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便困乏,这般走动对何玉轩来说更是好事。
拎着茶壶又慢腾腾回来,何玉轩掂量着时辰,等吃完午饭后,他便需要去太医院轮值了。
这太医院内的御医吏目这一级其实人已然超员了,因为太.祖建文这两任皇帝都很是喜欢钦点民间的大夫为御医。
超员的后果,便是戴思恭整理整理人数,随后重新安排了轮值,降低了夜班的频率。
人数多了些,分担的人自然也多了些。若是排上轮夜班的,那回头次日还能歇息半日,下午再来办公。
可若是何玉轩遇到,就只能给自己灌上几壶浓茶,随着朝臣一起去早朝。
毕竟他工部还有活计儿。
惨。
挨了半个多月,今日又是何玉轩需要轮夜班的时候。
方才在茶水房,何玉轩一想到这个凄苦的事实,手一抖,连茶水都添多了不少。
何玉轩的身影从茶水间消失后,两个小吏突地从茶水房后面冒头。
高个的埋怨矮个的,“你真是有病,咱俩在茶水间聊得好好的,这何大人一来你就拉我躲出去,这是什么道理?”
矮个的砸了咂嘴,“这何大人手底空空,只当半天班,又不爱说话。寻不到啥来头又是个不出名儿的模样,一看便没半点油水可沾。”
高个的皱眉,“你还要沾什么油水,该做的做了便是,反正是份内之事。”
矮个的笑嘻嘻地说道:“我当然不是说要去刮油水,我这不是找抽吗?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人巴结了没用,谁要去伺候就伺候去,反正我是不伺候的。”
高个的小吏无语,“你这话说得不亏心吗?人再怎么都是个郎中,你我连官都算不上,只是个吏!”
矮个的圆脸小吏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你乐意两袖空空,我可不愿。在这六部,没啥地位的官儿想要有个好待遇,可不得是拿钱来换?瞧那何大人刚才的模样,连茶叶都要多薅几根,啧啧啧……”
高个小吏翻了个白眼后,扯开矮个拽着他的袖子,跨了一步走到茶水房去。
这般斤斤计较,要是真出事了,岂不是会直接把他给推出去?
这茶水房可不是他家的,怎的还有脸心疼上了?!
这厢何玉轩可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讨论他,他不紧不慢地走回来后,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啜饮一小口,便满嘴都是这苦涩浓郁的茶味。
何玉轩:嘶~
这手抖还真的是放多了点。
然浓茶提神,何玉轩灌了一壶下去后,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
午后,何玉轩在工部随人吃了午饭,便拎着小药箱散步到了太医院。
六部和太医院都在紫禁城内,只是分布的位置不同,何玉轩的腰牌让他能够在这段距离内随意行走,等人到了太医院后,这紧绷的精神就松懈了些。
这太医院到底是何玉轩最熟悉的地方,一来便有种熟悉的韵味蔓延开来,很容易侵蚀掉何玉轩的戒备,何玉轩两步一跨,径直回了药房,那里早就有和他一同轮班的同僚在等着了。
同僚看着何玉轩的模样,便笑道:“你今日是难捱了。”
大家都是做医者的,你看我的神色,我看你的脉象,大抵都心中有数。
同僚是知道何玉轩的性子的,每日早起都要了他的老命,更不用说如今这看着简单,实则需要耗费大量精神的批改文书,简直是要了何玉轩的命。
更为重要的是,前夜何玉轩其实也是轮值夜班。
大方脉有一御医家中出了事,请何玉轩帮忙顶替这个月的夜班,何玉轩便应了,把这个月属于这位御医的夜班调给了他。
这间隔不到一日,这才是今日何玉轩这般凄惨的缘故。
不然到底是青年人,挨过困意便好了,怎么会连着一整日都陷入困乏中。
何玉轩把小药箱摆好,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别说了,让我缓缓先。”同僚推着他去里间的软榻小睡了片刻,算是让何玉轩缓了一阵。
不论是夜半读书,还是早起朝会,再加上批了一早上的文书,何玉轩的精力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
小憩后,何玉轩人恢复了许多。
他缓了缓神,从小药箱里给自己摸了颗小药丸,那臭味瞬间就提神醒脑,让何玉轩精神焕发。
这药丸的后劲太足,臭得简直无法无天,何玉轩一直尽量克制着自己使用。
今日是有点撑不住了。
何玉轩提着精神,和同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半下午如果无事的话,其实轮值的时间还是过得很快的。只下午突发了个小状况,有个宫人得病了,因着身份的缘故,同僚指派了个医士去瞧。
这时间一点点不注意,眨眼间便到了晚上。
轮夜班的痛苦,大家都是心理清楚的,这同僚见同僚,两眼泪汪汪。
泪汪汪完了后,同僚开始拉何玉轩下棋。
何玉轩:?
