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赵呈旌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在旁边盯着瞧,看到这里便笑道:“小姨,你在跟姨夫做什么呢?”他又跳下地跑到李衾身旁握住他的手:“姨夫,你好生看看呀,怎么不认识我小姨了吗?”
东淑想拦着这孩子,又不便开口,还是萧夫人呵斥:“赵呈旌,再胡闹以后就不带你出来了。”
赵呈旌闻言这才耷拉了脑袋。
萧夫人便转身进内去了,东淑随着入内的时候,回头又看了李衾一眼,——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眸子,不知为何竟想起当初自己还毫无记忆的时候,他从五城兵马司张大人家出来,独自踯躅于雨中的情形。
刹那间,心跳忽然乱了,东淑仓促地点点头,转身进了里屋。
最近的天越发冷了,屋子里已经生了炭炉,萧夫人打量屋内的陈设布置,一应都是萧宪的雅致高贵风格,所用器物等也非凡品,比如这取暖的白铜炉子,所燃的上等雪花炭,以及熏炉里的昂贵香料,都是高门奢华之家才得用的,那些中等殷实之家都不敢用。
可见萧宪是真上了心了。
萧夫人心中感慨,在桌边坐了笑道:“这里倒是怪暖和的。”
甘棠送了茶上来,东淑亲自接了一杯,递给了萧夫人。
萧夫人一愕,便抬手接了:“多谢。”
东淑笑笑,就在她对面坐了,道:“夫人今儿怎么有空到了?”
萧夫人把茶盏缓缓放下,道:“一言难尽,先前听说你跟镇远侯和离了,我不知何事,心里就惦记着看看你……只是不得空。昨儿听说你在这里,倒是便宜,这才过来了。”
东淑见了她,心里勾起很多往日的记忆,自然是满心亲切,目光都温柔许多。
可又清楚萧夫人突然而来,绝不会是无端端的。
听了这话,东淑便道:“该多谢萧大人关照,容我暂时在这宅子里栖身。”
萧夫人的确是要提此事的,可是看着东淑的容貌举止,又听着她的言谈,不知是因为跟妹妹相似的缘故呢还是天生这样……处处讨喜的,她竟有点张不了口。
于是便低头喝了口茶:“萧宪向来并不管别人的事情,这次倒是破例。可知我们也觉着意外。”
恰好赵呈旌蹭了进来,萧夫人便话题一转道:“自打上回在侯府里见了你,这孩子总嚷嚷着要找你。不过他毕竟还小,童言无忌的,说的一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呈旌眼巴巴看着东淑,虽然想跟她亲近,可当着母亲的面儿却不敢放肆。
东淑笑道:“我自然明白,夫人不必放在心上。何况小公子聪明伶俐,很是叫人喜欢。”
赵呈旌听是夸奖自己,便冲着东淑吐了吐舌头:“小姨妈,你再跟我下棋啊。”
东淑笑起来:“这个可不能,明知道是输,为什么还要跟你下呢。”
赵呈旌絮絮善诱道:“这次我让你三个子。保证不笑话你,怎么样?”
东淑真想摸摸他的小脑瓜子,却仍是克制着,便道:“对了,今儿我弟弟明值在家里,他也是会下棋的,你不如跟他一起玩儿啊?”
“你弟弟?”赵呈旌微怔,但听说是会下棋的,眼睛便有些放光:“那他在哪里呢?”
东淑叫了甘棠来:“去把明值叫来。”
明值因为重回了京,一时去不了学堂,就只自个儿在小书房里用功,不多时到了,入内,按照东淑所说拜见了萧夫人。
赵呈旌看到明值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更加喜悦:“你会下棋吗?”
明值见了生人,谨慎回答道:“略通一二,并不精。”
赵呈旌道:“管他呢,你陪我下两局去!”
明值看向东淑,却见她含笑道:“带了小公子去吧,好好的同他玩儿,不要吵嘴打闹。”
两个小孩子这才结伴儿出门去了。
等孩子去后,萧夫人又喝了两口茶,问道:“这话说出来自然唐突,只是还想多嘴问一声……好好的怎么就跟镇远侯和离了呢?”
