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轩若有所思,金忠以为他是在担忧,宽慰道:“万岁对你向来是多了份宽容,或许不会如我们猜想的这么糟糕。”
何玉轩蹙眉:“大人是怎么看出来万岁对臣很宽容?”他的语气近似苦笑,听起来就好像是无奈一般。
金忠含笑说道:“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许是你这疲懒的性子入了万岁的眼,当初你在北平做甚就做甚,难不成还是大皇子给你的放纵不成?没有万岁默许,你大抵还是不能这般恣意。”
何玉轩挑眉,他在北平的日子到底多么快活,如今何玉轩是一点都想不出来了。
但要说困苦,在投奔了朱棣后,也当真是从来没有过。
除了偶尔在小黑屋的坑害里面遭受了几次挫折,后面当真是从来没吃过苦头。
……
乾清宫尽头,南书房里龙涎香缭绕,窗户半开,倾泻而入的日光铺满暗黄纹路的地毯,郑和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
“万岁,何大人求见。”郑和温声说道。
朱棣捏了捏鼻梁,他头一次在乾清宫收到何玉轩的求见,抬手说道:“请他进来。”要是别的人也就算了,何玉轩的求见……朱棣肯定是要见见的。
就算不是为了那莫名的情愫,对何玉轩这等害怕麻烦的人,反常的时候往往最需要关注。何玉轩掀开衣裳下摆进来,瞧着站在南书房内的朱棣,他好似正在窗边欣赏着风景,看起来悠然自得。
何玉轩欠身说道:“臣见过万岁。”
“子虚可是有要事?”朱棣踱步回来,示意何玉轩坐下说话。
朱棣这等公私分明的态度,或许就是何玉轩一直没彻底想落跑的原因。在公务上,朱棣向来是不会混淆的。
何玉轩颔首,“臣确实有事要奏。”
“臣奏工部王尚书、工部郎中陈水河等有所勾连,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之罪。”何玉轩不动如山,吐露出来的便是如此大事,站在朱棣身后的郑和眨了眨眼,差点要绷不住着看似稳重的面具。
朱棣敲打着桌面的手指停住,肃然的脸色未动,冷静地说道:“证据呢?”
何玉轩从袖子里取出了几块小小的木料,有染红了油漆的,也有素色的,被他一一摆放在朱棣的面前,而后他温和地冲着王景弘说道:“王公公,可否帮臣送几个盛满水的杯子来?”
朱棣没表示,自然是应允的,王景弘下去安排不提,很快就有内侍送进来几个茶杯,杯中都装满了水,行走间甚至能看到摇摇欲坠的水面凝在杯口。
何玉轩把这几个茶杯在面前一字摆开,而后对朱棣说道:“万岁,金丝楠的重量往往会比同为楠木科的水楠重一些,这个染红的木块是从干船坞取来的金丝楠,第二块黄色的乃是从木仓取来的金丝楠,第三块褐色的则是水楠。为了防止油漆对木料有增重的作用,臣把后两者都涂上了不同颜色的油漆以减小误差。”
他一边说话,一边同时把三块块方正的小木块放入盛满水的茶杯中。
稍息后,第二杯茶溢出了些许水渍。
第一二杯的木块都悬浮在水层,并无足够的压力让水面溢出赖。
何玉轩平静地说道:“金丝楠够密够重,哪怕是最轻微的木块还是能挤出些许水渍,而这原本应该与他同样重的第一块木块却没有同样的表现,反倒与水楠类似。”
何玉轩的话虽有点绕,然简单易懂。
所有的物体都有自己的重量,就算是被造成同样大小的木块,按理说同一样木材的重量应当是相等的,可如今却出现了这微妙的变化。
何玉轩慢吞吞地说道:“假若万岁仍不相信,如今可以派人去船厂彻查,体积更大所看出来的差别会更大。”毕竟一杯水而已,总有误差。
朱棣淡漠地摇头,看着这两杯不同的茶水慢慢说道:“不必了,我相信子虚的话。”他挑眉看着这三杯水,指尖慢慢地敲打着扶手,“我反倒是好奇,子虚是怎么发现这其中的规律的。”
他伸手点了点这三杯水。
一旦确认这批“金丝楠”都是水楠,自然有了盘查的理由。
何玉轩抿唇,似是没想到朱棣的重点错,然认真答道:“这其实是宝船厂里老工匠的日常认知,臣在听到他们的对话后稍微总结了一下而已。看似相同的东西,若是本质不同,重量不同,沉入水面后所排开的水之多少也不相同。这其实是生活规律。”
朱棣勾唇,似笑非笑地说道:“子虚可真是细心。”
何玉轩敛眉,把话题给扯回来认真地说道:“臣认为此事搭线牵桥的理应是王尚书,陈水河是棋子,王尚书是推手。”他的声音轻缓娓娓道来,把整件事从陈水河、胡市梅、王尚书到齐王、代王之间可能牵扯到的问题解释清楚。
朱棣通身清冷气质,眼眸微合似是翻动着寒意,“子虚是怎么怀疑到藩王身上的?”
