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个信庭呢,不管了?”
湛离闻言便想起苍茫雪地上凄凉的尸首,目光一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管了,也管不了,信庭自己破开阵法,从鹤鸣山上逃跑了,他说他会自己解决,别人门内家事,也轮不到外人插手。”
子祟嗤笑了一声,满脸鄙夷:“上神这时候倒是意识到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手了?怎么,上山之前,信誓旦旦去要人的,难道不是上神你?”
他脚步一顿,轻咳一声,别过了脸,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诚然,他上山的目的,确实是要把信庭带走,因为他相信,信庭不是会欺师灭祖的人。
而且,信庭也确实不算欺师灭祖十恶不赦。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天下事,错综复杂,并非是非黑即白。
那中间,还隔了一层蒙蒙的灰。
子祟见他不说话,更是勾动唇角露出了那颗小小的虎牙:“上神是看见那宁亡人的死相了吧?你说信庭,到底是错是对?他亲手杀了他师兄,陆宣之追杀他六十年也不算无辜,可若他不动手,那宁亡人也必死无疑,上神呢,上神会怎么做?若上神是信庭,是眼睁睁看着他血尽而亡痛苦不堪,还是亲手给他个痛快?”
他忽然紧紧攥起手,随即又倏忽放开,淡淡一笑,衬着温和晨曦:“若我是信庭,若你是宁亡人,将你断骨剥皮,开膛破肚的,就不会是别人。子祟,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这个答案,满意吗?”
子祟愣了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曜石一般的眸子里宛若星河灿烂:“满意,满意!”
他随即不语,转身只顾离去,只是那紧紧拧成一团的眉眼,自始至终,未曾放松。
这一行走了三天,便到了锦官城。
刚一走到热闹繁华的城门口,就见城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了,来人身长七尺,一头青丝束得一丝不苟,寻常而普通的面容却格外年轻,一见了他们便躬身一笑,脸上五官都绽出春意来,迎上前:“二位可是湛离神君和子祟神君?”
两个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小的正是好雨楼的掌柜,姓应名时雨,奉北疆王之令,特在此等候,好雨楼已经备下了酒菜,二位神君的朋友已经先一步到了。”
好雨楼的掌柜也正是这锦官城的城主,这些年来,一直仰赖于他的雷霆手段,才能将锦官城之名,传得家喻户晓。
“北疆王……?”子祟一愣,“那个朋友又是谁?”
湛离一猜就知道攻打马腹的时候,全程病得人事不省的岂无衣显然没给子祟留下印象,只好轻咳了一声:“跟知逢小道君在一起的那一位。”
子祟更愣了:“知逢小道君又是谁?”
湛离:……
他也没想到在子祟面前露过脸的知逢小道君也没能给他留下印象,眼见着那应时雨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只好又尴尬轻咳了一声:“算了,你别管了。”
说罢,又向他说道:“既然殿下和应掌柜有心,还请带路,多谢。”
应时雨这才回过神,连忙压低了腰,不敢直视他温柔起来显得仙气飘飘的眼睛:“不敢不敢,神君请跟我来。”
“既然殿下提前备下了酒菜,那他难道也在锦官城?”雁荡镇的重建这么快就完成了吗?
他连忙摇了摇头:“回神君,殿下不曾脱身,只是知道二位神君要路过锦官城,特意传书过来,让好雨楼提前准备。”
“那……那位朋友到底是谁?”