这两日东淑回想跟李持酒的“夫妻生活”,感觉匪夷所思,简直有些不真切起来,就如同是走在一条细钢索上,阴差阳错、摇摇晃晃的讨了一条命出来。
东淑垂头道:“这也是一言难尽的,不过因为我身子弱一直无子嗣,李家又本来人丁稀少,又何必连累他们呢。”
萧夫人长叹了声:“这倒也是无奈之举了,可似你一个弱女子,以后可如何过活呢?”
对萧夫人而言,面前的女子当然是跟萧家不相干的,凭什么要住在萧宪这里?
因为向来对东淑感观不错所以并不肯出言伤她,但虽然不便直言,想到萧宪在府内挨的那巴掌,到底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
东淑当然也听了出来,面对自己的堂姐,偏不能相认,还让她误解。
于是只一笑道:“夫人放心,我既然能出侯府的门,自然就有一千种活法儿。”
萧夫人闻言心头叹息,又想到跟李衾在门外所说,便有意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李衾。
因此她故意道:“却不知道赵呈旌跟你们小公子玩的怎么样,别看他小,惹祸是一等的,我且去看看。”
东淑陪她到了外间,萧夫人又道:“你身子不好,外头风大且冷,不必陪着,叫个丫头领着就行了。”
东淑立刻知道萧夫人是故意走开的,毕竟这里还有个李衾。
要跟那人相处……她居然又有些无端的心慌,眼见萧夫人往外走去,东淑道:“甘棠、找人陪着夫人去小书房。”
甘棠领命去了。
此时此刻,屋内就只剩下了东淑,还有个一直都沉默无言的李衾。
东淑竟有些无法面对,她缓缓转身朝着里间的方向,心里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字字沉重,无法出口。
只听身后李衾说道:“我该叫你江夫人,还是……夫人?”
东淑猛然一震,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她握紧了手,想回头却又不能。
李衾看着她的背影:“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
东淑咬了咬唇,垂眸道:“萧大人在说什么?”
李衾道:“那天萧宪把你从城外带回来,是我抱你进府的,你可还记得?”
东淑微微摇头。
李衾道:“你不记得了?真可惜,但是我还记得……当时你醒来看着我,对我说了一句话,你难道也忘了?”
那时候东淑正是心神恍惚的时候,记忆如同潮涌,又像是无数的碎片铺天盖地,她只记得身不由己的,至于这一节,却的确是模糊了。
“我说了什么?”东淑终于回神,正面对上李衾注视的目光。
李衾道:“你说……”
——“子宁,你终于回来了。”
李衾回想着那一幕,竟也有些身不由己,他缓步走到东淑跟前:“记起来了吗?”
随着他靠近,竟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笼罩过来,东淑的心跳已乱,忍不住要后退。
李衾却盯着她,步步紧逼,直到她退到了里屋门口,无法再退。
“你还没有回答我。”李衾道。
“回答你什么?”
“我该、称呼你江夫人,还是……”李衾的眼睛微微眯起:“夫人?”
这是何等熟悉的称呼。
把昔日的相处都随着唤了出来。
东淑口干舌燥,双颊隐隐发热。
“李大人,”东淑心慌气短的,语不成调:“你、你靠的太近了。”
她抬手要将他推开,李衾却突然捉住她的手。
“李……”东淑睁大双眼,浑身有些战栗。
给他握住手的瞬间,那种旧日的熟悉感觉涌上心头,暖暖的懒懒的,温柔狎昵,令人无从抗拒。
浑身的力气都给他这一握中消弭无踪了。
东淑本是想将手抽回来的,可如今哪里能够。
“告诉我,你真的是、东宝儿吗?”李衾握住她的小手,俯视着她,低声问。
东淑心如擂鼓:“我、我……”
心底又浮现那日他独行雨中的一幕,那是为了她啊。
东淑心头酸涩不堪,还有些许令人眼眶潮润的淡暖轻甜。
她垂头看着他的大手,东淑很熟悉这双手的力道,而此刻他不像是只握着她的手而已,更像是把她的魂魄也一并攥在手心了。
“子宁,”东淑实在是情难自禁,忍不住低低道:“是我啊。”
这简单的三个字才出口,泪珠便争先恐后的跌落,雨点般打在了李衾的手上。
这瞬间她几乎想扑到李衾怀中去,将他紧紧地抱住。
李衾却蓦地把手松开了。
东淑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他。
四目相对,李衾看见这双眸子里涌动的泪光,能够在听萧东淑唤他一声“子宁”,这本是他梦寐以求、愿意以所有去换的心愿。
但他本又以为这是再不可能的。
如今,忽然间从天而降。
李衾屏住呼吸,他的手在抖,几乎要无法控制了。
他也很想不管不顾的抱紧面前的这个人。
就在这时,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旋即有个含怒带愠的声音喝道:“李子宁!”
