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蕴伸头探脑,四下看了看,以为无人发觉,自己揉了揉额头,就当无事发生,殊不知她的滑稽样子被众人看了个遍。
薛素跟了进去。
辛夷正在铺床焚香,见李蕴回来,笑着迎上来,服侍着她脱下外衣,余下的话也不多说,只颌首向薛素示意了一下,便出去了。
李蕴正要扑到她柔软宽阔的龙床上,眼角余光瞥见薛素立得端庄优雅,像一幅壁画似的,寝殿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皇后,朕要睡了。”
做皇后的,当然是比较好面子了,人前要高大威武,人后也不肯雌伏,李蕴也不好意思直接赶她回去,要是宫里头好事的人知道了,准会传出什么“帝后失和”的谣言。
薛素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垂下了头,倒显出几分委屈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人一着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外间雪大。”
李蕴顿时泄了气,这理由太正当了,薛素待她好,她也该为薛素多着想着想,万一她回正阳宫的途中伤风受寒,愧疚自责的还不是李蕴。
更何况,皇后娘娘留宿皇帝寝宫,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李蕴脸皮微烫。
不过,她还是挣扎了一下:“皇后你生得这样高,生活中应该有许多烦恼吧?比如太上宫的床,大约是不合你尺寸的吧?”
太上宫那么大,她就不信,只有这一张床。
片刻后——
李蕴躺在床上,无比后悔,方才一时嘴快,没能考虑周全,致使薛素有机可乘,为了力证太上宫的床睡得下她那八尺长的身躯,硬要和李蕴挤在一张床上。
薛素呼吸平缓,心跳“咚——咚——咚——”的,十分规律整齐,李蕴心虚,缩在床角不敢靠近她,希望她早点睡熟了,自己好金蝉脱壳,换个偏殿睡。
她紧张地盯着薛素的脸,渐渐的,就被她优美的唇形吸引住了。
润润的,闪着亮光。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灼,薛素眉心微蹙,翻了个身,侧对着李蕴,那张敢叫天地失色的美人面,在李蕴面前放大,令她瞪大了眼,屏息起来,不敢打扰。
李蕴看了半夜,越看越精神,怎么会有人不论什么角度,什么姿势,都这样好看呢?
唯一有些遗憾的,或许是她没有耳洞,戴不了明月珰,翠玉滴。
李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也没有。
十二岁的时候,她和无相子坐在报恩寺大殿外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看新一届的师弟们受戒,一个个锃光瓦亮的小光头,变成了灰扑扑带圆点的小光头,好几个师弟疼得眼泪鼻涕直掉,搞得师兄们手忙脚乱,不仅要完成任务,还得安慰他们,一时间,哭喊声、埋怨声、哄小孩儿的声音杂乱不堪。
李蕴正幸灾乐祸。
无相子忽然说:“昨天秦大娘上山了。”
她心里咯噔一跳,秦大娘夫妇在山下有几十亩水田,以种莲为生,没有孩子,又诚心向佛,心里把山上没有父母的小和尚当做自己亲生的骨肉,常常白送莲花莲子莲藕给他们打牙祭,李蕴作为山头上唯一的姑娘家,自然格外受她关注。
李蕴打小穿的衣裳,头上戴的花绳,屋里摆的绣花线缠的“老虎头”,上面插满了银针,都是秦大娘每次上山给她带的。
她一心想让李蕴做个好女儿家,偏偏李蕴就没生那根筋,看见针线就想跑。
无相子面色沉重,煞有介事:“她说,女孩儿家来了月信,就该穿耳朵了。”
李蕴瞪大眼睛,捂着自己的耳朵连连摆头:“穿耳朵?我不要,痛死了——”
“她说再大一点就不好穿了,会更痛。”
“我穿那东西做什么?师兄弟们会笑死我的。”
“我又不会养女娃,都是秦大娘教的,你爱穿不穿吧,不过明天她上山送莲藕,肯定要找你的。”
李蕴从三丈高的树杈一跃而下,就要往外跑:“我叫三能到山门处守着,一看见她上山,就给我报信,到时候我去师叔那里躲一躲,你可不要出卖我。”
“我这人天生老实,不会撒谎,你当秦大娘猜不到你在哪?”无相子从来奈何不了她,只要李蕴不喜欢,就从来不逼她,最多是打打嘴仗,调侃两句。
“反正你不明说,她也不好意思打扰师叔,嘻嘻。”
“不过她说——”
“她说什么?”
“没说什么,玩你的去,记得回来做晚饭,厨房里的茭白都蔫了。”
“我约了一清师兄下山买糖人张的二龙戏珠,你就自己找点吃的吧,实在不行,去寺里饭堂蹭一餐!”
