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依稀间,仍旧可以看出当年的影子。这样一来,他出现在葬礼现场也能够说得通了。
禹涵双手死死拽着那张做工精良的名片,心头万般情绪纷杂如春天柳絮,种种思绪纠葛在一处理不清和头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能一遍一遍感慨着,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他相恋七年的男朋友,在他终于做好了准备走入婚姻的殿堂的时候,却发现他出轨了自己继妹;
造化弄人,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借由另一具身体重生回来;
造化弄人,他好不容易与自己阔别多年的童年好友重逢,肚子里却怀上了他的孩子。
造化弄人,年幼时每天摸着他的头给他拿零食的徐梅阿姨居然成了这么个冷心冷情的女人,生生害死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上苍给他的这第二条命,他该怎么过啊!
第4章
车子开上大路,在雨幕笼罩下的公路上平稳行驶,雨刷一遍一遍刮过刷去前挡风玻璃上朦胧的水雾,眼前的视野清晰复又模糊。
齐凛没有开音乐,车内寂静一片,淡淡的车载香水弥散在车内,是让人心神宁静的清雅冷香,禹涵却难以抑制内心烦乱,他坐在车上看着雨幕笼罩下飞速倒退的街景,恍然间竟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似乎旁边倏然而过的并非行道树和楼宇,而是他荒唐可笑的人生。
他出神的时间太久,直至眼睛一眨,一滴泪滑落在面颊上才回过神来,慌忙抹去了泪水,在心里嘲笑自己都活了快三十年的大男人居然为了这么点事儿哭。
“怎么了。”齐凛眼睛依旧看着前面,却问了一声。
“没事。”禹涵声音有点哽咽,连忙咳了咳,佯装是嗓子不舒服,又忍不住偷偷转头看齐凛——他们整整十四年没见了,当年洛胜达在齐家做管家,禹涵自小在齐家长大,三岁的时候齐凛出生,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时候齐凛惊天动地的哭号,后来齐凛也大了,粉雕玉琢的一个小男孩,谁见了谁喜欢,偏偏还是总是沉着小脸,人们都特别喜欢逗他。禹涵也喜欢,他觉得齐凛又好看,又可爱,总是以大哥哥的身份自居,围着小齐凛打转儿,齐凛嘴上不说,其实也黏他,去哪儿都要跟着禹涵,禹涵去上学了还要发脾气,吵着闹着也要去学校,甚至有一次禹涵上课上到一半,突然班主任老师把他给叫了出去,因为保姆被齐凛闹得没了办法,只能带他来学校看禹涵一眼……
禹涵对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十五岁那年随父亲离开齐家的时候,那时的齐凛已经十二岁,身形尚未长开,还是个孩子的模样,一张小脸白白净净,总是一副严肃板正的小模样,穿着私立小学剪裁得体的制服,好看得要命,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收拾东西,然后回到了他的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不管家里人怎么叫都不肯出来了。
那个胖嘟嘟的一张手四个小肉窝的齐凛,那个在灯下抿着嘴唇一笔一划学写字的齐凛,居然这么大了,叫人怎么能不感慨?
医院和殡仪馆的距离本就不远,禹涵胡思乱想着时间便过得飞快,齐凛将车停在医院的院子里,下车撑开伞,扶了禹涵一把,禹涵握着他的手臂用力一起,突然间小腹一阵剧痛,整个人就往下跪倒,齐凛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然而这样一来,禹涵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撕成了两半,将将愈合的伤口多半是裂开了,疼得他眼前发黑,双手死死扣住齐凛的手臂,难以忍受地发出一声痛吟。
“怎么了?”齐凛皱眉,禹涵疼得说不出话,但看他样子也多半能够猜出来。外面还下着雨,齐凛见他实在走不了,便直接将禹涵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医院。
禹涵疼得模模糊糊,却还有精力想着,自己小时候抱了齐凛那么多次,如今居然也有机会被齐凛抱一抱了……齐凛胸膛宽阔,抱得很稳,步伐急促但不乱,可惜他没有享受多久,一进医院的大厅便有护士推来了轮椅,将他安置好。
护士推着他进入电梯,回到顶层病房。
病房里已经有不少人在了。禹涵是偷跑出去的,他做完手术才刚刚十天,伤口根本没有愈合到可以下地乱跑的程度,护工买完早饭回来发现他不见了立刻就慌了神,急忙放下了东西便到处去找——雇主的事情她不清楚,至少从病房的级别和住院的开销看起来,这是个金贵人物,怠慢不得,她询问了值班台护士没得到消息后便立刻便通知了雇佣自己的徐梅,徐梅听闻此事放下手头的事情便驱车赶来,脸色很是难看,急匆匆地调取了楼道监控来看,刚查到禹涵上的出租车车牌号,齐凛便带着禹涵回来了。
