怒和恐惧,这不是纪太后该有的样子。外人一见你,估计就会惹人怀疑,你不能总是用失忆当借口。”
纪云揽镜一照,果然如此,方才曹静教她的表情全部崩溃,镜子里就是她本人。
纪云放下镜子,“有没有简单一点的?碰到铁棍子让我觉得不适,我不想跳。”
孔雀想了想,“你身子不方便,胡旋舞这种就别学了,我教你柘枝舞,你只需学几个姿势,甩几下袖子,有个样子就行,毕竟是你太后,谁都不能强迫你跳舞。”
纪云好奇,“你怎么会跳舞?”
孔雀说道:“我母亲喜欢音律,没有她不会的乐曲,连一片树叶都能吹曲。我父亲在没有继承家业之前,痴迷听戏,后来干脆买个戏班子自己唱着玩。唱戏里头有舞科,柘枝,胡璇,剑舞皆有,且唱且跳,父亲教过我。”
孔雀完美的继承了父母的文艺,擅长口技,还精通音律舞蹈。
纪云跟着孔雀学柘枝舞,一个月过后,勉强像个样子了——只是一直拒绝学柱子舞,甚至都不看孔雀跳这种舞蹈了。
要学的像,就得表里如一,除了纪太后的表情仪态,纪云还要了解纪太后的内心。
比如,纪太后要废除殉葬制度,要开海禁,要火/药厂仿造西方的火/枪和火炮,这三件事情除了第一条,其余两条都是国家大事,纪太后从来不甘心就在后宫“养老”。
废除殉葬,纪云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非要开海禁,纪云的理解很简单:“是为了收税,朝廷需要钱,对吧?大明朝廷和小国之间的朝贡贸易不怎么赚钱。”
纪云虽不懂外交,但她宫里有五年了,每年都有海外的藩国带着贡品献给大明,这些贡品大多入了皇帝的内库,比如她曾经掌管的丙字库,里头就有波斯国的地毯,倭国的布料等等。
贡品不是白得的,大明要赐使者给比贡品价值至少双倍的东西,以表示□□上国的气度,相当于物物交换,所以叫做朝贡贸易。
其实每个国家使团都带有庞大的商队,这些商队在大明做买卖是合法的,还不用交税,大明的鸿胪寺还要招待这些人的吃喝,这么算起来,朝贡贸易不仅没得赚,还血亏。
但是□□上国么,要面子的,不能和小国计较银钱,打肿脸充胖子。
孔雀说道,“大概就是如此吧,宋元两朝,国门都是开的,海上贸易是大宗税收。我的祖先张士诚就是以私盐起家,以海上贸易发家致富的,就连当时的首富沈万山也是海上贸易起家。吴国灭国,我祖先的势力重新回到海外岛上,重操旧业,做生意时是走私犯,不做生意就是海盗,你抢我我抢你,乱得很。起初太/祖爷海禁,也有防着我祖先重回陆地的原因。”
吴王张士诚对江南的影响太大了,至今苏州城里,人们把聊天叫做“讲张”,每年七月三十日,苏州百姓就在地上插着香烛,打着祭拜地藏菩萨为幌子,其实是祭奠吴王张士诚,这叫做烧“九四香”,九四是张士诚的小名,苏州话把“九四”叫做“狗屎”,所以也叫做烧狗屎香。
这话说来长了,都是多年恩怨,剪不断,理还乱。
殉葬和海禁都是祖制,孔子曰,三年不改父之道,可为孝矣。永兴帝继位才一年多,他只是露出要改这两桩祖制的意思,就立刻被大臣们的唾沫星给活活骂闭嘴了。
大臣们反对,纪太后一直鼓动永兴帝,看样子要等永兴帝把龙椅坐稳当了才能实现。
纪云说道:“我明白了,我只要得空就提这两件事,胡搅蛮缠也要做下去。”
孔雀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看着她,“废殉葬,开海禁如果真能做成,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福泽千秋万代。”
纪云不自信,“我……真的可以吗?我能做下这样的大事?”前几个月她还是看守丙字库的小女官呢。
孔雀说道:“能不能我也不知道。但你需做出一定要做,一定能行的样子来,你若摇摆,就不是纪太后了。”
纪云猛补宋元时期海外贸易的书,每年收多少税银等等,做到心中有数。
除了这些,她还要临摹纪青云的字迹,这个比跳舞还难,她习惯的簪花小楷和纪青云行书字体差距甚大,怎么练都不行,字由心生,她这个佛系冒牌货写不来纪青云的锋芒。
还是曹静说道:“两个字体都不要写了,你找个理由从此改写馆阁体吧。”
馆阁体就是仿宋字,是大明公文的通用字体,没有什么个性,力求字迹端正,清晰可见,最不容易辨别字迹。
纪云刻苦练字,其实她最想做的就是在话本里写那些毫无营养的批注,好像在和作者沟通,沉浸在的故事里,可以暂时忘却烦恼,神游在一个精彩的世界里当一个旁观者,这是她最大的爱好。
可是“她”刚烧了所有的话本,不能马上出尔反尔,又弄一套官刻本《水浒传》来琼华岛看,这样她前后表现就互相矛盾了。
成为纪太后,就要把纪云的喜好先“藏起来”,“杀死”纪云。
一个月过后,七月初七,乞巧节,这个节日也是情人节。
永兴帝对一后两妃的新鲜劲过了,决定将这个特殊的日子留给纪太后这个旧情人。
永兴帝摆驾广寒殿。
纪云严阵以待,检验她这个月学习成果的时候到了。她充满期待又战战兢兢,就像春闱里提着考篮进入贡院考棚里参加考试的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