他神神秘秘的,回身一笑,只说:“神君稍安勿躁,等到了就知道了。”
说着又自顾自压弯了腰,在前领路。
锦官城以花闻名天下,织锦更是一绝,除此之外,还有两物十分有名,其一,是集天下乐舞优伶美食好酒的好雨楼,另一,便是从南至北贯穿整个锦官城的千里花道。
千里花道两边摆满了开得正好的鲜花,都养在盆里,平日里养在别处,开放后就搬来摆在路边,一旦花谢再搬走,随季节而变动,保证千里花道每天都有盛开的鲜花,因此一年四季每天都有不同的风光。
湛离和子祟,就站在这样一条美不胜收鲜花簇拥的大路路口。
正所谓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初春刚过盛夏未至,只有一人高的粉嫩桃花中夹杂着低矮而五颜六色的报春花,勾勒出春天最直接的模样。
这个人间如此美好而花香四溢,湛离克制不住欣喜,就这么微微勾起了唇角,那种天生的温和化而成为某种飘然世外的气质,似乎在他身上笼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澄澈佛光。
子祟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又想起了当年青衣小童站在满天神佛身边身披霞光的模样,心下突然升起某种绝望。
有些人生来就像他,就该高高在上慈善温柔,而另一些人,则生来就像自己,只配在血海里挣扎,就算出身对调,也是不合适不搭调的。
这是命,注定的。
哈,不过他是天生不信命的人。
当下伸脚一踹,湛离神力尽失又身负重伤,毫无防备之下生生被踹了个踉跄:“你干什么!”
子祟冷哼了一声,长眉一挑,简单明了地把“不爽”两个字写在脸上:“去好雨楼。”
与其等这厮在这里观赏春色,他宁可先去好雨楼看看是哪个神秘人在等他们。
应时雨连忙往旁边一请:“神君,这边请。”
湛离瞥了他一眼,也懒得跟他计较,不如说他现在也弱得很,只能收起了自己沉浸于人间的小欢喜,先跟着小侍从赶到了好雨楼。
☆、步步为营
好雨楼不愧是天下一绝,格调装饰都并非人间一般的酒楼乐馆可以相比,优伶们巧笑倩兮在大厅中间的舞池里翩然起舞,帷幕后的乐师奏的是夏后启带下界的天曲《九辨》。
应时雨将他们一路领上了最高的雅间,一推门道了声“神君请”,就见已经有人在背对着门口,一边赏舞一边独酌了。
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朋友”居然是禅灵子!
湛离心下立刻涌上了一股无力感:“你怎么在这?青耕呢?”
这厮不会真把青耕炖了吧?
禅灵子这才恋恋不舍的把眼睛从身材姣好的优伶们身上挪回来,为表歉意,还将桌上酒壶里插的一朵桃花撷下来,抛到了舞台上,被那领舞的妖媚优伶接了,回了他一个媚然生香的眼色,这才转过身来,手里还端着青瓷的酒杯,和他这身格外张狂的满绣红衣一配,更衬得他活像是个来逛青楼的纨绔浪荡子。
他没答湛离的话,只是先摇了摇手里酒壶:“应掌柜真是酿的一手好酒,还劳烦再帮我送一壶上来。”
应时雨连忙躬身应了声是,这才退了出去,还贴心带上了门。
禅灵子这才吊儿郎当半倚在软垫上,就差跷二郎腿了:“送回堇理山了啊。”
“这么快?”
“你虽然是神力尽失了,小爷我却还是能凭虚御风的,怎么,不服?”他端着酒杯一敬,得意洋洋,“不服你咬我啊。”
……他是真想泼这二百五一身的酒。
只不过,拜这近千年的良好教育所赐,湛离能对禅灵子时不时干出来的傻缺事以及脱口而出的蠢话视若无睹,但……
子祟就不讲什么教养和道理了,眼疾手快就已经是一杯酒泼了过去。
湛离阻挡不及,却见禅灵子随手一拨,清脆的琴音一响,酒水就停滞在了半空,随后才坠下来泼了满桌。
幸好幸好。
偏生禅灵子还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唉,可惜可惜,这可是十八年的桃花酿呢,好雨楼有十二花神酿,用当季鲜花酿制,要一直密封到第二年才能喝,若不是沾了那毛头小子岂无衣的光,凭我们可喝不到十八年的陈酿,浪费了浪费了。”
湛离伸手拉了子祟一把,一起坐下了,这才十分无力地说道:“……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才严肃起来,放下了酒杯,过于一本正经的神色让湛离难以适应。
“我将青耕送到以后,山神还没回来,我就去了一趟复州山。却发现……复州山和堇理山的两位山神,都死了。”
湛离大惊:“什么?”
便是子祟也忍不住皱紧眉头追问了一句:“怎么会?”