徐梅本以为禹涵是因为知道了那天晚上自己不同意手术签字的事害怕所以从医院逃跑,若是这样,禹涵出逃之后不是没有可能把孩子打掉,如果是这样她这么久的努力便付之东流,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后果,她甚至在盘算着等禹涵抓回来就直接接回家里让人二十四小时看着,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因此脸色阴沉沉得极为吓人,病房里的其他人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这位贵夫人降罪下来,这里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就在此时房门一开,齐凛出现了。
徐梅一回头瞧见是他大感意外,齐凛一直对娶妻生子没什么想法,还是去年他父亲查出来绝症,在徐梅百般哀求之下才要了这个孩子,因此也一直毫不关心,从来没有探望过,但是禹涵病重入院,险些死去的事情还是有人知会了他,母子二人在此也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当时徐梅也很激动:“我为什么不同意不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求了你多久才求来的?你如果好好地结婚生子我会这么做吗?齐凛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你爸爸他没有多久好活了,这是他唯一的心愿了!“
齐凛:“我爸的心愿是心愿,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徐梅怒道:“我给了他钱!没这笔钱他爸爸就要被追债的人断手断脚!协议上写的够清楚了,所有的决定权都在我手里,一切后果!一切后果都由他承担!”
“钱,”齐凛冷哼一声,“除了钱你还看见什么。”
“怎么,从小锦衣玉食的养着你,倒是养出了大少爷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范来了?不管怎么说,我赌赢了,大人孩子都没事,禹涵他大难不死,我短不了他的好处!”
齐凛忍无可忍:“好处就不必了!在你手里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拿好处的那一天。我是孩子的父亲,禹涵以后我来管。”
徐梅自然是不同意的,但齐凛的手腕非她能比,雷厉风行地做好了公证和交接,直接将她的代理权全数移交到了自己手里。
此时徐梅看见齐凛,语气也不甚好:“想起你还有个孩子了吗?可惜了,人让你管了没几天就跑了。你不是能耐吗,你去把人找回来啊!”
齐凛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侧身让了开,一个小护士推着轮椅进来了,轮椅上坐着的不是禹涵是谁?
禹涵的刀口没有愈合,原本应该卧床的,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刀口已经裂开,此时他腹部剧痛难忍,脸色苍白,手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模样十分虚弱。病房里的人也顾不上别的,先将他七手八脚地挪到了病床上,医生一检查果然伤口开裂,急忙将他推到手术室里重新缝合。
手术室外,徐梅怒气冲冲:“他干什么去了,折腾成这副样子!身体还没有养好就到处乱跑,我看就应该给他关起来!”
齐凛也没有想到只是走几步站一会儿伤口就能裂开,想起来回来在医院门口过减速带的时候禹涵似乎确实是闷哼了一声,倒是有些歉意,毕竟齐凛是以为禹涵因为来找他才从医院偷跑出来,看样子是因此受了不少罪,只不过歉意是歉意,对于母亲的言论他依旧不能苟同,不想在手术室外面吵架,他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等了一会儿缝合结束,禹涵又被送回病房,徐梅还是不依不饶地问禹涵究竟是去了哪里,禹涵疼得浑身发软,连话都说不出,只得求救地看向齐凛,齐凛原本在一边用手机回复邮件,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就看见躺在病床上的禹涵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哀求地看向自己,莫名地心里一动。
“是我接他去签个字。”
虽然不清楚禹涵是怎么知道去殡仪馆找自己的,但是齐凛还是决定替他瞒一下,若是让徐梅知道了禹涵偷跑出来找自己又是一顿刨根问底追究吵闹,毕竟是他亲妈,和她每天吵吵嚷嚷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你接他,不知道和我说一声?”
“就签个字而已。”
“签个字,就把伤口弄裂了!”
齐凛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他父母恩爱甚笃是好事,但是自从他爸爸查出来肝癌,徐梅的情绪就极其不稳定,思维也很混乱,一时温柔的像他小时候一样,一时又无理取闹得像个泼妇,齐凛替她预约了几次心理疏导都被挡了,还险些吵起来。之前就因为他爸随口的一句感慨疯了一样地逼年仅26的他生孩子,如今又是这副偏执得几乎有些不正常的样子,他是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样的母亲。
“您有话等等再说吧,让他先休息。”
徐梅登时闭了嘴,对禹涵道:“你养好身体!”
