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离毫无所谓,语气冰冷淡漠:“我只问一遍,子祟,你放是不放?”
“我便不放,你又奈我如何?”
他利剑一挥扬起流光一般的神力,目光里嚣张桀骜:“子祟,我要带走。”
“休想!”
醴女当下煞气大作,铺天盖地而起,一时之间遮天蔽日,宛如浪潮一般劈头盖脸袭来,湛离早有准备,利剑一挥掠影如刃,轻松就将那漆黑的煞气浪潮斩为两半,固守于子祟身前,一步不退。
两个人正要再度交锋的时候,虚空之中就传来了鬼帝苍老的声音:“住手。”
随即一道锁魂链,分别把两个人都锁住了往后一拽。
湛离大骇,那锁魂链是针对地府中人的,凡是地府鬼神皆无法挣脱,但那煞气却生生灼得他浑身一疼,只好连忙神力一涨,将那锁魂链挣开了。
“鬼帝!”
“醴女,不得无礼。”
醴女只好咬了咬牙,恨恨又瞪了湛离一眼,再不敢放肆,老老实实低头应了声“是”。
锁魂链这才哗啦啦从她身上退去,鬼帝又冷冷道:“既然是湛离小神君亲自传话,刑罚自然到此为止,只是……神君当认识清楚,这里,是地府,而不是仙庭。”
湛离连忙缓了口气,静下心来,规规矩矩躬身道:“鬼帝见谅,子祟所为,本是因我而起,一时急切,十分抱歉。”
他只听虚空之中,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随即再无动静,醴女便莲步轻摇,招手带上一干鬼差,径自离开,只是离开前,还不忘再瞪他一眼。
——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敌意。
他也不管,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眼底心间整个世界,也就独剩那血肉模糊的一人。
“子祟,我来了。”
跪九天闯九泉,我来了。
子祟在重重折磨之下已经筋骨寸断,蓬头垢面,血从身下流出来,遍染一方赤土,紧阖双目,人事不知。
——他终于明白为何地府的土地是深沉的黑红色,因为,这里浸润了诸多亡者与鬼神的鲜血!
地府温热腥臭的风轻轻拂过,子祟血肉模糊的手指便微微一屈,身上所有的伤,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逐渐恢复,睫毛一颤,努力睁开眼,就见眼前有道青白相间的人影,顿时打了个颤,竟迅速清醒了过来。
“湛……湛离?你在……干什么?”
他指节一颤,吐出一口血沫来,艰难挣扎着伸出手去,想抓他的手,却又中途缩了回来。
他怕。
怕眼前这个人影不过虚幻,怕自己久等之人再不会来,怕万一……
他也得等上八百年呢?
湛离正盘腿而坐,神思入定,闻言睁开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波澜不惊。
“我在……等风。也等你。”
子祟手又是一颤,终于又往前一伸,试图去抓他的手,惊见自己满手是血污,又担心弄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转而揪住了衣服的一个角落,湛离面上佯装不知,却轻轻往前一递,将自己素白的手盖在他满是血污的手背上。
那只手……
是穿越了八百年的虚妄以后,依然不变的温柔。
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身上逐渐愈合的伤口,疼得他难受,疼得他心口发堵。
“子祟……”
“嗯。”
“我食言了。你的断角,不能还你了。”
“嗯……”
“我被信庭剜了心,你的断角,现在幻化为心,支撑着我的命,得等到渡劫那天,杀了我,才能取出来了。”
子祟忽然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
“你的心是我的。湛离,你的心是我的,没有我,你会活不下去。”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说法有趣,忍不住又低低笑出了声:“你看,我们两个,果然……忠贞不渝,伉俪情深。”
湛离被他一噎,原本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和话题都莫名其妙地抛到了九霄云外,憋了半晌,也忍不住一笑,摇了摇头:“屡教不改。”
“……下次还敢。”
☆、生死之约
气氛一时沉寂,子祟等着身体恢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脑海里闪过他一步一叩首,跪上九重天,那么诚恳而卑微的背影,他那么骄傲,那么尊贵,他荣光万丈,他风华绝代。
……怎么就能为了他,把脊背弯成那么卑微的模样?
他想问为什么,却说不出话。
纠结之下,反而是湛离先打破了沉默。
“子祟。”
“嗯。”
“既然你懂那么多人间词话,那么这句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垂首,目光里有些灼灼的光亮,蒙着一层晦涩的迷雾,轻声说,“信庭剜我心之时,和我说,濒死之时所念之人,便是所爱之人,我说不清什么是感情,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喜欢,但我在想你。”
他盯着血泊之中子祟脏污不堪的脸,认认真真:“子祟,我快死的时候,在想你。”
子祟眨了眨眼,一时错愕,似乎……
他濒死之时,想的人,也是他。
这……便是喜欢吗?
仿佛心脏上重重挨了一拳,有什么东西混杂在血肉之中,片片剥落,种种深情,却让他的胸腔里搅成一团。
他难受。
他说不上来,也形容不了这种过于复杂的感情,只是鼻尖酸涩,眼眶发热,死死咬住下唇,忍住了。
他前生近千年,跌跌撞撞孤独绝望,从没有人跟他说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从来没有人愿意为了他,一猛子扎进深情的海洋,越潜越深,不可自拔。
“湛离……”
“嗯。”
“我不懂为什么,我天生卑贱,嗜杀为生,我十恶不赦恶贯满盈,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光明磊落纤尘不染的准神,要来招惹我?”