何玉轩淡淡说道:“胡市梅。他是举检陈水河的人,与陈水河同是山东出身,后一同入朝。他理应是站在陈水河的对立面,然四月份他曾出现在使者馆。”
何玉轩是在起疑心后麻烦柳贯马晗去查的,他们虽然早已脱离了亲卫,这能耐习惯还是在的,在盘查了胡市梅的周边关系后,顺藤摸瓜查到了使者馆。
若非如此,何玉轩还不能这般完整地串联起这条线。
如果一直没有怀疑到胡市梅的话,那怎么都不可能把整条线索串联起来。谁能想到举报的人也为同党?
而对这件事,何玉轩已然厌烦。
不论金忠所欲为何,不论陈水河所厌为何,这错事便是错事,当没有为了争斗拖延的道理。
查到谁便是谁,难道还有辩驳的理由?
朱棣登基后,曾经在京师宴请各位藩王,齐聚一堂其乐融融后,就各自散去各自当各自的地方王爷,而且朱棣还把大宁赐给了朵颜三卫,这显示了朱棣的大方,也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安抚各个藩王,说明他并无削藩的心思。
可大明朝的藩王不是只有朱棣动过心思想要清君侧,甚至从一开始清君侧就只是个借口,只为了有能够顺利行事的理由罢了。
宁王便是曾经的其中之一,只不过他未成行,后来又被朱棣多方压制,不敢妄动而已。
朱棣慢悠悠地看着何玉轩,“子虚就不怕没有证据?”
何玉轩敛眉,眼里满是笑意:“这便要看万岁了。”
朱棣同何玉轩的视线对上,彼此间都没有退让的打算。
顷刻,朱棣抚掌大笑,那冷意破碎后只余无奈与温和,“子虚怎的知道这个中详情?”
何玉轩的视线落在桌面上,“万岁的性格一贯多疑,便是这些藩王表现得很是安分,臣认为万岁还是会一直派人盯着。若是万岁什么都不曾感觉到,而是任由着这暗流涌动……臣会失望的。”
朱棣勾唇看着何玉轩,漫不经心地说道:“倒也是不担心我听到你的话后,一剑把你给砍了。”这剑指帝王多疑,又言说失望,简直不治他个不敬之罪!
何玉轩是亲眼看过朱棣动剑的,他低眸笑道:“臣是亲眼见过万岁的能耐,自然是不敢胡来。”
朱棣把玩着那几块小小的木块,慢悠悠地说道:“此事我知道了。”
何玉轩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若是万岁真的查出了什么,尤其是陈水河的身份,还望万岁能告知一二。”
朱棣挑眉看着何玉轩,何玉轩看似平静地说道:“臣怀疑他或许同当初举检我父亲的那位陈大人有关。那位陈大人虽然只有独子,可臣向来不曾与人结仇,以陈水河对臣的恨意,除开这个臣不知道缘由,还有……”
朱棣勾唇,似笑非笑地看着何玉轩,“你这久久不来一次,一来便是一大堆事情?”
何玉轩失笑,“还有一件事,是臣家中留有父亲的一个遗物,那是关于造船的各类图纸,臣很好奇这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早前何玉轩把造船图纸算作礼物,如此想来何必如此麻烦,一概丢给帝王去思考吧。
若是当初那件事里头当真有不公,如今两家都各自败落,查出来后能与谁人为敌?
何玉轩的请求,朱棣自然是答应了。
朱棣敛眉,低眉时那笑意倾泻而出,就好似整个人也柔和了起来般:“子虚难得一次有所请求,怎么能不答应呢?”
何玉轩:……
怎么说呢,他突然有种油然而生的后悔,哪怕只有一瞬间。这种看似温柔的压迫,总让何玉轩有些背后毛毛的。
何玉轩出宫的时候,身前是郑和在带着,这位大监对何玉轩的态度向来体贴温和,这让他有点过意不去。
“这路径我都认识,自己走也没关系。”何玉轩慢慢地说道。
郑和轻笑:“何大人,这是礼数问题,您便不要推脱了。”
何玉轩敛眉轻叹,移开视线看着两侧朱墙青瓦,草绿花香,那抹悠然的气息让他一直紧绷着的精神稍稍松缓了下来。
金忠为何一直不肯上报,是有理由的。
——没有证据。
一概没有证据的东西,哪怕有在帝王面前的份量,呈现上去就是诬告。
哪怕何玉轩的猜测再如何的井井有条,可他不再是当初在北平时候的幕僚了。做幕僚的时候,说话做事可以凭推测,毕竟那时候压根就没有时机让你收罗证据,一旦断定得当便可行,然做官不行。
这是走朝廷一途需要遵从的规则,任何人都不能因为怀疑而随口诬告,不然与酷吏有何差别?