李蕴已经不见了人影,只留下响亮的回答在山寺中回荡。
回忆像墨色渲染,渐渐模糊开。
“哎——”李蕴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翻身平躺下来,无相子把她养大很不容易,她离开老鸹山这么多年,连个信儿都没给他递过,甚至不知道他早就下山去找心上人了,真是不孝。
铜壶里的水漏过三更,外头风声更紧,李蕴甚至能听到大雪压弯庭中松竹,簌簌落下的声音。
大雪,总让她想起很多事情。
比如,她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扔进了雪地的乱葬岗,那里有一片梅林,吸食人的精血,开得分外灿烂妖娆。无相子喜爱梅花,为了赏花,蹲在雪地里等了一夜,以酒取暖,酒喝光了,人也冻僵了,身上积了厚雪,像个雪人一样,动也不动。
抱着李蕴的老太监惊慌失措,根本没发现他,把她扔在雪地里,喃喃自语:“小公主,不是老奴狠心,你要怪,就怪自己投错了胎,不该从娘娘的肚子里生出来吧!”
老太监跑了,她就拼命地哭啊,哭啊,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差点睡死的无相子才醒过来。
“佛祖都说了,做人呢,不要强求,你虽然是个小娃娃,但也要懂得,吵醒旁人是不对的。”
“哇——”一注热流浸透了包裹婴儿的襁褓。
老道士一边脱了自己身上破烂的冬衣,一边嫌弃地将婴儿提远了些,顺手剥开她的襁褓,自言自语:“啧,说好的不强求,你又要玷污我的梅林胜境,小子,你慧根实在浅薄啊——噢,是个女儿家,女儿家好啊,到了十六岁,凤冠霞帔,大红花轿送出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无相子的入室弟子了,法号,嗯,法号‘平安’……”
“平安啊,东都又下雪了。”
第15章
一早醒来,又不见了薛素的身影,李蕴长舒一口气,唤了辛夷进来。
辛夷备好了热水巾帕,服侍李蕴梳洗,轻声道:“昨日陛下吩咐,将蓬莱殿里的姜良人迁出来,今早何秀亲自去了,发现蓬莱殿中宫人怠惰不堪,欺上瞒下,不仅不侍候良人起居饮食,连她份例中的炭火棉衣也敢侵占!何秀没来得及回禀陛下,都按宫规处置了。”
李蕴皱眉:“那姜氏如何了?”
“姜良人卧床一月有余,蓬莱殿无人上报,何秀说,她形销骨立、面如死灰,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李蕴大惊,好好的姑娘被“她”扯进皇宫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进宫来一天好日子没享受过,阎王殿倒走了一遭,实在罪过。
“请太医了吗?”
“请了,正在玉芙宫替姜良人诊脉,皇后娘娘一早便过去主持大局了。”
李蕴点点头,又问:“今日没什么别的事吧?”
辛夷了然,知道李蕴想去探望姜月,却又不知道当下情境合不合适,毕竟她根本不记得这些妃嫔跟自己到底有过什么渊源,万一中了套闯了祸,还要给皇后和太傅惹麻烦。
陛下,一直是个善良的人,但愿那个铁血手腕、浑身尖刺的“陛下”,再也不要回来了。
“今日原就是休沐日,陛下去后宫走走,也是理所应当的,姜良人受了这么大的罪,想必也是盼着陛下亲自替她主持公道的。只是皇后娘娘殚精竭虑,替陛下打理这繁杂的宫务,已经分外辛苦了,陛下千万不要责怪娘娘。”
辛夷并非内务府在京都富户小吏家遴选的宫女,她是李蕴亲自带进宫的,虽冰雪聪明,善解人意,但一直在帝后身边,少些勾心斗角的磨练,她这样说,换了一般的帝王,立刻就要疑心她被皇后收买,是薛家的眼线了。
李蕴不笨,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其中关窍,但她对辛夷有一种无来由的信任,心里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希望帝后和睦,后宫安定。
“昨日朕见皇后穿得单薄,内库里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皮子?叫司衣司的人依制裁两件披风,送去正阳宫。”
辛夷笑弯了眉,两条柳叶儿似的细眉轻轻淡淡的,宛若云烟,偏偏合衬她的杏眼,两个小巧的梨涡缀在两腮,甜蜜可爱,让人见之生喜。
“奴婢记得库里还有几件紫貂,娘娘大气恢宏,正适合这样的颜色,陛下有心,娘娘定会欢喜不已。”
李蕴忽然想起薛素鲜红润泽的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有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那样的倾世佳人,确实适合紫色,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嗨,谁不喜欢美人儿呢?就连木讷寡言的一清师兄,见着寺里借住的那位面皮白嫩的小公子,也会多关心两句呢。
李蕴用了膳,又坐着昨日那辆带篷盖的马车,轱辘轱辘地往玉芙宫去了。
座下的垫子似乎软和了不少,车内弥漫着梨花木的清香,所有边角都用麂子皮包住了,连车轮滚动的声音,都变轻了不少。
她带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向辛夷。
辛夷笑道:“娘娘说,陛下久病初愈,却是坐不住的性子,定会忍不住到处游逛,用这辆车,至少能坐得舒服点。”
薛素心细如发,思虑周全,任何有关于她的事,都关怀备至,这让李蕴有些惭愧。
“要不,再叫司宝司多打两支凤钗步摇,我……朕看皇后身上的饰物也有些陈旧了,咳——”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这样,也不算失了老鸹山山民的礼节吧?
