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对联?”一瞬间叶汀以为自己听错了。
记忆里这个城市的冬季是真真正正冷到骨血的。窗外是大雪纷飞,枯枝银叶,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来和家人团聚,屋内是四面墙,是红泥火炉,喜迎新春。
他怕热又怕冷,不愿意出门,曲一啸什么都不怕,但喜欢陪着他。无数个冬天,他哪也不去,和曲一啸最常做的就是围在炉子旁取暖。
那么冷的天,十六七岁的少年在路边守地摊。
买对联的人是为了闹新年求福气,卖对联的人是生意人,卖完对联回家,能吃上家里热腾腾的饭菜,曲一啸一个人吹着冷风,那是种怎样的心情呢?
叶汀突地心口发涩,心疼得要命,艰难启齿道:“为什么?当时......留下的钱不够吗?”
他越说越小声,越发坐立难安,曲一啸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没有多言:“趁着放假有时间,当然得挣点零花钱。”
那时候曲一啸并不认识这位老先生,更不知道付望峰的地位。付望峰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学手艺,听闻不需要交任何学费,喜好书画的曲一啸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后来才知道付望峰处在一个可望不可及的位置,而他学徒的身份,也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尽管他可能是付望峰有史以来最穷的学生,甚至最操蛋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再后来看管工作室,生活上的难处得到缓解,付望峰对曲一啸有知遇救济之恩,他是幸运的,于他来说付望峰不仅是老师,很多时候更像长辈,指引方向,教导是非。
有人生育了他,有人抚养了他,有人帮助了他,有人成就了他。
付望峰就是最后一种。
此时此刻,那段难熬的时日到了叶汀面前,曲一啸也只是一句话,连感慨都算不上:“老师给了我很多,唯一的报答就是把他教给我的东西学得更好。”
从公交车上下来,他们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叶汀趴在床上,两只脚晃来晃去。
当初国外的新生活开始得并不轻松,夜晚漆黑,白日荒芜,叶汀有时候晚上熬,有时候白天熬,各国的人各国语言让他头疼,通常选择拒绝不必要的交流。
前几年他也经常从噩梦中惊醒,难以入眠。
中午曲一啸那番话的语气,像夏天的风聚成了一把刀,把那段行尸走肉的日子又重新剖了开来。
叶汀甚至有罪恶带来的眩晕感,难以言喻的情绪扑进他的心里,密麻,跌宕,浮躁,不温柔,像曾经梦里循环的那样对他发出警告,对他惩罚,对他催促。
他们的距离被吹割得更远,更加扭曲,更加绝望,也无比难忘。
曲一啸裹着浴巾出来,把正虚空盯着某处发神的叶汀惊了大跳,健康精壮的胸膛得益于几年来坚持健身的效果,残留的沐浴露味道弥散开来。
叶汀立马止住胡思乱想和黯然自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脸:“你干嘛……不穿衣服!?”
两人同吃共眠,除了越发频繁的拥抱与亲吻都是和衣而睡,他们没有**,也很少在床上分享私密的事情。
“我忘记拿睡衫了。”曲一啸只在裹了下半身浴巾。
“哦……”叶汀逼迫自己把眼神转移到别的地方,然后慌乱抓起睡衣,越过曲一啸逃难似的往浴室跑:“该我去洗了。”
他有点把持不住了,多留一秒,怕自己扑上去,更怕自己硬起来,丢人。他没把曲一啸诱惑成功,反倒被勾引,曲一啸太坏了。
叶汀忿忿冲澡,眼角都被热水蒸红了,却再也无法专心。浴室里还留着曲一啸洗过的热度,外面的人在干什么,在换衣服吗,他又想到刚才半裸的身体。
流水温情,满脑子曲一啸,叶汀是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可耻地有了反应,只得把手缓缓向下伸。
第12章
接连半月都是晴空万里的日子,再有几天就是曲一啸的生日。
暑假期间的大半时间叶汀都跟着曲一啸。这是曲一啸答应过他的,只要结婚,他就能跟得光明正大。
如今假期即将结束,叶汀面临着转正的准备工作,不能一起去工作室,为此他倒没有低落,一纸结婚证让他们成了彼此生活中固定的一部分。
叶汀给自己的安慰就是到了晚上这个男人始终要回家的。他们好像有了一点点进展,幸福感在这样的想法里日益剧增,至少两个人当中,一个人往前靠过去,另一个人能够站在原地不躲开。
爱情能让男人变得愚蠢,也能变得精明,叶汀两边都占了。
学校要求同级的老师参加指导小会,路上堵车,叶汀匆匆忙忙赶到会议室,开完会已经接近中午,就在附近的餐馆随便吃了一碗面。
路边花台的植物被晒得奄奄一息,街上零星的人撑着遮阳伞,叶汀的思绪在炎热的空气慢慢悠悠发散,想着曲一啸的生日该要送点什么才好。
他其实很早就开始打起算盘,以前分开了天远地远不必这么难,现在两人走到一处,无论考虑什么都觉得不尽人意,面太油腻,只吃了一半,付钱时之前的某个念头又开始串了上来。
曲一啸提前下班,回到家就看见叶汀正在厨房不太熟练地捞馄饨。
“你回来啦。”叶汀转头,咧嘴笑:“可以吃饭了,鲜虾馄饨。”
煮馄饨也能让他得瑟,叶汀的心情大好,曲一啸洗手后走过去帮他:“闻起来很香,辛苦了。”
“小心,别烫着了。”叶汀见曲一啸稳稳停在饭桌前,才蹦蹦跳跳挨在旁边坐下来吃。
一边吃,叶汀一边问曲一啸生日那天有没有安排。
其他安排倒是没有,不过这几年曲一啸的生日都是在付望峰家里过,每次秦华在电话里坚持要让他过去,盛情难却。今年有点不一样,趁叶汀提起,他正好有事要说。
“周六有个同学会,我答应了会去参加。”在袁飞飞的再三询问下,曲一啸最终回复他准时到场。
“同学会?”叶汀咬着筷头,皱眉之后很快放松:“正好,是你生日前一天,不撞日子。不过是什么同学会啊?”