不哟。
同僚没辙,拉着其他几个医士一起打叶子牌。
何玉轩远远躲着,坐在靠着窗户的椅子上,慢吞吞地给自己挪动了姿势,以免自己陷入僵持。
今夜的月色尽数被厚厚的云层给遮挡住了,半点亮光都无,何玉轩只能隐约瞧见那毫无规则的云朵。他微微合眼,不知明日可会下雨。
何玉轩沉吟。
“叩叩——”
“大人,大皇子的贴身内侍犯了急病——”
这急促的声音让何玉轩猛地回过神来,熟悉的人配上不熟悉的字眼,他差点没听出来是朱高炽身边的人。
何玉轩瞥了眼正打叶子牌打得不亦乐乎的四个人,再看着他们贴满纸条的模样,懒洋洋地说道:“罢了,我去吧。”
既然直接寻到大方脉门前来,去便去了,不是回头再寻伤寒科的医者。
何玉轩拎着小药箱,在外面随便抓了个轮值的医士,便一同随着来报信的内侍去了。
如今万岁还未立太子,故而大皇子朱高炽与二皇子朱高煦两人都一同住在紫禁城内。两人相距的宫宇不远,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勉强保持着一种和平的表象。
何玉轩随着内侍走了一段路,这才到了大皇子的宫殿,因着内侍急促的模样,何玉轩甚至还没来得及看着宫殿叫什么名字,便急匆匆跟着进去了。
元书是大皇子的贴身内侍,他在朱高炽身边的地位就如同郑和,很是得到朱高炽的看重。
原本发病的宫人是需要移出去治病的,而移出去后,能不能移回来就真的是个问题了。而朱高炽直接遣人去请太医院的人,又不曾说要让这元书出去,到底是给了元书三分薄面。
只要元书不是什么感染类的急病,朱高炽当不会把他给送走。
那内侍对宫殿内很是熟悉,带着何玉轩走了一小段路后,绕到后殿去,在一排排屋子间寻到了一处,站定拍门,“小寿哥,太医院的医者来了。”
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便有个瘦弱的小内侍开了门。
何玉轩欠身,而后入了门,径直去查看元书的模样。
虚弱躺在床榻上的元书瞧着是何玉轩来了,顿时欲起身下床,被何玉轩给按着了,“你还发着病,这是打算作甚?”
元书苦笑着说道:“奴是什么身子,哪能劳烦您给奴看病?”
何玉轩蹙眉:“废话真多,给我躺下。”对不听话的病人,何玉轩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元书被何玉轩训斥后,也不敢执意下床,只是整个人战战兢兢,总有种不合适的感觉。
何玉轩也不搭理他,先查看了他的神色,而后才把脉。
上焦热气所逆也,脉浮而洪。暴吐翻胃,乃胃气有伤。
何玉轩开了荆黄汤,乃荆荞穗一辆,人参半两,甘草二钱半,大黄三钱。上做二服,水煎,调槟榔末二钱,空心服。(注1)
这药方开完后,何玉轩也随手添在脉案上,以待日后复查。
跟随而来的医士查看后,便领着内侍去取药了。
元书捂着嘴,满是歉意又连连感激。何玉轩摆摆手,拎着小药箱起身出屋,屋外飒飒作响的风声很是安逸,这宫殿灯火通明,何玉轩顺着走了走,不知不觉却让他瞧见了那庭院独坐独饮的大皇子。
何玉轩停住,他这算是乱走了。
“原来今夜当值的是子虚。”朱高炽听着声音抬眸,一眼便望见了何玉轩,仔细一想便知缘由,然也很是欣喜。
自从他入了宫后,有些约束便天然存在,这让朱高炽行事有些束手束脚的。
对先前那些能随即见面的官员,如今朱高炽也是时常看不到。
说起来,这还是朱高炽与何玉轩在入了北平后,头一次见面。
何玉轩抿唇道:“元书的病情不算严重,这两天记得喝药,基本便没问题了。”
朱高炽颔首,招呼着子虚,“今日太医院应当还有人当值吧,难得见一面,子虚便陪我喝一杯。”
何玉轩犹豫了片刻,回头嘱咐了一声,然后随着朱高炽坐下。
他摇头拒绝了喝酒,苦笑着说道:“臣明日还需要上早朝。”
何玉轩的酒量到底是一般,要是真的喝酒了,那明日怎么样还不好说。
朱高炽很是讶异,“你是工部郎中,又是太医院吏目,怎的还要轮夜班?”
