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来,燕山村献祭给山神的少女已不在少数。
逐星,也不过只是其的个。
这在燕山村所有人的认知里,根深蒂固。
他们绝不会可怜她的生命,也绝不会承认她的无辜。
逐星从记事以来,就无比害怕这天的到来,可岁月它从来不会因为人的惧怕或期盼,就变得缓慢或是迅速。
该来的总会来,而她这么多年所做的那些抗争,到底都变成了无谓的挣扎。
或许她这么多年来无数次的逃跑,看在整个燕山村的人的眼里,都不过是只蝼蚁的可笑的反抗。
逐星想要活着,似乎是件很难的事情。
献祭的时辰,永远固定在晚上,这是燕山村数百年来的传统。
所以下午的时候,逐星就被葛娘和昨天那几个妇人按在梳妆台前,强硬地捏着她的下巴,点点地给她上妆。
葛娘算是燕山村里最会上妆的人。
每每村里有姑娘出嫁,他们总愿意来请葛娘去给新嫁娘上妆,可葛娘应邀的次数却并不多。
即便是这样,那些要出嫁的姑娘,也总是想请家里人来葛娘这儿碰碰运气。
毕竟葛娘的这双手,确实是极为精巧的。
被她装扮过的新嫁娘,在成亲那日,总能比平日里要美上数倍。
没有哪个姑娘不爱美。
而葛娘除却给那些出嫁的姑娘上妆之外,在她的有生之年,也终于得了大巫师的恩准,来给即将被献祭的神明的新娘上妆。
毕竟葛娘的母亲,甚至是她的祖母,或是再往上的祖辈,数百年来,都是给神明的新娘上妆。
这是葛娘家里头传下来的手艺。
也是她近距离接触神明福报的机会。
葛娘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数十年才有的次献祭,而葛娘得到的这次机会,或许就是她这辈子唯的机会。
她已经快五十岁了。
又还能等来多少个数十载?
或许下任神明的新娘,便该是她的女儿来做这件无上荣耀的事儿了。
如此信奉神明,信奉大巫师的葛娘,在给逐星上妆的时候,显得格外细致。
只有最美的新嫁娘,方能得了神明的欢喜。
葛娘手里拿着支细软的笔,点点地将绯红的口脂寸寸染过逐星的唇瓣。
此刻的逐星,粉黛轻扫,眼尾染着胭脂若有似无的红,唇色如绯,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艳光灼人。
如同枝头衔露的桃花般,教人移不开眼。
夜幕降临的时候,被锁链束缚着的逐星走下了祭神楼。
脚上的镣铐碰撞着发出声响,手腕上的镣铐也沉重到她几乎没有多少力气抬起手腕。
这是葛娘新换的锁链。
比以往锁着她的锁链,还要更重些。
如同是被观赏戏看的物件,逐星被葛娘牵着锁链,走过道路两旁所有村民的眼前。
他们手里举着火把,许多人的脸上,都是对于神明娶亲这神圣日子的欢欣喜悦。
倪安岚也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个穿着身大红嫁衣的姑娘,金质的繁复凤冠上坠下来珍珠流苏,遮住了她的面容,令他始终看不真切。
倪安岚的手指渐渐蜷缩,紧握成拳。
他分明想做些什么。
他甚至不止次地想过,要不要救她。
可他始终站在人群里,任凭心动摇,任凭脑海里两种思绪来回纠结,他都始终没有挪动步。
直到逐星被锁进那个镂刻着诡秘花纹,涂了金红漆的木制轿子里。
说是个轿子。
但其实它方方正正,更像是个锁住了送给神明的礼物的箱子。
大巫师指定的神仆抬着轿子,路往燕山山顶而去。
而后头跟着的村民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燃烧的火把,他们走到那儿,就会照亮哪方的天空。
白灵原是该准备成亲的新嫁娘,她不该出现在为神明的新娘送嫁的队伍里。
但她定要来。
她要亲眼看着逐星,被沉入燕山山顶的天池里。
穿着玄色衣袍的大巫师早已经等在燕山山顶,斗篷下,年老的他,皮肤已如枯树般粗粝,那双眼睛也已经浑浊不堪。
这会儿站在那儿,他手里还握着根缠着布条拐杖。
拐杖的顶端,还镶嵌着颗会发光的珠子。
他仿佛天生张严肃的面容,不必说话,便已不怒自威。
“大巫师,新娘已至。”
轿子到达山顶的时候,葛娘和村长等人连忙走上前去,跪拜大巫师。
“嗯。”
大巫师只发出了个单音,嗓音近乎粗哑。
轿子里的逐星透过缝隙,瞧见了外头陡然大盛的火光,也听见了那群村民们的欢呼。
大巫师念着枯涩难懂的咒语,他拐杖顶端的那颗珠子仍然闪着冰蓝的光。
巨大的张桌案上,摆着的是村里的每户人家上供给神明的五谷荤食,所有人都在虔诚地期盼着神明能够给予他们更多的馈赠。
用轿子里的少女作为代价,他们愿与神明换取所谓的安宁。
这场盛大的祭祀仪式持续许久,逐星在轿子抱紧了双膝,她的眼睛始终在透过缝隙望向外面,她在期盼他的降临。
大人,他会来吧?