李衾听到这个声音,原本蠢动的手便慢慢放下了。
在门口现身的竟是萧宪。
萧宪满脸惊怒,先瞥了一眼东淑,见她眼红红的,且脸上皆是泪渍,正回身拭泪,萧宪眼中的怒色便又多了几分。
“李大人!”萧宪走到李衾身旁,拧眉道:“谁叫你登堂入室的!”
李衾却很快镇定下来,温声道:“怎么我都不能来拜会大哥了吗?”
当着东淑的面儿,这声“大哥”,又让萧宪心头一窒。
萧宪哼道:“你什么时候特意来过这别院?少醉翁之意不在酒,以为谁是傻子不成?”
李衾道:“你多心了,我来的时候是跟二姐姐一起的。何况我又能做什么呢?”
“少废话!”萧宪不由分说的喝止。
此时,还是东淑唤了声:“大、大哥……”
萧宪这才暂停,忙拉住东淑的手:“你哭什么?”却不等东淑回答就道:“你先去里间儿,我有几句话要跟李大人说。”
东淑眼见萧宪训斥李衾,却并不想这样:“那你别……”担心地看看他,又极快扫了眼李衾。
“知道了,”萧宪蹙眉,口吻却是温柔哄劝的:“你去吧,不必担心这些琐碎,有我呢。”
东淑这才垂头入内去了。
剩下萧宪对李衾使了个眼色,一直走到外间门口,离里屋远了些,萧宪才道:“你今儿来,是什么意思?”
李衾道:“大哥自然知道的,我是来看看……她。”
萧宪愠色不退:“只是看看而已?……二姐姐知道了吗?”
李衾道:“她并不知。只是,她好像很担心你跟府内的关系。”
萧宪一怔,继而道:“这个跟你无关,我自会料理。”
李衾道:“你准备如何解决此事?”
“我自有法子,只是不必先告诉你。”萧宪回答。
李衾笑道:“大哥,怎么竟‘卸磨杀驴’似的,先前不多亏了我帮着你把她带回来的吗,怎么如今翻脸不认人了呢?”
萧宪欲言又止,咽了口唾沫才道:“你不是不信她是东宝儿的吗?又巴巴的跑来做什么?”
李衾道:“我回头想了想,觉着疑点重重,何况大哥你确信她是,我自然也不敢有异议了。”
萧宪皱皱眉:“谁说、谁说我确信了?再者说,你不是笑我疯魔了才确信的……你却跟我不同,怎么这么快改变主意了?”
李衾道:“我只是觉着哥哥说的话有道理,这是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道理。留着她,毕竟是个希望。”
“你说什么?”萧宪啼笑皆非,满脸匪夷所思:“这是什么烂比方,谁许你错杀一千了?你要杀谁?”
李衾笑道:“这比方自然是烂的,可我心中的想法便是这样。现在想想,竟像是天意,本来该送她走的,偏又亲自接了回来,兴许冥冥中是上天的指示。”
“别跟我说什么天意,若真有所谓天意,东宝儿也不至于出事!”萧宪又动了怒,尤其是提到旧日惨痛,便咬牙道:“听你的意思你不是完全相信,这很好,你也不用信,就按照我的话,以后不许你再来此处。”
李衾皱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萧宪断然道:“咱们之间有一个疯魔的就行了!”
gu903();