徐梅出去跟一声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齐凛手头事务繁多,也没有久留,和徐梅前后脚离开,他走的时候禹涵还是醒着的,还叫了他几声想问问他以后能不能来看自己,无奈他身体虚弱,声音也飘忽,齐凛急着走,就没听见。
眼见着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禹涵失落地收回视线。病房里安静下来,禹涵又疼又累,心绪繁杂,翻腾了好一会儿才睡着。
第5章
齐凛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不是处理堆叠如山的工作,而是先走到窗边接起了一个电话。
洛禹涵离开之后,他时常想办法关注洛禹涵的动向,但并不频繁,只是保持在一个能确定他的现状的频率,也从来无意窥伺他的生活,尤其是在知道洛禹涵交了男朋友之后,更是刻意控制自己的想法,尽量远离洛禹涵的生活,这次事故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驾车逆行的那个富二代正是他朋友梁宇的弟弟梁飞。
梁家挑大梁的是梁宇,是跟着他爸妈长起来的,从十几岁就跟着他爸爸做事,算是他们这一批二代里有出息的几个之一,但是弟弟梁飞打小养在他奶奶那里,老太太疼孙子疼过火儿了,就长得歪,小点的时候抽烟群架打游戏,大些就学会喝酒飙车泡妞,听说还碰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梁宇管不了,一管他奶奶就急。前几天偶尔一聚梁宇说起来他弟弟酒驾逆行出了车祸,如今正在医院里养着,家里折腾得乱七八糟,齐凛便随口问了几句。
谁知竟然得知了如此令人肝胆俱裂的消息。
齐凛当时有片刻和外界是完全隔开的,梁宇的声音忽远忽近,周围的嘈杂模糊而怪异,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手里捏着的酒杯不知何时倾斜,冰凉的酒液倾倒在他的手背上。
他再次确认了一遍:“去世的司机叫什么?”
梁宇已经说到下一个话题了,闻言看了他一眼:“洛禹涵,怎么了?”
他立刻便抛下了梁宇回去,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自己只是巧合而已,同名同姓的有那么多,但是联系了警局工作的朋友调出案宗之后,最后一丝期望也破灭了,在这起交通事故中不幸身亡的那个,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洛禹涵。
那个晚上他穿着一身染满了酒气的衣服,在阳台上枯坐了整晚。
之后的好几天里,齐凛浑浑噩噩,不停地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想洛禹涵的音容笑貌,那些记忆被他一遍遍描摹,不但没有淡去,反而因为不得相见而愈发鲜明,也愈发的令人痛苦。齐凛很少醉,却在那一段时间里几乎无法保持清醒——只要他一醒来就会重新浸入无尽的怀念与悲戚。直到洛禹涵葬礼的前一天,他才收拾好了情绪,勉强做出一副体面的样子,去送他最后一程。
梁宇这几天联系过他几次都没有接通,因此也是十分担心,今天电话接起来,齐凛不想让梁宇多问,随口敷衍了几句便直接将话题转开了:“你家现在怎么样?”
梁宇这几天也正烦着,闻言“嗨”了一声,道:“别提了,让梁飞折腾的鸡飞狗跳。他肋骨折了正住着院,我奶奶成天哭天抹泪,跟那几个护工医生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也算了,主要是死人的那家一直跟我们咬个没完,主要过错方还是梁飞,我看他们家根本没打算起诉,就是想要钱,都说好了赔一百五十万,突然又变卦,要两百万,要不然就起诉让梁飞坐牢,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梁宇在电话对面说着,齐凛嘲讽地笑了笑。
两百万,一条人命。
梁宇见他不说话,也收了声,叹息道:“我也知道那是一条人命,但是梁飞是我亲弟弟,他再混我也不能不管啊,他坐三年牢,我奶奶得疯。”
齐凛“嗯”了一声,毫无诚意地说:“能调解还是要调解的,他们要钱就多给一点钱。”
心里却想着,三年牢算什么,我要一命还一命。
挂了梁飞的电话,齐凛坐下来翻开桌上的文件,只是翻开一份之后却久久没有动静,最后极为烦躁地将文件推开,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医院。
禹涵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麻醉药效过去了,刀口一抽一抽的疼,疼得他心跳的节奏都有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