他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位翩然世外的小神君,但他知道,不该是他。
站在他身边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他。
湛离沉吟了一声,仔仔细细想了想,忽然站起了身,勾了勾手指:“起来。”
小心翼翼攥住的衣角骤然一松,子祟空落落的,只能不明就里地乖乖听话,坚持着爬起身来,刚想问他要干嘛,脸上却冷不丁地就挨了一记重拳,以至于又被打倒在地!
湛离吐出一口气,衣袂长发纠缠翩飞,收回了拳头,又活动了一下手腕,轻笑:“我有这种冲动已经很久了。”
“湛离!”
好端端地打他干吗?有病吗?子祟下意识就煞气大作,在他身后凝成了火焰。
湛离却勾唇一笑,爽朗而轻快,那张温柔绝色的脸染上了人间烟火气,显得那么近又那么欢喜,笑着说:“为什么选你?大抵是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低劣的人。”
“什么……?”
“我们准神的劫数,是将所爱之人亲手杀死,以断绝七情六欲,确保日后不会再生感情。身为上神,可以爱天下爱众生,却不能单独只爱一个人。子祟,我选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你。”
子祟怔了一怔,就连身上跃动的煞气都是一滞,有些惊骇地瞪大了眼。
……怪不得。
怪不得他总说到了渡劫之日再战个痛快,原来,竟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想杀他。
湛离却笑容灿烂,毫无负罪感,反而在眼底隐匿着一种愉悦,和小小的算谋:“你看,我甚至不如你,你从不惧于承认自己的罪恶,也从不在乎自己的声名狼藉,我却更加低劣,用这些手段欺瞒算计。以前我在地府时已经问过一次,今天,我再问一次,子祟,你可愿和我一起渡劫?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同归于尽,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陪你个痛快。”
子祟看着他,周身包裹的煞气一点点消弭,终于大笑出声,不同以往,这一次,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凝聚着深刻的欢喜。
他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伸手一抹把脸抹得更花,艰难直起腰来,这才答道:“好,好,我愿意,我愿意,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咱们就同归于尽。”
湛离又轻笑一声,应了声“好”,伸出了拳头。
子祟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从未这般兴奋过,也从未这般急切,几乎迫不及待地上前,握成拳头的手往前一碰。
他不惧生,亦不惧死,既然湛离也不惧于此,走这一场,又有何妨?
所谓准神,亦有欺瞒,杀欲,蒙骗,也有那么多低劣的算计和心计。
他和自己,本是一样的。
他不高贵,他不干净,他自始至终,都和自己一样站在泥泞之中,就那么并着肩,站在自己身侧。
——只要伸手,就能碰得到。
“走吧,我还想去找个人。”
子祟“嗯”了一声:“谁?”
他回过头来,云淡风轻,然而那微微低敛的眉目,却透出淡淡的温柔来:“信庭。”
“剜你心的那个疯子?”
“嗯,我想把他带到人间,他或许……还有一个想见之人。”
子祟想了想,又看了他胸膛一眼,剜心……很痛吧。
他曾说过,无论那个把湛离从他身边掳走的人是谁,又出于何种目的,他都要他不得好死,结果,这人倒是先一步到地府来了,呵!
“你们准神,还真是心怀天下苍生,那疯子剜了你的心脏,你倒是还想着圆他的心愿?”
“倒也不是,虽然你受遍千万种刑罚和折磨,在你面前提剜心之痛或许也有些不太合适,但……当时,我真的是恨他的。只是后来想了想,他的想见之人,却是我的一种夙愿,圆了倒也无妨。”
子祟心里放不下,冷哼一声别过头,揉了揉自己挨了打的脸:“不懂你们准神的慷慨。”
“你就说能不能做得到吧。”
他的好胜心上来,立马就说:“怎么做不到?我代行鬼神之责,这地狱之中的亡者皆服从于我,虽不能直接将亡者带上人间,但,阴兵可以。”
“那就好,信庭犯下十恶不赦之罪,害人性命,又伤仙庭之神,应该……在你的等活地狱。”
只是,地狱人满为患,诸多为恶者里,没有罪之极者,唯有更恶,又如何能找到宛如沧海一粟的信庭?
然而,子祟身为地府鬼神,自有他的能力。
他指间煞气凝成一面半旧的三角小旗帜,黑色的旗面上,用血写着一个湿漉漉的“魂”字,仿佛要滴下来,只朗声问道:“招魂幡,亡者信庭,犯多重杀业,合并弑神之罪,现于何处受苦?”
那面小旗这便无风自动,指了个方向,子祟反手收了,领着他就顺着指引而去。
“这便是招魂幡?”
子祟随意一“嗯”,这才说道:“地府鬼神人手一面的小玩意罢了,也就做个指引记录,别无用处。”
湛离讪讪一笑,心下暗道这可是凡间传闻召阴的圣物,悄悄盘算着哪天定要骗到手里玩一玩,看看能不能把禅灵子那厮再召回来一次。
子祟淡淡冷笑一声:“凡人召阴,折寿十年,若是准神……大概罚的更狠。”
湛离只好又是一声讪笑。
似乎变机灵的,也不止他一个呢。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找到了正在等活地狱之中失魂落魄地徘徊受苦的信庭。
——他一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个人形来,手指利如钢爪,正一下一下,自己撕扯自己。
这是地府为了节约人力想出来的新办法,亡者们自己惩罚自己,活活将自己虐杀致死后,有风一吹就死而复生,继续下一轮刑罚。
如此看来,这一判罚,倒是十分适合信庭这个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的疯子。
子祟将煞气包裹在指尖,轻轻打了个响指,信庭立刻恢复了神智,痴痴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湛离,喃喃道:“神……神君?”
随即又一声苦笑,有些释然和解脱:“神君,是来取老朽性命的吗?神君若欢喜,便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