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尔簪花插满头》TXT全集下载_22(1 / 2)

信庭这便放下碗,干枯的脸褶皱纵横,更显得那双透着些许浑浊的眼里有隐藏的暗芒,他人间匆匆几十载的过客,阅历却比湛离这个活了近千年的准神要深厚得多。

“神君若未曾动心,何以心藏断角?”

他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膛:“你……”

“神君请勿介怀,那断角含带煞气,腐蚀心脏,威胁到神君的性命,幸好先前有无名派的高人为神君压制,才不曾造成更严肃的后果,现在……”

湛离一骇,他现在连感应都感应不到,按在胸膛的手忍不住攥成了拳头:“那断角呢?你不会把它取出来了吧?”

“以前,神君的肉身乃神力所化,用神力包裹即可将煞童的断角完完整整地藏于心脏,不碍行动,然而一朝神力尽失,肉身停滞,与常人无两,断角卡于心脏,如刀戳针刺,导致痛苦异常,又无法取出,所以老朽已将断角暂时封印,神君才感觉不到。”

他几不可闻地微微松了口气,一颗心刚安稳放回原地,随即却又高高吊了起来:“封印?不会损坏这只角吧?”

信庭看了他一眼,低低笑出了声,带着某种慈祥和善:“神君……当真未曾动心吗?”

湛离又是一怔,脸色无端烧红,他为这断角疼了一路,随着心跳在他身体里肆意□□,乍一消失……

反而怀念起来。

哈,他可真是犯贱。

“这是……子祟的东西,我只是暂为保管,时候到了,得还回去,所以不敢损坏。”

“是吗?”信庭凉凉收走了根本就没动过的碗筷,慢吞吞起身,只丢下一句,“神君这劫,想来难渡得很。”

湛离:……

只是脑海里,依然不可制止地想起了子祟。

想起了他在等活地狱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致命折磨,想起了他为了克制杀欲而不惜伤害自己的决绝果断,又想起了倒在净血之中被逐渐腐蚀的笑脸。

不知为何,他想起来的,都是那厮一身染血,或疯狂或绝望的模样。

忍不住伸手抚上心口,先前疯狂的断角这会正安安分分沉在心底,一如断角的主人,在时光的空隙里抓准时机,毒药一般渗进心口,在他还没有发觉的时候,就已经以一种令他无法释怀的姿态,占据了所有的角落。

他……这就算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吗?

然而细数一下子祟过往犯下的诸多罪行,简直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要算起来,他也是很想杀他的。

湛离手脚还是有些发麻,弯腰从天然形成的矮小山洞门里走了出去,门外豁然开朗,用竹劈的木条交叉着圈出了一个大院子,那座老坟就立在院中,没有碑,只覆了一层绿油油的野草。

他蹲在坟前,用手指绕着那些野草玩,扭头问道:“你不除除草吗?”

其实他十分佩服信庭这一大把年纪,居然还有力气改造,又或者说是开凿出这样两个并排的山洞来的,但既然爱到不惜冒着危险闯进葬礼夺走尸体,为何……却不好好珍惜呢?

他所在的是左边那间,而信庭正从右边那间走出来,带上了挂在洞口厚实的毡布,随口道:“不必,他活在这呢。”

说着,便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他爱的人从未走远,一如既往,栩栩如生活在心里。

湛离眨了眨眼,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了子祟,活在心里吗……?

“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夺走尸首?”

他顿了顿,摆首道:“一时冲动罢了。等回过神,便已经做了。”

湛离便不敢再问,索性煞有介事地蹲在坟前清理起了那些野草,信庭起初还靠在石头上静静看着他,也不搭把手,更不出声,神都不知道飞到了哪个角落,但毕竟年纪大了,轻咳了两声还是站不住,便回到山洞里休息。

……绝佳的好机会!

但现在的他不能确定信庭有没有动了什么特殊手脚来追踪,只悄悄往围栏外挪了两步,去采了朵小雏菊,再一步跨回围栏内,将花放在坟头,然后向里看了一眼,确认信庭并没有出来,便又壮着胆子往更远的地方走了两步,再回来献花。

如此循环,终于越走越远,见信庭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追出来,才放肆往山下跑去。

不论如何,他只知道信庭在谋划着什么,而自己,是他计划当中的一环,他不确定自己在其中要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总之……

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要去蓬莱恢复神力,他要去渡劫,他要去找子祟。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为何信庭放心地解开了他身上的法术,又放任他随意走动——

这鹿吴山上,用奇门遁甲之术隔绝出了一方小天地,而他,就困于其中。

要破阵,可没那么容易!