辛夷一拍手,连连叫好,又替她出谋划策:譬如送衣物送饰品,当然是送上一整套比较好,那么不如再加上衣裙鞋袜、钗环黛佩;有了衣裳首饰,当然要选个合适的时机送出去,那就摆个赏花赏雪的席面,请娘娘小酌几杯,正好还能恭贺娘娘的生辰——
“等一下,你说皇后她的生辰就在这几日?”
辛夷点点头。
李蕴陷入了沉思。
她虽然是个皇帝,但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身无分文,一无所有,生辰礼不同其他,要是就这么敷衍过去,明显不符合她仗义交友的做派。
她正想着要送什么礼物,转眼间已经到了玉芙宫,这里离太上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从前一直是宠妃的居所,不过,自薛仪为后开始,这里便再没住过人,修缮倒是年年修缮,宫里却再也没有一个妃子敢自称受宠了。
李蕴选了这里做姜良人的新住处,一是她乃太子生母,住得太简陋,不免有些闲言碎语,胡乱揣测李漼的地位是否稳固;二来也算是李蕴对她的补偿,姜月一个人在宫里,诚惶诚恐,步履维艰,与当年孤立无援的李蕴何其相似。
又或许,她私心里还有些对薛仪的挑衅。
李蕴进了玉芙宫,薛素正坐在上首,窗边的美人榻上斜倚着一个面色苍白、枯瘦伶仃的女子,她病容憔悴,却也隐约看得出眉清目秀,温柔婉约。
这应该就是姜月了。
薛素面无表情,端着青瓷盏微抿一口,李蕴进来,她一反常态,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是醋了?
李蕴顿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又矮了一头。
“皇后起得好早啊!”李蕴讪笑着,迈向姜月的步子一转,小心翼翼地在薛素身边坐下,“原是想跟皇后一起来的,没想到睡过头了。”
薛素瞟了她一眼,眸中流光溢彩,显然已被她的讨好取悦了,温声道:“陛下辛苦,多睡一会儿也无妨。蓬莱殿的人妾身已经处置了,太医说姜良人只是身子有些亏空,多休养几日就无碍了。”
姜月垂着眼,默不作声。
“好好好——”李蕴转向姜月,“良人受苦了,都是朕的疏忽,才纵容了蓬莱殿那群刁奴,你就在玉芙宫好生休养,朕会让漼儿多来陪你,你们母子二人,也该好好亲近亲近。你生子有功,太子又是宫里唯一的子嗣,朕打算年底提一提你的位份,晋为‘娴妃’,作为一宫主位,掌管这玉芙宫才算名正言顺。皇后,你觉得如何?”
薛素眉心微皱,却也没说反对的话。
姜月猛然抬头,眼中尽是疑惑不解,但当她的视线触及薛素,忽然有些不自在地躲开,低声道:“多谢陛下恩典,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娘娘”四个字,咬牙切齿,带着不为人知的怨恨。许是她掩藏得好,又或者是她大病未愈,声音低沉沙哑,旁人听不出她的情绪。
李蕴没注意到姜月身上的不对劲,只顾着高兴,眼神又在薛素脸上绕了一圈,确定她没有不高兴,才放心地说:“皇后要是有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朕和姜良人叙叙旧。”
薛素冷哼一声,望向姜月的眼神带着几分敌意,她声音幽冷,道:“陛下且记着回宫的路,不要麻烦妾身来接。”
李蕴:“……”
这是威胁吧?很明显了是不是?
偏偏李蕴还就吃她这一套,立刻站直了,任她数落。
薛素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姜氏这事,就是当着她的面,妾身也要说,妾身虽有不察之责,但姜氏自入宫以来,得了陛下的吩咐,就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面,就连册封的仪式都没办过,本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陛下要晋封她,自然无可厚非,可太后那里,不会轻易点头的,妃位以上,妾身没有册封的金印,陛下自己想办法去问太后娘娘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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