天池的水翻涌之间,仍有细碎的冰在里头若隐若现,缭绕的寒气如连接天地的云雾般,更添缥缈神秘。
谁都不知道,这天池究竟有多深。
但那底下,确乎是埋葬着数百年来许多被献祭的少女的尸骨。
而今晚,这里或许将再添具年轻的尸骨。
直到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逐星透过眼前遮挡的珍珠流苏,隐约瞧见葛娘那张面容。
她竟是这么多年来,第次对逐星笑。
她朝逐星伸出手,“夫人,请下轿。”
逐星觉得她的笑容,莫名渗人。
她拍开葛娘的手,却被她拉住了锁链,强行地拽出了轿子。
大巫师仍然在念着没有人能听得懂的咒语,像是在与所谓的燕山山神对话。
当逐星被葛娘和另外个男人拽着按在天池边缘的时候,她感受到了那池水迎面拂来的刺骨寒气。
“作为神明的新娘,是夫人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大巫师粗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听不出任何波澜。
逐星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就偏过头,怒瞪着这个花白的胡子直长到了腹部的老头。
“谁要这种福气?你喜欢你怎么不嫁啊死老头子!”
逐星咬牙骂他。
但大巫师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怒骂似的,只抬了抬下巴,示意抓着逐星的人,将她扔进天池里。
而他自己则对着拐杖上那颗珠子,又开始念起了咒语。
声声的铃铛声响起。
此刻的逐星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她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就在逐星被葛娘他们推入天池,失去重心的那刹那,她恍惚间好像在缭绕的寒雾间,望见了他的脸。
他穿着身殷红的长袍,头发仍然很短,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开些许,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手指间飞出来的银色流光如同绳索般,迅速地缠住了逐星的腰身。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
他们眼见着位身着红色衣袍的神明从天而降。
而神明手指间淡色的流光转,
他的新娘,就已经在他的怀里。
第14章愿意信他
数百年的时间,这是燕山村人第一次真正见到传闻中的神明。
无数凡人都曾想象过,神明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但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得见?
但在今夜,在此刻,所有信奉神明的燕山村人,终于得以望见,他们一代又一代人数百年来一直信奉的神明,原来是这副模样。
那是一张绝对漂亮无暇的面容。
肌肤苍白,唇色稍淡,眉眼似画一般,犹如浓淡得宜的春景,令人只一眼,便觉无端惊艳。
他们眼睁睁地瞧见身穿殷红长袍的神明,将他们献祭给他的新娘,抱在怀里。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也亲眼瞧见神明伸手时,指尖凭空出现的银色流火窜出,竟直接穿透了大巫师的膝盖。
那该是何等钻心的痛。
在场的人无不胆寒。
大巫师倒在地上,他的拐杖已经跌落尘土,拐杖顶端的那颗珠子骤然碎裂。
这个向来严肃到没有表情的老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满脸惊慌地伏跪在地,忍着腿上的剧痛,他仍在大喊,“神明恕罪,神明恕罪啊……”
整个燕山村的人都跪了下来,磕头时,嘴里还重复着大巫师一遍又一遍说过的“神明恕罪”。
唯有倪安岚后知后觉。
他站在那儿,亲眼望见那位众人口中的神明将那个纤瘦的姑娘揽进了他的怀里。
倪安岚几乎忘了反应。
直到他的父亲强硬地将他拉住,迫使他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或许在整个燕山村里,除却逐星之外,倪安岚是唯一一个怀疑过神明究竟是否存在的人。
但他从不敢将心里的怀疑显露出来。
他选择装作糊涂,所以他和逐星就注定是不一样的人。
这一刻,这个少年,像是终于恍悟。
他指节曲起,紧握成拳,却最终又徐徐松开。
而此刻,就在自己母亲身边,随着众人一起跪拜神明的白灵,忍不住偷偷抬头,在周遭亮如白昼的火光之中,她望见了神明的脸。
白灵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人。
她几乎是忘了反应,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不远处那个身着殷红衣袍的年轻男人,直到她的母亲,强硬地按下她的后脑,将她的额头抵在尘土里。
没有人敢对神明不敬。