“高中同学会。”曲一啸面不改色说:“你应该也认识不少人。”
两人上学那会,高中部和初中部都在一个校区两栋楼,叶汀下了课放了学,经常去高中部等人,一起上下学,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夏天天热,曲一啸在小卖部买两瓶冰水,其中一瓶都是要拿给叶汀的。
叶汀聪明伶俐,又讨喜,曲一啸班上很多人都知道他,也知道他和曲一啸关系好,像兄弟俩,有时候也会拿他俩开玩笑,说曲一啸照顾叶汀就像照顾媳妇儿似的。
这句话倒是应了验,实实在在成真了。
“这样的话。”叶汀嘴里支棱着两根筷子,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明显,问:“那有没有说可以带家属啊?”
这是什么习惯,曲一啸伸手把他不安全的筷子拿下来放在桌上,免得戳伤,然后才告诉他:“我没说不带你。”
“万一不准带人呢?”尽管这个可能性极小,叶汀还是不得不谨慎问一遍。
曲一啸笑:“你想多了,到时和我一起去就行。”
闻言叶汀欢快地敲了一下碗,捧起来一口一口嘬着汤,过了一会儿,又立即高兴道:“所以……你一直都打算带着我?不,应该说,你想带我去?”
他总有好多问题想要确认,仿佛那是他快乐的意义。而曲一啸没有否认,他沉默着。
学习委员在群里发公告通知大家可以随便带家属,炸出许多沸腾的消息,有人要介绍她帅气的男朋友,有人扬言要带新婚不久的对象。还有人哀嚎自己是单身狗,成家立业样样不行。
曲一啸刷着这些消息,心头鼓胀难平,又是说不出的奇异。
也许他们想的都一样,越长大就越会发现,能够找到一个相伴一生的人,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曲一啸没有摇头,叶汀的笑容就变得更加明亮了。
气氛恰到好处,背着手弯着腰凑到曲一啸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生出了一点勇气,轻轻道:“啊呀,曲一啸,你是不是有点重新喜欢我了啊?”
蓬松细软的头发搭在额角,阳光将皮肤照得十分干净,羽扇般的睫毛又黑又长,漂亮脸蛋的主人,是曲一啸曾经无比疼爱与喜欢的人。
近距离对视良久,最后的回答化成了无声的吻。
曲一啸开始把客人的订单任务分给丁创一部分,丁创不可能永远只负责来体验的新人,哪怕没有技术的活容易最让人沉浸。同学会当天安排好两块普通的青田石,曲一啸和叶汀搭上了公交。
公交车路过广场,路过熙熙攘攘的长街,长街上有发传单的工作人员,有拉车摆摊的小贩,有伞蓬下挺胸抬头的干警,有行色匆忙擦肩而过的人群。
世间百态,多与人相关。
叶汀喜欢望着外面发神,这已经不是曲一啸第一次发现这样的情况。
“在看什么?”