☆、不情之请

信庭真的老了,他再如何志若鸿鹄,也无法停滞时间对他的伤害,他已经到了每次醒来都要先思考一下自己是谁,才能记起自己名字的地步,他开始更容易变得疲惫,多走两步都会气喘,身体也越来越差。

他已经将近八十高龄,放在人间,几乎已经是长寿的极限,他很清楚,他再如何努力,也不能够再延长自己的寿命。

他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要做的事,得赶紧做完,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正此时,忽然有某种感应袭上心头——两个中平门之中的杜门被触发了!

这小准神,还真让他找到了八门所在!

只可惜,找错了门。

他艰难翻了个身,动作难免迟缓,门口便忽然响起了类似于婴儿啼哭的声音,一见他出门来,就有一只浑身漆黑的威武大鹰径直停在了他对比之下显得渺小的肩头,漂亮的羽毛甚至在阳光下闪着某种光耀。

——是蛊雕。

那翅膀伸展开来,比成年人的双臂更长,虽然长相与普通的鹰隼类似,然而头上却长了一只犀牛一般厚重的尖角。

信庭一时承受不住,身子便歪倒过去,堪堪稳住了,才腾出空来挥了挥手:“我老了,可背不动你了。”

食人的巨兽蛊雕在凶兽榜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但在信庭这个老头面前,却乖顺得像一只宠物,鸣叫了一声以示不满和撒娇,只是那婴儿啼哭似的叫声,实在不算可爱。

他了解自己养的宠物的脾性,笑呵呵地摇了摇头:“别急,他不一样,他不能给你吃。”

说着,便慢吞吞地御风而起,向阵法中的杜门而去,蛊雕又厉声长鸣,振翅与他比肩而行。

其实,奇门遁甲之术是人间发明出来与神沟通,占卜预测的,只是这沟通没沟通上,仙庭的上神与大佛倒是挺不屑于这东西的,就算凡人再如何祷告,也一样是该旱时旱,该涝时涝,湛离也不过觉得好玩,才多研究了一下罢了。

不过,幸好,至少他有过研究。

即便破阵于他而言,并不算是他专攻的术业,但他至少也能确认了两个门的位置。

一个是真正的生门,而另一个,是没什么用的中平门。

信庭一定能感应到这个阵什么时候被触发,然而,很幸运的是,生门和杜门恰好在两个不同的方向。

因此,湛离触发了杜门以后,就立刻扭头奔向了生门。

只是,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信庭居然已经跟蛊雕混在了一起。

“神君不愧是神君,即便神力尽失,也不容小觑啊。”

湛离还有两步,就能跨进生门了。

扭头一看,赫然就见信庭身后,跟着一只齐人高的黑色巨鸟——蛊雕!

蛊雕注意到他的目光,便扭动脖子宛如婴儿啼哭般鸣叫了一声,信庭呵呵一笑,捋了把胡子,拍了拍蛊雕宽厚的背部:“老了老了,多亏有你呢。”

按理说中平门是破不了阵的,即便他误打误撞碰了杜门,也出不去,因此他根本不急,慢慢悠悠地赶了过来,打算接湛离回去,然而,中途,蛊雕却拼命撕扯他往另一个方向而去,而这个方向,正好是生门的方向!

幸好他最后选择跟蛊雕过来,否则……

或许湛离就可以离开了。

湛离紧紧皱起眉来,眸中尽是严肃,诘问道:“你身为凡人,居然跟蛊雕这样的凶兽混在一起?为虎作伥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信庭轻叹一声,颔首垂下了眉目:“神君,老朽说过,老朽并不会伤害神君的性命。”

说罢,一摆手,阵法运作,湛离就手脚一软,被封住了行动,再次动弹不得,就这么被他带回了那个山洞,只是,这一次……

身边还多了一只对他虎视眈眈的蛊雕,那双鹰眼,盯得他后背发毛。

“抱歉,神君,蛊雕食人为生,实在是吓着神君了。”

湛离仿佛是蛛网上被蛛丝紧紧缠住的蝴蝶,已经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扭头不愿接话,满心都在嘶吼着禅灵子的名字,希望这厮听到了他的呼叫,就赶紧来救他。

但很不幸,禅灵子早就把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反而是信庭,招手把蛊雕赶了出去,随即端端正正在床前跪了下来,苍老的脸上透出一股将死的灰败,似乎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准备之后,才祈求道:“神君见谅,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说罢,便又深深叩首,伏了下去,雪白的胡须和华发,都垂盖到了地上,额头触地一声闷响,硬是唤回了湛离的神。

湛离这会正靠在洞穴的墙壁上,四肢僵硬动弹不得,活像是一尊被人随意摆动的木偶,就算是再如何清心寡欲潜心修炼的准神,也忍不住冷下了神色:“你这是求人帮忙的礼节吗?”