何玉轩费尽心思要马晗从干船坞顺来那木料同样是如此,哪怕这个点再小,可水楠终究变不成金丝楠,这问题一旦暴露,就有了顺藤摸瓜的理由。
因为这证据再小,同样是证据。这对帝王来说,已然是个足够动手的理由。
何玉轩一直认为,朱棣对这些朝廷的暗流是不可能不知内情的,不论是藩王也好,工部的事态也罢,虽不至于清清楚楚,然那暗流涌动间的端倪,总能捕获一二。
不动,是时机未到。
如今何玉轩给他送上这个时机,这个微小的突破口究竟能不能行……那就不是何玉轩需要考虑的问题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箱子图纸会一并送到帝王面前来,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把自己在小黑屋写的那堆东西都混杂进去,总能有所帮助。
……
风雨欲来,任谁都能感觉到这说法是如此的贴切。
数日帝王频频调整官员的位置,原是高官,可能一眨眼就突然成为了贬谪的人,这其中锦衣卫的存在可说是非常鲜明。
锦衣卫最开始是太祖时期留下来的,后期朱元璋似是不喜欢这机构,认为其权利过大,后面则是慢慢废弃,可是落到朱棣的手中,又开始有了全新的说法,成为了朝臣畏惧的一个机构。
锦衣卫拥有的便宜行事的权力过大,几乎无孔不入,甚至不知道你周边的邻居或许就是锦衣卫的人,甚至发生过官员昨日在家中所做的事,次日就被帝王质问的情况。
五月十八,帝王于朝廷训斥工部尚书,连续十八问把王尚书训得哑口无言。
十九日,工部的新一轮洗牌开始了。
身处漩涡中心的一员,何玉轩却是老实,完全看不出有半点的影响,甚至每日出入工部都很是自然,似乎那风波一点都没影响到何玉轩。
他的损友徐玮辰从户部爬来寻他,原是有事与工部这便协商,在处理完事务后,便一溜烟儿来寻何玉轩了。
何玉轩靠着窗台,丝毫没有想理会徐玮辰的意思,徐玮辰精致的脸蛋满是八卦的笑意,笑得何玉轩都毛毛的,他很是无奈地低头,“我应该把程子安介绍给你。”
这两人的八卦性子真的是如出一辙。
徐玮辰耸肩,在何玉轩的对面坦然坐下,“这八卦也得看是什么人,要是寻个嘴上没把门的,这可真的得把自己气死。”
这话说得,何玉轩蹙眉,所以还得怪他嘴巴严密了?
徐玮辰摆弄着何玉轩桌面摆放的小物件,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工部的事不会牵连到你吧。”
何玉轩敛眉轻笑,为友人这别别扭扭的担心,“那是自然,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官,怎么可能与我有关?”
徐玮辰看着何玉轩的眼神好似在看着一个傻子,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地说道:“子虚,至少今日这件事,明眼里大家都知道与你有关。”这连金忠都受到了波及,工部下属四个司里,唯独何玉轩这工部郎中老神在在,一点问题都没,这在外界人眼中,可不得是多奇特的一件事。
何玉轩叹息,“这件事我还没头绪,如今披露出来的情况,就是我知道的情况。你这么说我可是真的很无辜。”
如今的情况是工部从上到下都被训斥了个遍,营缮清吏司与都水清吏司接连被搜,龙江宝船厂所造新船还没下海就被砸了,当场一一核查……帝王这雷厉风行的姿态发人深思。
何玉轩敛眉,他的猜测怕是十有八.九都是正确的。
徐玮辰微蹙眉头,美丽的脸上满是嘲笑,“你要是真的无辜什么都不知情,这件事为何万岁没牵连到你?”工部出了这么大的事,按理说从上到下都会被牵连,如果真的是传闻中被锦衣卫发现了端倪,那为何偏偏何玉轩避开了劫难?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是个奉公守法的好人,恰巧把不该牵扯到的人都撇开了?
天大的笑话。
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只怕良心早就喂了狗,一举一动都依照着帝王的意思而行,甚至比帝王所欲更为严苛残酷。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