何玉轩道:“太医院的御医吏目人数比定额超了几员,如今已算是少了些,若是按正常来算,一月里头还是得轮好几次夜班。”
这轮班是人人都需要的,便是年事已高的御医,也还是需要坐夜班,尤其是大方脉这些,每夜都必须留一个资深的御医或吏目守着,不然若是某位大人物发病,留着的又是个新进的新人,那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画面。
朱高炽蹙眉:“这还是不合理,你这般明日又得去早朝,回来上值又是一整天,整个人都累垮了。”同何玉轩亲近的人都知道何玉轩的脾性,一听这个时辰便忍不住摇头。
何玉轩笑道:“您与他们都这般说,倒是显得臣有点放纵过头了。”
朱高炽笑道:“子虚便是这点让人喜欢,自由散漫又没有危及到他人,没什么不好的。”言谈间,朱高炽还是流露出几丝淡淡的羡慕。
如今朝廷上,对朱高炽与朱高煦的支持顶多只能算六.四分。
朱高炽六,朱高煦四,且这个六成里面,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认定了长子继承制,这才会选择朱高炽。
而同为燕属旧臣里面,如丘福等人都很是支持朱高煦。他们对朱高煦在战役中的表现赞不绝口,甚至希望万岁立二皇子为太子。
这样的言论,最近朱高炽时常听到。
处在他这个位置,要想不听到这一些言论也的确是难事。偶尔听完后,朱高炽难免有些挫败。
何玉轩喝茶,朱高炽喝酒,看着他一人在树下独自饮酒,就连身边贴身伺候的内侍元书都生病,一个人孤苦的模样,的确看起来有点凄凉。
何玉轩沉默了,好半晌才说道:“大皇子不必担心,该是您的,自然还会是您的。”
朱高炽抿唇笑道:“如果从一开始不是子虚给我调养身体,我或许还不会走到今日。是我应该给子虚道谢。”
何玉轩摇了摇头,“这本来就是我份内的事情,大皇子要是这么说的话,就真的是很折煞我了。”
何玉轩这般推辞,让朱高炽无奈道:“子虚便是这样,一直以来,便是自己做出来的成果,也不愿在人前显圣,不愿被他人所知道,就一个劲儿的默默躲在后头,要是被人轻视了可怎么办?”
被比自己年纪小的朱高炽如此担心,哪怕他是大皇子,何玉轩还是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他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大皇子真的不必担心,许是个人的追求不同,一开始我也曾经是困惑过。只是后来想想,这些事上纠结也是无用,能得出个圆满的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中我到底得失如何,反倒是次要的。
“于我而言,提出的建议落到了实处,岂不也是抱负的实施?如此想想,子虚也便心满意足了。”
朱高炽握着酒杯的手微愣,似是有点茫然,而后他慢慢地吞了这杯酒,摇头笑道:“这番心态,我不如子虚。”
何玉轩敛眉,手指戳了戳那清透的茶杯,漫不经心地说道:“您又何必与我相比较?这情况本就不相同,自然是不能退让的。”
何玉轩这没喝酒的,倒是比朱高炽这位喝了酒的说得还要直白。
朱高炽的视线于庭院中扫过,终究是泄气,继续和何玉轩喝闷酒。只是有着何玉轩在,他巧妙地引起了朱高炽说话的兴趣,这酒虽照常喝着,但也不必之前喝得多。
待后半夜,元书服了药,人也安然躺下了,何玉轩这厢和朱高炽喝得上头,只觉得这茶宛如酒,怎的也是醉人。
半晌后,何玉轩方才发现,这还真的是酒!
他转头看着罪魁祸首,朱高炽笑眯眯地看着他,“子虚,酒好喝吗?”
何玉轩:???
醉鬼。
何玉轩扶额,抬手把廊下守着的内侍招呼过来,这位虽然不是朱高炽身边最亲近的,但也时常跟着朱高炽,何玉轩有点眼熟。
他和何玉轩一起把胖醉鬼欲要再喝酒的打算给按住,然后扶着大皇子入屋,何玉轩顺手从小药箱里取了醒酒丸出来,当着内侍的面一分为二。
一半塞给了醉鬼,一半给自己吞服。
何玉轩这般动作是不合规范的,按理来说,这宫中任何从太医院流出的药材都需有药方,所开药方也必要记载在脉案里头,以备日后查看。
然何玉轩看了眼朱高炽,便知道如今这大皇子喝闷酒的消息要是传出去,那可真的是不大好看。
再宽厚体贴的人终究有忍不住的时候,何玉轩也不欲张扬,示意内侍照顾好大皇子后,何玉轩便踱步出去,匆匆赶往午门。
他该去当值了。
……
朱高炽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按着太阳穴很是头疼。
宿醉后,朱高炽还不得不拖着身体起来读书,熬过这一上午的教习后,他连朱高煦的挑衅都没理会,便匆匆回了自己的宫殿歇息。
午膳很是清淡,就是为了照顾朱高炽的胃口。
“子虚什么时候走的?”朱高炽到这时方才有空问道,早起差点赶不及读书的时辰。
内侍低声道:“未到寅时便走了。”他犹豫了片刻,“临走前,何大人给您吞服了醒酒丸,并未记入脉案。”
朱高炽愣住,片刻后流露出欣慰的笑意,只让内侍把这件事忘掉不许再提。
下午朱高炽复又在勤奋苦读,朱高煦忙着给他添乱,而台上讲读官并未理会两个皇子之间的波涛暗涌,老神在在地讲解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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