听见声音,叶汀回头,说:“看你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面上在笑,但叶汀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笼罩着忧伤。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因为他总是会冒出几句不知羞怯的话,曲一啸仍旧觉得心头动容。
高中同学会由班长袁飞飞负责,大部分人都到了。十来年未见,每个人都会对往昔同学现在的模样和另一半感到好奇,对曲一啸也不例外。
曲一啸两个人一进去就引来了不少目光,有人打招呼并开始打量,可在看到他身后是个男生,还是认识的叶汀的时候,很多人便不会往那种家属方向上想。
“曲学神来了。”袁飞飞把他们往里面带,“这是叶汀吧,好久不见了。”
叶汀笑着点头,坦然地挨着曲一啸入座,这里的面孔有他熟悉的,比如对面戴眼镜的国字脸男人,还有旁边的披着卷发涂着口红的女人。
穿着吊带裙的女人观察了他两秒,而后笑了笑,叶汀记不起她的名字,就没有多问。
大家注意力不会只落在一两个人身上,同学会分两种情况,一是见面无话,二是相谈甚欢,显然桌上的人属于后者,很快畅聊起来,甚至互相介绍。
曲一啸也偶尔和老同学说两句,他在这个班度过了难忘的三年。班上的同学都不坏,那时候他话不多,但因为成绩好人缘不错,也受过一些关照和问候。
饭到中途有人站起来敬了一杯,是干练的女学习委员,叶汀对她有印象,现在长大了也没怎么变,接着众人就纷纷开始互相轮酒,长桌子不方便,有人就离了座位四处跑。
叶汀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自来熟和娇惯,他比曲一啸喝得多,空隙之余他发现曲一啸不怎么喝酒,而且总有办法回绝前来劝酒的人。
之后袁飞飞说安排了多项娱乐活动,唱歌跳舞泡温泉都有,一群人愉快地去上楼尽兴。
自然也有人朝楼下的舞池走去,曲一啸则是问叶汀愿不愿意蒸桑拿,叶汀以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爽快拉着他上三楼。
几个认识的人开了一间桑拿室,各自散在四角聊天,大约半小时叶汀就不行了,热得眼眶发红。他觉得闷,透不过气,捂着胸口对曲一啸说话似乎都有些困难:“不蒸了,我去外面等你。”
要是没有人,他就是另一副样子了,他想要亲曲一啸。曲一啸亲他一下,大概应该什么都不是问题。
简单洗浴之后换上自己的衣服,休息区的人很少,不远处贴心提供了精致的水果和点心,叶汀渴得不行,灌下一大杯果汁,然后坐在凳子上等人。
不多时身边来人坐下,叶汀转头一看,正是刚才吃饭时旁边的那个女生。
他有点惊讶,为了维持漂亮的妆容很少有女性来这个区域,面前的人穿着蒸桑拿专门提供的短袖,素颜的样子竟然也很美。
“叶汀。”她放下绑起来的头发,往脑后撩了撩,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放在性感的唇边,低头点燃后笑了一声,说:“看来你不记得我了。”
第13章
她说她叫靳溪。
叶汀没有记得她的必要,靳溪也不介意。
“反正等人,聊聊天吧。”靳溪吐了一口烟雾,靠在座位后的石柱上,短裤下修长的双腿以一种放松的姿态交叠着,仿佛真的就像聊家常那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今年夏天。”叶汀听到她的名字后,更多的记忆就回来了,靳溪是曲一啸半个学期的同桌,还因为长得好看被很多人追求过,但从来没有人入她的眼。
“我记得你离开的时候也是夏天。”靳溪说。
叶汀蹙了蹙眉,不知道是因为浓郁的烟味,还是靳溪的话,不过直觉让他忍住了离开的欲望。他和靳溪并不熟,可以说根本没有交集,更不认为靳溪是在关心他。
良久沉默后,靳溪转头,似是没话找话,说:“你知道吗?曲一啸请过一个月的病假。哦,对,你不知道,那时候你已经走了。”
“病假?”叶汀心头没由来跳了一下,绷紧了身体看她,她却回头看着虚无的某处,叶汀问:“什么意思?”
“开学的时候班主任没有及时换座位,我们本来还能做两个月的同桌,不过曲一啸请假就减掉一半,他身体出了毛病,必须去住院。”
靳溪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会儿却仿佛有些怀念,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病,严重贫血,胃也有问题,至于是出血还是烂掉了,我也不太清楚。”
说完之后,靳溪发现叶汀在死死盯着她。
毫无所谓地回头与他对视,无惧的眼神让对面的叶汀突然无比难受,声音都暗沉下去:“怎么会这样?”
“那你就问错人了。我说说我看到的吧。”
靳溪的声音很好听,夹着烟的手指修长纤细,她还是那样的姿态,带着一点高傲和清冷,叙述着亲眼所见的故事。
“刚开学曲一啸变了个人似的,很瘦,整个人都透着不健康,以往合身的校服变得宽荡,把老师都吓了大跳,毕竟是重点关注的好学生,还被叫去问了情况。我不知道曲一啸怎么说的,他在暑假经历了什么,饼干馒头和白开水混着吃,泡面能捱两顿。偶尔也去食堂吃一次,不过都是两个素菜,一碗免费的汤,一大份饭就饱了,这算奢侈的。”
“我看出来了,他很缺钱。我好怕有一天他就那样饿死了。”靳溪仰着头,精致流畅的锁骨十分抢眼,她说:“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作为同桌,我看不下去,我给他带早餐,包子,三明治,蛋糕,我带了三天,他把三天的钱都付给我了。”
“你猜他说什么。”靳溪歪头看旁边僵硬的人,不等回答她就开口:“他说,'谢谢,我没钱再还你,所以别给我带了'。”
gu903();“怎么会这样呢?你看我和你都发出一样的疑问。”靳溪好整以暇地看着叶汀,“都那样了还晓得不欠人情,一个人死撑。撑死了,也是一个人,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