信庭抬起头来,目光里犹如古井无波:“神君见谅,只是神君如今神力尽失,与凡人无异,老朽年纪大了,已经管不住蛊雕了,此举……也是为了神君好。”

他冷笑了一声,一边尝试着尽力挣扎,一边巍然不动地挑起了眉头:“是吗?”

信庭顿了一瞬,垂下了眼眸,叠满褶皱的脸上浮起某种了隐藏的深刻苦痛,浑浊的眼中甚至滚下了灼烫的热泪:“老朽本无心伤害神君,苦熬数十载,如今犹如风中残烛,难以支撑,只有最后一件事未曾做完,须得等到神君相助,还请神君……剜心救人。”

湛离听罢只觉得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忍不住想后退,动弹不得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手脚开始一寸寸冰冷下去:“你说什么?”

信庭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连忙摇了摇头:“不,神君!神君心中封藏断角足有数百年,此断角早已与神君融为一体,老朽助神君一臂之力,以断角为心,不会伤害神君的性命,但神君却可以救人,并没有什么损失!”

挖了他的心,却告诉他并没有什么损失?

湛离确实是个老好人。

以往,阴阳塾的师弟师妹们但凡提上那么一句,不论熟悉与否,什么样的忙他都会去帮,小时候甚至还轻易救助了前一秒刚对自己大打出手的小子祟,可这也不代表,他会无理由地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捐给信庭这么一个与食人凶兽蛊雕不清不楚,还两度软禁于他的人。

更何况……

“你在说什么?神君的心脏,并不是一味药,没有人的心脏可以拿来入药,你到底想做什么?”

信庭不言。

湛离心下一颤,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

“你要救的,是一个死人?”

——那个,一直活在他心底的爱人,他亲手杀掉的,真元派大师兄,真元遗剑宁亡人!

信庭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弯着腰用力咳了几声,这才艰难扶着他,把他带到了隔壁的洞穴,只道:“神君自己看吧。”

这个洞穴相比之下,比隔壁更像是人工凿出来的,顶上还蔓延着树木枯死的根系,里头只有两样东西——一块充当座椅的大石头,和一副干净,澄澈,散发出丝丝寒意,用复杂的阵法加以保持的冰棺。

湛离就站在门口,隔着这一层厚厚的冰以及阵法透出来的微弱光芒,他甚至能看清楚棺中青年的脸,他肤色发白,透着死气,穿着一身素净简洁的蓝色道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双目紧阖的脸,依然能让人感觉到那么一丝冰冷和疏离。

很明显,这个青年就是宁亡人,与他当时在昔时阵所见,别无二致,栩栩如生。

但他已经死了,只是,有人在他死后,依然照顾着他的遗体。

甚至……

信庭不仅在保存并且照顾他的遗体,还用了拘魂术阻止他的魂魄离体,更阻止他奔赴黄泉转世重生!

巨大的恐惧感毛骨悚然,湛离心跳顿时骤如擂鼓,后背汗毛倒立,有凉风从四肢百骸直刺脊椎,厉声道:“你疯了不成!他死了!而且是你亲手所杀!你这不是在救人!人间万物,生由天死由地,各有平衡和命数,你入魔了!”

怪不得,怪不得那坟包上长满野草,连碑也没立,因为那根本就是一座空坟!

他自始至终,都把尸首拘在冰棺里,企图复活!

“我知道。”信庭对此的平静超出了湛离的想象,而这种平静,反而更让人觉得惊悚。

“老朽本是真元派掌门的私生子,母亲将我养到八岁撒手人寰,临死之前带老朽去真元派求助掌门,然而掌门既不愿意收留我,也不肯承认我,所以,我连个姓都没有。是师兄,是宁哥将我留下,说服掌门,让我成了这真元派的弟子。”

“师兄养了我十年,我在门中别无亲眷,只有师兄,我喜欢师兄。所以那年,师兄成亲,我绑了师兄,坏了他的亲事,丢了真元派的脸面,掌门被我气得一病不起,我照顾掌门祈求原谅的时候,被宣之师兄撞见掌门暴病而亡的一幕,因此以为掌门是我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