“你们俩也知道,异兽一向是独立于三界的,跟仙庭地府都没有什么往来,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安心受各山山神管辖,可这次……先是跂踵和马腹这样的凶兽莫名其妙出了山,再又是山神被杀,此事,定有蹊跷。”
湛离眯起眼,脸上的神色也严肃起来,透着一种生人勿近不可亵渎的气息:“果然……我们后来路过了章莪山,发现狰和毕方也是一样的情况,看来当真有人,在算计着什么,要把这些凶兽,挨个放出山。”
只不过,后来事情繁杂,他没顾得上去看一看章莪山山神的情况,想来,很有可能也遭了毒手。
禅灵子不答,又斟满酒抿了一小口,这才反问子祟:“你当初,为何偏偏跑去那个小村庄里屠村?”
子祟这才细细回想了一下:“杀欲犯了,鬼门正好打开,就出去了,一出鬼门,就是那个染了瘟疫的小村子。”
“你难道没有怀疑过?”
他两手一摊十分理所当然:“我杀心上来了,有人杀就行,哪管那么多?”
湛离:……
禅灵子轻轻嗤笑了一声:“别说他,你自己不也没怀疑过吗?你就没想过,为何下界之时偏偏被送到了那片山林里?”
“我……?可我是被师尊们亲手送下界的,我还当准神下界都会去一个随机的地点……”
“犯什么傻?送准神下界渡劫是多重要的一件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给你安排个地方?按道理,你是要被送到都广之野的建木底下的。”
建木是连接人间与仙庭唯一的通道,也是他下界的唯一一条路,无论如何也不该被送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
湛离深思片刻,忽然觉得头疼不已,甚至捂着脑袋低下了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不停搅动,即将破体而出。
“湛离!”
子祟刚要伸手扶他,就听禅灵子一声厉喝:“离他远点!”
他冷笑一声,嘀咕了一句“果然”,随即抱过身侧忘虚琴,跟着堂下乐师演奏的九辨的曲调随手一拨,湛离后脑,就钻出一根针来!
湛离伸手一拔,就将那根针从脑后拔出,剧烈的疼痛感立刻随之消失,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根针便犹如齑粉一般随风消散。
“这……这是什么东西?”
禅灵子复又把忘虚琴放在身侧:“针。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我大概猜到你自始至终,对身边的事没有任何怀疑的原因了。”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后脑,针尖太细,连血都没有出,更不要说是伤口了,然而……
脑袋里留着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扎进去的针,实在不算是一件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禅灵子没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现在,再来想想,为什么要改变你下界的地点,又为什么要把子祟引到人间?而且……还正正好,引到了你的面前?”
湛离看了一眼伸着手,想扶他又不敢,注意到他目光只能后知后觉地把手收回去的子祟,这才说道:“有人,在刻意制造我们的重逢。”
他嘿嘿一笑,撕掉那层正经的皮,私底下依然是那个二百五:“还算聪明。”
“我应该是很容易注意到这个疑点的,可我没有,是因为这根针?”
他的思考和想法,居然受到了一根针的局限?
“可……为什么?”子祟觉得自己也被暗算了,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爽,捏成拳的指缝间甚至隐隐冒出些煞气来,“让我跟湛离重逢,有什么好处吗?”
禅灵子瞪了他一眼:“这才多久啊,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就给你查个底掉?”
子祟一噎,满腔的不爽之下眼见着又要起了杀欲,湛离只能轻飘飘一把把他按住,便又追问:“事到如今就少蒙人了,快说!”
“没蒙你们,我是真的一筹莫展,但你倒是提醒了我,你说你们的重逢是有人刻意安排,没错,那……相遇呢?”
“相遇……?”
子祟扭头看了身侧白衣青缎的准神一眼,又垂首看了看被他佯装自如按住的手,恍惚间又想起了当初那个身披霞光脚踏云彩的青衣小童,这才说:“我想杀他,所以脱离了大队,专门去找他。”
禅灵子对此不做评判,只瞥了湛离一眼:“那你呢?”
“走丢了。”
“那可还记得你是怎么走丢的?”
湛离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忘了……都过去八百年了,我又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
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