逐星头上的那只金质的花冠掉落在地上,珍珠串成的流苏断裂,一颗颗地珍珠散落。
有的甚至落入了寒凉的天池里。
慕云殊看见了眼前的女孩儿那张刻意被精心打扮过的面容。
他还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耳畔像是隐约有自己的心跳声传来,他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而在面对她那双眼睛的注视时,他忍不住侧了侧脸,躲开她的目光,他喉结动了一下。
“大人……”
逐星呐呐开口,嗓音像是还带着不自禁地一丝哭腔。
那是惊吓过后的颤抖。
慕云殊最见不得她这样一副可怜的模样,他忍不住动了动手指,还是没有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半晌,他抿了一下嘴唇,垂着眼帘认真道歉,“抱歉,我……来晚了一点。”
然后,在他手掌间,细微的银光闪烁。
如同天幕间零碎的星子串成了一抹模糊的轮廓。
那一刻,无论是燕山村人,还是逐星,都亲眼瞧见,那银光渐渐凝聚成形,最终转化为一只活生生的胖狸猫。
狸猫歪着脑袋,在瞧见眼前的逐星时,它就“嗷呜”了一声,然后扑进了她的怀里。
它毛茸茸的尾巴就在逐星眼前晃来晃去,脑袋不断蹭着她,表达着自己的亲昵。
“我去找它了,耽误了一点时间。”慕云殊指了指她怀里的胖狸猫。
昨夜逐星熟睡的时候,他还听到她的梦呓。
这只猫对她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
当这只狸猫出现的时候,不但逐星感到无比意外,就连不远处在人群里伏跪着的白灵,也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那只猫……那只猫她明明已经把它扔进井里溺死了!
也是此刻,慕云殊的目光忽然越过众人,直直地看向她。
那双眼睛里,犹带寒凉。
在逐星抱着猫惊喜地叫“胖胖”的时候,慕云殊指节微屈了一下,淡银色的流光飞出,指节锁在了人群中,白灵的身上。
像是尖锐冰冷的刺,迎面袭来。
白灵尖叫一声,瞪大双眼。
她的手腕,在一瞬被光刺穿透。
根本没有留下丝毫血痕,也没有任何伤口,但却那样真实地穿透她的骨肉。
那样剧烈钻心的疼痛使得白灵一下失去力气,在惨叫声中摔倒在地,瑟瑟发抖。
此刻,她的父亲母亲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可他们却并不敢上前去扶起自己的女儿,只能伏低身子,更用力地磕头,乞求神明的宽恕。
月亮已经显露出浑圆的轮廓,在这燕山最高处,仿佛月华已触手可及。
月光似流火,在淡银色的光影中,燃烧在燕山村人眼前。
他们的衣衫完好,没有被任何火焰灼烧过的迹象,可他们此刻的神情尤其痛苦,惨叫声连绵起伏。
仿佛他们的血肉正被真实的火焰寸寸燎过。
愚昧的根早已种下,这些人永远不可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们只会认为,这是来自神明的迁怒。
慕云殊始终冷眼看着他们在虚无的幻象里挣扎,那张面庞上神情很淡。
后来,他将目光重新落在了面前的女孩儿那张秀美的面容。
“逐星,我们一起跳下去。”
他抬手指向身后那一方始终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的天池,宽大的衣袖在夜风中翻飞。
他问她,“好不好?”
逐星抱着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她瞪大双眼,一时愣在原地。
“相信我。”
他望着她,语气很认真。
天池水在无声翻涌,缭绕的寒气就好像是慕云殊第一次遇见逐星时,在云端天阙里,曾遮过他眼帘视线的缥缈云雾。
慕云殊很清楚,在这幅《燕山图》里,逐星是注定要被献祭的新娘。
她注定会在这一天,被投入天池。
这是他都难以为她更改的命运。
如果擅自在《燕山图》里抹去她的身形,或许她就会像在《卞州四时图》里那样,凭空消失。
慕云殊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那么做。
所以现在,她必须要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跳下天池。
只有这样,慕云殊才能从这种既定的宿命里,为她寻求新的生路。
因为她被设定好的命运,就只到被献祭,被投入天池里的这一段,在这之后,是生是死,都不再受原本设定的束缚。
这都是慕云殊这些天一点点推测出来的。
而除了这个方法之外,好像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必须“死”在这些人的眼前,然后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当那燃烧的银色流火都开始湮灭消失,当所有人在被这样灼烧血肉的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们迎来了喘息之机。
而逐星,也终于有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